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其实,我们医院能顺利运转,也是多亏了师兄这样的管理人才在背后默默奉献,所以我每次交病案都特别反复检查,就怕给你们添麻烦……”
吹捧夹着诱导,胡悦和谢芝芝一搭一唱,把伍师兄捧得晕乎乎,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是两人扶出餐馆的,谢芝芝大为头疼,好在她知道伍师兄家地址,伍师兄也还没丧失意识,帮他叫了个代驾,叮嘱司机送到家门口,她赶紧还要回医院值班。
“我和你一起走回去。”胡悦家就在附近,但她不回家,谢芝芝欲言又止,瞟了胡悦的皮包一眼,又露出欢欢喜喜的笑容,“好啊好啊,刚好我们一起散散步。”
“顺路给刘医生带杯奶昔啊,你出来吃晚饭,怎么说也是要她照看着,虽然也没什么事,还没到她下班的点,不过有所表示肯定更好咯。”
胡悦就当看不懂谢芝芝的潜台词,一路教她住院总工作上的许多小窍门,谢芝芝刚上位,自然听得如饥似渴,一路说到医院门口,正好分手,胡悦若无其事,“你回住院部吧,我去门诊大楼办点事。”
档案库就在门诊大楼负一层,胡悦大大方方,毫不遮掩。谢芝芝用极复杂的眼神望了望她——她多数是不信胡悦找的借口,只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要多管闲事。
“噢,好。”最终,她只是这样说,“那你……自己小心点啊。”
胡悦挥挥手,自行找路去档案库,她之前没来过这里几次,按着伍师兄刚才说的,乘电梯下了负一楼,差点进错太平间,到门口一晃,又赶紧走回去,吓得里面值班护工问了两声,‘有人在外面?’
太平间灵异传闻最多,不怪他胆小,胡悦自己倒是根本不怕这些,如果是正常情况,当然会解释一下,现在也只能默默说抱歉了。她掏出钥匙,闪身紧了档案库,回身把门关好,开了灯审视这仿佛图书馆一样巨大空阔的空间,摸着下巴回想伍师兄的话,“档案都是根据科室分门别类的,十年以上的都在老楼那边了,这边只有十年以内的,不过对你来说肯定是没关系……”
确实没关系,因为周院调来十六院也不过就是十年。在五年前调任院长以后退出一线,正好错过了数字化档案建档的时间,他名下的病历在信息系统里,查询结果寥寥无几,纸质病历则被封存在档案库里。胡悦曾经一直很想来看一看,只是还没找到机会,案情就有了别的发展。
“郑、周……找到了,周。”
五六年的时间,一天三五台手术,成千上万份资料堆叠成箱,一路延展到视线尽头,胡悦搬出两个箱子,查看了一下归档日期的排列顺序,一路顺着走到周院长刚调动过来的那年,搬出档案箱,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地翻找起来:即使没有完全数字化,大医院的管理一样严格,任何一台手术都会被记录在案,扭曲一些关键信息可以,但想要完全抹消,这不可能。文书来往总会留下种种痕迹,入库的档案想要销毁,也没有那么容易。
师雩失踪,与周院长调职,中间只隔了十几天时间,而如果师雩是做了整容手术来逃离追捕,这手术绝不可能一次成型,必须要经过三到四次的返工,一次手术改头换面,就当时的技术水平很难做到,而且患者一样要定期复诊,接受微调,否则不可能恢复得好。甚至于说,光是整容方案,就要论证个十天半个月的。从前她一直在想,师雩可能找师霁复诊做维护,这是个突破口,没找到线索,她没有死心,又想看老院长的病人档案,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么大的手术,做完了以后一辈子都要定期回访,不然,整容假体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但自然的人脸会,不随时调整,不过几年,整张脸会完全垮掉,那种情况反而会吸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力,这种回访调整,不可能在非医疗场所进行,甚至连民营医院有时都提供不了这么好的条件。
当然,J'S的硬件其实是足够的……所以,她曾一度想和骆总打好关系,师霁并不负责日常管理,如果有这么一个特定的客户神神秘秘,骆总不可能没有发觉。J'S、周院长,他们的病案都可能藏着线索,她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可以逐一去尝试。
但是,没等她找到机会,案情转机,师雩已成受害者之一,胡悦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她觉得自己很傻,甚至暗暗怀疑是否执念太深,钻了牛角尖,甚至有了点癔症的征兆,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甘心什么,这冲动实在莫名其妙,更像是自找麻烦。其实,谢芝芝的事情,她本来应当和师霁说的,也是知道得晚了点,阴差阳错……
思绪纷至沓来,她机械地翻着档案,一个个女性名字从眼前划过,犹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痕迹,纹眉、纹唇线,离子烫过特别柔顺的发型,那个时候男客户的确很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明明没喝酒,怎么和喝了酒一样的糊涂。
在走不走之间挣扎了许久,她翻页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胡悦把档案夹提起来抖了一下,什么都没掉下来:年代久了,胶水干涸,很多时候粘着的患者照片会掉,但,从痕迹来看,这份病历好像从一开始就没贴过照片。
胡玉梅,女,23岁,身高182……身高182?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抽出整份病历,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又着手翻找起了后续的文件夹。
这一次,她的动作比之前要更快、更利落,也更集中得多。
第148章 奶油小方
“哎,你们听说没有?就是那个太平间的事情。”
“就昨晚领导不许在大群讲的那个事情是吧?”
“是啊是啊,其实我觉得米主任好像也挺怕的,你们不知道,他胆子最小了,每次值夜班都要把电视剧开特别大声才睡得着……”
“他的胆量谁不清楚,太平间是怎么回事啊?我看她们说得不清不楚的,令人着急!”
“就是昨天晚上,米主任正好要去地下车库,结果按他说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就走错楼层了。”
十六院的电梯系统确实错综复杂,尤其是门诊大楼,地下被分作好几个功能区块,有些电梯只通往地下二楼的停车场,有些电梯则在太平间这一层也停,师霁听着不由会心一笑,他大概已经猜出来米主任的遭遇了。
“是不是不小心走到太平间里去,被吓着了?”
“不是,是他在等电梯的时候,看到电梯是从1楼到-1楼,然后从-1楼上来,他就进去了,照米主任说法,他进去以后,也不知怎么,一迷糊就按了-1,到了以后,走出电梯,刚好就和一个冲出来的值班入殓师撞上了,见面就喊一声,‘谁在那里’,他当时吓得心脏病就快犯了。”
“这是人还没下来,就已经知道有人要从电梯里出来了?”
“不是不是,是这样,这个入殓师刚才感觉到有人在门外偷看,喊了一声,没听见人回话,就觉得奇怪,然后就走出来看情况,正好看到电梯上去,电梯里是空的。”
这有点鬼故事的氛围了,不止师霁,在停车场电梯门口等待的人群大多都被吸引注意力,有人不禁插嘴,“电梯是空的,那就是没人咯?”
“可没人的话,米主任为什么会看到电梯从一楼下去负一楼呢?这就是有东西用电梯下去了,但是没有上来啊。”爆料的小护士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可能到了太平间,就到家了呢……这就不上去了啊。”
“也可能下来逛了一圈,又上去了啊,米主任不是说了,电梯还从负一楼上来了吗……只是,常人的眼睛看不到而已……”
医院这样的地方,素来邪性,生死之间,有太多玄妙道不尽说不明,十九层这种科室算是最科学的了,别的科室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这种鬼故事极有市场,众人陆续走进电梯,边走边听,都倒吸一口凉气,“那监控呢?看了监控没有哇?这么怕的话,就去看一下监控啊。”
“你说巧不巧了,”小护士神秘兮兮,“负一层的监控就没怎么好过,那边接触不好,修好了又坏,好多次了,这不是,这几天又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呢。”
“噫!”好几个女孩子都发出惊叹声,看起来是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去太平间了。“干脆别修了,也方便他们来去吧。”
这都什么和什么,理性些的男士彼此交换着眼神,多少有些啼笑皆非,但也有人将信将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好,电梯到了十九层,师霁成功摆脱满电梯的恐怖氛围,走出来被一片“师主任早上好”包围。
他不是胡悦,对下级的讨好,自然只是颔首回应——这已是心情不错的表示,如果心情不好,什么都没有也是正常。师霁在十六院走路自然而然是带着风的,现在周院成功连任,大家都是聪明人,师霁的表现没有太多改变,但以前,很多事是别人给面子,现在则不用过多表示,别人自然会帮着做好。师霁自己,稳坐钓鱼台,他不会公开这么形容自己,不过,确实有点像是坐在网中央的蜘蛛,看似无心,但哪根丝稍微一动,他都能立刻察觉。
“师主任。”新住院总来配合他大查房,谢芝芝,胡悦的好友,也有点背景,工作能力很不错,师霁顺带着也就扶了一把,她接连喜气洋洋了一两周,到今天终于沉稳下来——或者,不能说沉稳,应该说是有点不安和沮丧。
师霁觉得有一根蜘蛛丝跳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嗯。”
游目四顾,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另一根蛛丝动了一下:现在她刚回来上班,住院总卸任,职务未明,胡悦没有任何理由不积极表现,正式发证还有好几个月,现在到底是做个普通的住院医师,还是享受主治医师待遇,开始在他身边带组,这完全就是科室领导一念之间的事情。
是身体还没恢复好?他打消了这个想法,如果身体不好,她可以继续请假。而且胡悦最近好吃好睡,护工走的时候给他反馈,身体康复得不错。
还是因为这几天,他有些回避,她察觉到了,因此识趣?
师霁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可能,哪怕地球倒转,胡悦也不会知情识趣,此女存在的目的就是给他增添烦恼。
“胡悦呢?”他问,用不悦包装真实的情绪。“迟到了?”
“她……可能去吃早饭了。”谢芝芝停顿了一下,时间很短,但已足够让师霁留意。“刚才好像看她来了,可能大查房开始得比较早吧。”
这话听着并不是那么实在,师霁眯了一下眼睛,不过,此时胡悦也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她揉着眼睛,眼底有明显的青黑,脸庞浮肿,看着比平时甚至更丑。“大家早啊,师老师,早。”
“哼。”师霁回复。
“悦悦,你早饭吃好了?”谢芝芝迎上去,她们两个女人把所有的寂静都填满,“我刚还说呢,早就看到你了,怎么下楼买个早饭要这么久。”
“噢——是呀,本来想拿上来的,可是忽然想吃葱油拌面,那个不好打包,就赶紧吃完过来了。”
她们关系一向不错,但今天交换眼神的次数似比平时多,师霁感到一些不对劲,说不太上来,但就像是有人在扯着他的神经,一下又一下,那张蜘蛛网一直在颤动,好像有许多线索散碎在周围,只等着他去拼凑。
“师老师。”表面上看,胡悦除了没睡好以外并没有太多不同,比起前几天的若即若离,现在甚至巴结得更明显,“今天有两个病人要办出院,还有三台手术——我排了小吴、小李和小陈给你做助理——”
她行政才能还是有一点,小组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师霁说不上不满意,但还是再哼一声,“你自己呢,手术都不做了?”
“我的脚还是不能站太久,让我再休息两天吧。”
睡眠不好,精神不足,当然不能跟手术,但胡悦并未用这个借口,而是扯到她的脚,可笑,他详细了解过,站立两三个小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支撑不了五六个小时的大手术而已。
“哼。”
这三哼大概就是今早他们的全部对话了,谢芝芝在向胡悦递过同情的眼神,胡悦报以坚强的微笑,师霁对她树立自身光辉形象的小把戏了然于胸,但并不在意,他不介意维持这种凶神恶煞般的印象,这有助于他回避掉很多不必要的人际纠缠,至于这种‘只有胡悦知道该怎么和师主任相处’的印象,能让她获得多少好处——就当他宽宏大量,赏给她的好了。
他更加感到不对,是结束大查房之后,第一台手术以前,他从大办公室门口经过,偶然看到胡悦在吃蛋糕——她的玻璃杯里还泡了一杯咖啡。
蛋糕好像是从外面叫的外卖,袋子还在桌上,里头仍隐约可见包装,红宝石的奶油小方——严重过誉的甜品,周围还有几个人正吃着,但这都不重要,胡悦在两顿正餐中间从来不会吃这么多零食,她的进食一向有规律,如果是补充精力,一般都会选择坚果包,这种高热量的食品,吃过早餐的话,她不可能突然买这么多,从包装盒来看,这已是吃的第二块。
她没吃早饭?
当然,这也可能是胡悦昨晚失眠,所以睡过头,谢芝芝为了帮她遮掩,撒谎说她去吃早饭了,这解释,合情合理,但却不能解释他注意到的那些细节。
胡悦如果预算要迟到会直接和他打预防针,一般情况下,买了这么多蛋糕,也会进贡一两个到小办公室,她和谢芝芝交换的表情过于复杂,过于忧虑,并不是简单地掩护迟到,有些事不对,在他身边,有些事正在发生,他已经感觉到了,只是还不能很明确地说出来。
做完三台手术,天色已将入暮,师霁查完晚房,没有马上下班,今天一天他都没有吃到奶油小方,胡悦一下班就走了,蛋糕就塞在冰箱里,她根本不记得拿到小办公室——她心里一定有事。
太平间的鬼故事,谢芝芝异常的表现,胡悦的魂不守舍,这几件事在他脑海里来来回回地打转,师霁闭着眼想了一阵子,站起身直接去门诊大楼。他很少来这里,但依稀还记得,地下一层并不止太平间,好像,病案室的档案库也在那里。
“谁在那里!”
电梯刚响,已有人从太平间冲出来,是值班员工,见到是他——师霁不认识他,但他自然是认识师霁的——年轻人的情绪明显地缓和下来,“不好意思啊,师主任,我……我胆子有点小,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