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胡悦想问的当然就是那件事,师霁随便解释了两句,“他想要我去检验DNA,如你所见,我没答应。”
  “啊,为什么不答应?”正常人都会这么问,“你不是坚信师雩不是凶手,也是被害者吗?检验DNA,也能够还师雩清白啊。”
  “这还有任何意义吗?十几年没出现,人已经死了,你觉得警察还能找到他?”
  师霁一边敲电脑一边和她聊,似乎很忙,但胡悦有种感觉,他只是用手上的动作来掩饰心情,“别又给我灌毒鸡汤,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不明不白的失踪,再也没有出现。十年,骨头都烂光了,找不到的。”
  胡悦和他在这方面互相杠,也是例牌节目了,这一次她没有反驳,反而引得师霁异样的眼神,“你不说话,难道是同意我的说法?”
  “当然不是。”胡悦说,她有点小心翼翼,“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肯定……师雩已经死了。”
  “你是想说我更希望师雩死吧?”师霁哼笑了一下,“这不是情理之中吗——如果他没有死,人还活着,只是隐藏了十年,那你不觉得,这比他在十年前死了更可怕吗?”
  “这么说,你宁愿他是个无辜枉死的受害者,也不愿他是个活蹦乱跳、丧尽天良的连环凶手?”胡悦的语气很客观,并不含任何批判的味道,仿佛只是好奇地讨论,就事论事,但这也无法掩盖这问题的刁钻和诛心,究竟怎样才是更爱自己的亲人,是宁愿他清白的死去,还是宁可他虽然是个恶魔,但也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只要活着就好?
  师霁确实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会儿,倒不是不知道怎么选,更像是这个答案过于私人,不像是他会和胡悦分享的范畴。他们两人的眼神,越过电脑上空交接在一起,胡悦带着点无辜的笑意和同情,而师霁则有些不悦与低沉——但大体来说,他们的情绪都还算得体。
  他们的视线胶着了一会,不知是谁先中断转开,师霁没有回答胡悦的问题,而是反问,“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希望?”
  “当你最亲近的人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罪犯,证据仿佛确凿无疑的时候,你是会选择和所有人站在一起指责他,还是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的人品?”
  这种问题,该让人怎么回答才好?就算是胡悦,对此也只能报以无尽的沉默,她有些干涩地说,“我……我会始终怀抱希望吧……但,也只能尊重事实。”
  “什么是事实?”师霁反问,“什么是真实?”
  “你做这行这么久了,告诉我,什么是真实?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真实?”
  他无需多加解释,胡悦明白师霁的意思——真实当然有,发生过的事永远都不会改变,但像是她和他这样的人,见过了这么多真真假假的脸,多少也都有同样的感触,这世界上,真实存在,可能体悟到真实的人又有多少,除了自己以外,他们的生活中究竟又有多少的真实?也许很多时候,在最终答案浮出水面以前,所谓追逐真相,也不过只是追逐着一个自己能够去相信的解读。
  但很多时候,是没有最终答案的,生活毕竟不是游戏,就像是师霁所说的,每天都有很多人失踪,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答案,这些孤立无援的谜题就像是一个个气球,漂浮在真实的迷雾里,关于它们,亲友该如何去解释,该怎么去相信,又会怎么处理?
  胡悦就在大海里捞着那根刺破气球的针,她并没有放弃,但也很多次的想过,如果最终还是没有解答该怎么办。就像是师霁,她想他也一样无数次地思忖着这个问题,这横渡苦海的行舟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负,她注视着师霁,轻轻地摇摇头,低声说,“就算是永远没有,也阻挡不住我追寻它的脚步。”
  师霁看她一会儿,挪开眼笑了笑,他像是听懂了她隐晦的劝告,又像是得到了什么,轻吐一口气,好像比从前要放松得多。
  “行吧,随便你说好了,反正也都是嘴炮。”
  这贬低是惯例,但有点不走心,好像只是例行公事,给自己找点面子,师霁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心,“你和解同和说,让他找时间过来取样吧。”
  “啊?”
  这一声疑问包含了多重意思:为什么是她,而且为什么昨天夜里还没答应,今早就改了主意?
  如果说是通知师雩潜逃的话,只有一两天的时间,够干嘛的?这也太好找了吧……本来,在师霁拒绝的那一刻,胡悦对案情真相,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猜测,但现在,她又重新陷入了迷茫——难道师霁,真的不知道此案的内情?
  “你傻的吗?律师在这种事情上管什么用,我们国家的律师就不是用来对抗警察的。”师霁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重新启动了他的毒舌模式,“再说,亲戚的DNA而已,师家人还没有死绝,除了我以外,还有我爷爷呢。”
  他基本很少说起家人,胡悦楞了一下,“你祖父还——”
  活着,这她是知道的,但装着不知道比较好。师霁随意地说,“活着啊,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让他来S市他也不愿意,在A市住了太多年,怕移了地气反而活不久。他也老糊涂了,就这样吧。”
  确实,很多老人也不适应上了年纪还换个城市,宁可在老家生活。不过,如果说S市警察还能被找律师什么的吓回去的话,A市那边可就完全没这个规矩了,师霁说得对,如果凶手真的是师雩,他接不接受DNA检测确实左右不了最终的结果。——她只是以为他想要拖点时间而已,但现在,他忽然间又改了主意,这让她感觉,几乎已经攥在手心里的那个答案一下又溜走了。
  “那……为什么要我和解同和说啊。”她还是有话说,因为不安,所以想要继续搭话。“这是不是有点怪啊?”
  师霁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他的笑容有点味道,但这韵味想要仔细琢磨的时候,却又不见了,“就当我还是没勇气揭盅吧,再多逃避几小时,不行吗?”
  已经逃避了一晚上了,再多逃避几小时,不行吗?
  这么多年来,即使一直让自己相信,但也难免想过,如果……如果师雩真的是凶手的话……在最终答案快要揭晓的那一刻,本能地紧张而回避,也是人之常情吧。
  这是胡悦应该恍然大悟地发出一声‘哦’的时刻,但她却没有那种解密的轻松感,始终还带了几分保留。
  ——真是这样的吗?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师霁真是那个常人吗?
  “……好。”
  表面上,她却还是遵循着八卦人士的基本操守,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不休,做出一副虽觉不妥,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的样子,转移话题,开始聊起轻松的话题。“对了,李小姐那边,她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感染的征兆,负压引流系统是不是该拆掉了……”
 
 
第135章 检查结果
  “疼吗?”
  “不是很疼。”
  “描述一下现在是什么感觉。”
  “有点,钝钝的感觉,好像有人在压着我,但不是很痛,也不是很明显。”
  “隔着绷带,肯定是不明显的。”师霁松开手,“恢复得不错,神经发育得还行。不过,不可能完全恢复到没有受伤以前的水平。”
  “下一阶段是不是该调整神经生长因子的用量?”刘医生在旁问,他们自然地从李小姐床边移开,摄影师分成两个小组,一个摄影师跟着医生走开,一个留下来对患者家属进行简短的采访,“这段时间心情怎么样?”
  “很平静,非常相信医生。”
  “有没有担心做出来的效果?”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成活,出来肯定是比从前好的,所以没有担心。就是很期待拆下绷带的那天。”
  “是不是觉得很难等?”
  “这是肯定的——不过一方面觉得难等,另一方面,也肯定是希望能包裹到当时预定的时间,毕竟,如果提前拆开的话,肯定就说明有感染了。可能包扎久了也有点又期待又害怕的感觉吧,就觉得,缠成这样也挺不错的,都有点害怕解开了。”
  “有点怯场是吧?没关系的,到目前来说,手术进展得非常顺利。听说李小姐在网上开了个微博,记录自己的手术历程,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的——我女儿现在还不能说话,只能打字,我来帮她念吧。其实她一开始就是想记录一下自己的这段经历,因为其实我们的案子也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在网上她也能听到一些支持她的声音,所以我们对她这个决定也很支持。”
  “这个微博现在影响力是很大,每篇的回复大概都有1000左右,我有看到一些病友也受到你们的帮助。”
  “对,因为我们自己的医药费,通过院内的绿色通道和一些基金的捐赠,差不多目前是够用的,有一些网友想要帮助我女儿,我们就说,这种善款,我们肯定不敢据为己有的,刚好我们住院期间,也结识了一些比较不幸的病友,他们也很需要社会各界的帮助,所以我们就有做这个介绍,也是尽自己的力量去回馈社会,因为我们能有今天这个手术,就依靠的是好心人的帮助。比如胡悦医生,前后为我女儿的病情奔走呼吁,经由她介绍,我们的情况才能被师医生了解到,又是经师医生牵头,我们才能进入到这个医疗小组……”
  “胡医生,你稍等一下。”
  在病床边的对话声,隐约传到走廊里,几个摄制组人员相视一笑,拦住了想要离开的胡悦,就连刘医师都似笑非笑地递给胡悦一个眼神: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胡悦眼光不错,李小姐这对母女确实是拎得清,别的不说,采访里从来不忘记给这个‘胡总’找存在感,一个住院总,硬生生在纪录片里都混上采访,回报确实很丰厚了:这个项目,院里肯定是很重视的,三不五时就有团队过来拍摄,据说之后甚至可能会登上中央台,做为专题纪录片播出。那样的话,胡悦的仕途,不管她将来到哪个医院,都不可能太蹉跎,这部纪录片,本身就是她能力的证据,与晋升的筹码。
  胡悦没有办法,只能稍等一下,还好,摄制组并不为难她,先采访师霁,再采访刘医生,给足了刘医师面子,最后才来采访胡悦,“胡医生,能不能说一下你是怎么认识李小姐的?”
  “胡医生?”
  “对不起。”胡悦一下回过神,有些歉然地说,“工作有点忙,刚在想会议安排的事情,有点走神了……”
  医生都是大忙人,摄制组也理解,重复了一遍问题,胡悦定定神,从头开始讲,“一开始肯定是在门诊认识的,当时她戴了口罩……”
  把手术以前的种种波折都说了一遍,各路神仙一一带到,“患者感谢我,只是因为我是这个系统和她接触的那个人,其实我个人的力量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值得感谢的是我们十六院的制度,绿色通道,还有在背后大力支持的领导,这些刚才都说过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制度,我就是想要帮助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说她们很幸运遇到我,这是不对的,我们医院任何一个同事都有帮助她的热情,但是全国有这个勇气能为她做手术的外科医生,可能确实是不多,所以,最终最后,还是要感谢师主任,他有这个热情以外,还有这个能力。”
  绕了一个大圈,最后重点还是突出自己的带队老师和顶头上司,影视圈人精多,但对胡悦的情商,摄制组也都不得不说声佩服,关了摄像机,采访记者对她竖大拇指,“胡医生,这次跟拍下来,你知道我最佩服谁吗?除了你们那个师主任,就是你。”
  师霁,自然是无需多说的,英俊多金,还掌握了整容技巧,对影视圈混的女孩子来说,简直就是爱马仕限量版铂金包,哪有人不被他第一眼征服,胡悦怎么得了她们的青眼,她自己都很糊涂,“真的吗?太过奖了吧。”
  “真的啊,你真是太能干了——唉,我不会夸人,就觉得你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影视圈的人都自来熟,记者真情实感夸了她一套,又压低声音,“不过,私下说啊,这两次,我看你都有点神不守舍的,是不是这个手术,其实,前景——你知道,不是表现出来那么的——”
  “什么?”胡悦啼笑皆非,“不是不是,我是——我下个月就要考主治医师了,这个考试要准备的比较多,工作也紧张,确实是真的累。”
  为了佐证她的话,胡悦打个呵欠给她看,“现在不是门诊时间,就觉得站着都要睡着了。这和患者无关,她的手术其实进程比我们预计的理想多了,你也知道,之前第二期手术以后她一直反复感染,我们就担心这一次她也出现这样的情况,连带着让移植部位感染坏死。所以整个小组都如临大敌,护士一直频繁过去查看——但李小姐运气真的不错,手术以后居然没有感染的征兆,术后血肿也是消褪得很好,你看她这次已经拆掉负压引流管了,而且神经长得这么好,估计最多再一周的时间,就可以拆掉绷带了。”
  这是好消息,记者虽然还不是太相信她的解释,但也没有追问,而是含笑接受,“那好,我也为她高兴,我们跟着采访了这么久,不瞒你们说,其实心里真的也很关切李小姐,很希望她能手术成功。”
  这个年轻又有朝气,一看就知道家境殷实的小姑娘感慨地说,“以前没有接触,都没想到其实就在身边,就有这么多需要帮助、值得同情的人,也会因此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人还是要珍惜眼前,活在当下。”
  是啊,所以别人的不幸,只能博得她在嘴上说说的同情,但这同情,最后还是会化为对自己的健全沾沾自喜的满足,而不是对这些病人切实的帮助……胡悦和她接触过很多次,可以肯定,如果她在微博通道上捐助了李小姐的病友,刚才肯定会说出来的。
  如果是师霁的话,这时候也许会露出假笑,笑意写在嘴角,嘲讽却写在眼睛里。而胡悦现在可以理解他的冷嘲,医生做久了,会越来越看得透人性,只是她一如既往地选择报以温柔微笑,至少,这种说说的同情总是聊胜于无,比完全漠不关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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