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治安太乱……警察有什么用,你不懂就别管那么多!”
  她的想法当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读书读傻了,少不更事,社会哪有她想得那么简单!警察怎么会搭理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父亲从公司老板那里要到了一笔赔偿款,不多,但也让他心满意足,可以支持他们办个还算体面的丧事,再在小城付一套新房的首付。他从A市带回的是一盒骨灰,还有一个小本子上写的手机号码,再也没有亲近过的父女关系……
  你是怎么长大的?
  她已不再记得童年时绕膝奔跑的欢笑,不再记得一家三口每年仅有的数日相处,那终究难免的客气与生疏,甚至也不再记得她和继母的关系,挣扎着上完医学院的痛苦,那些淡淡的疑惑——她父亲和继母是在母亲去世以后才认识的吗?一对夫妻分隔两地——
  童年的事已不复记忆,母亲去世以后的过往,她已经长成,你是怎么长大的?她的长大,固定在那个冬天,中南边陲小镇,吹入骨髓的冷风,又痒又痛,从未痊愈的冻疮——
  她的手下意识地掩在小指关节上,胡悦最终,淡笑着说,“就是那样长大的,好像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的人生特别平淡,家里条件不好,和爸妈关系都挺冷淡的,因为他们很早就出去打工了,我是留守儿童。”
  “在我们当地,留守儿童挺多的,很多人的父母出去了就没回来过,家里人也没去找,就这样继续过日子,反正,找也是找不回来的。”
  她喝了一口水,笑着继续说,“我妈妈出去了就没有回来。”
  无需表演,一个正常人在此时都会有点失落和伤痛,胡悦讲,“我以前能坚持读书,是因为我妈妈的支持,后来,过了半年多,我爸爸再婚了,那以后,我的经济就很紧张。所以,我的一个愿望,就是要赚钱,从小我就想要赚很多钱。”
  她没有说谎,这当然是她的一个愿望,在那极其短暂的少女时光中,和言情小说一起被掩在胸口的遐想——如果有一天,她可以变得很有钱很有钱的话……
  这样的念头,就像是看完言情小说做的梦,从来都没想过能够成真,她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能穿着两三千块的鞋子,和一个钻石王老五坐在一起吃饭,人生有太多难以想象的事情,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人生比她能想象得更好,但这愿望的另一面,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
  如果,很有钱很有钱的话,她就可以在大城市里,和爸爸妈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胡悦说,“没什么特别的,在底层家庭,这些事都很常见,有很多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去追寻,承担不了这个成本。”
  她都这么说了,师霁好像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理由——有点风度的话,总会给她留些余地的。
  “你恨她吗?”但他还是问了,就像是她对他的残忍一样,“你妈妈。”
  胡悦和他对视,师霁的表情,就像是笼罩在迷雾里,说不清、道不明。
  “你恨师雩吗?”她反问。
  师霁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头,摆弄着餐具,“也许有一点吧。”
  “我连这一点都没有。”胡悦说,“我相信,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觉得她是死了,失踪太久的人,在我们心里差不多也就是死了。”
  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空洞的共鸣,相似的回响,让同类能够迅速识别对方——他们都是心里有一个大洞的人,都是曾失去一切的人,都是现在也没有很多的人,在这个漂泊的人世里,他们拥有或即将拥有丰沛的财富与物质,但这对心中的那个大洞于事无补,只有失去了这么多的人,才会明白金钱的无力,他们这样富裕,却依旧一无所有。
  而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曾被默契地回避过,被疾言厉色的呵斥掩饰过,被不约而同地无视过,但现在,随着这对视的眼神,再也难以被否认,它已经足够明显,明显到试图无视也显得愚蠢,而他们当然都不喜欢蠢人。
  ——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是能明白对方的人,他们是懂的人,是想要将指尖相触,共同在那巨大的失落感面前叹息的人。
  但——
  他们的眼神胶着了很久,就像是两个磁石,难以抗拒地想要互相靠近,却又沉默矜持地静止在了原地,最终,这充满张力的沉默,被胡悦主动扭头打破。
  “我的故事说完了,你的呢?”
  她刻意轻快地说,倒是不用伪装就有足够的好奇,“你的第一个病人,是在十六院做的手术吗?”
  这一瞬间,师霁眼中涌动的情绪,让她有极为熟悉的感觉——她是懂得他的,在这一刻,胡悦有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是她一样,师霁不会说谎,但他的故事也未必真实。
  可不论如何,他竟还是开了口,没有借口推卸,今晚的师霁,简直比平时要更坦诚了十二万倍。
  他说,“我的第一个病人……”
  “是个男人——”
 
 
第157章 往事(下)
  一个人想要变得完美,需要多久?一辈子的时间够不够?
  “一个人永远也无法真正完美,通向完美的路,要用一生来走。”师霁说,“一张脸每一天都在变化,每个年龄段,都有它自己定义的完美。”
  “20岁的时候,清晰的轮廓,丰富的胶原蛋白和富有朝气的眉眼,这是完美,30岁,胶原蛋白开始渐渐流逝,强行追寻少年感,已无意义,协调的骨骼比例更重要,娃娃脸不能一辈子。”
  “40岁、50岁,人的脸随着年龄在变,天王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少年,但他一定是同龄人中最起眼的一个,适当的皱纹,不多不少,带来年龄感却不显得衰老,皮肤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紧致,但也不能放任其下垂。一个真正完美的男人,无需掩盖自己的年龄,他永远都是自己年龄中的范本。”
  “没有谁能天生完美到老,一个人的完美,需要经年累月的调整,着手制定这样的长期方案,对一个新医生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但也是最好的考试,通过对这份诊疗方案的思考,你能发现客户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从客户的角度来考量手术,术后恢复时间的长短、维护与风险认知。”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病人。”师霁说,“一生的病人,设计这张脸,他的术后体验,以及后续维护,是我一辈子的功课,怎么把一张已经接近完美的脸塑造得更加完美,抹消瑕疵,强调优点,为后续调整留下空间,将手术痕迹隐匿,这都在第一次手术以前就要仔细考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手术的意义和重量,这张脸,每分每秒都对我造成影响——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很多人都在猜,但师霁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他做过整形手术——生活在十九层,脸上动过刀子并不是什么避讳的事,很多医生对整形手术了解更深,偏见更少,当然胆子也就更大。不过,谁和师霁的关系都没近到能谈起这些的地步,大家只是私下在猜:师主任的脸这么好,应该,至少也有过微调吧?可,如果要做微调的话,是谁给他做手术呢?
  现在,这大概是师霁第一次对同事侧面承认了一点点细节,那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似乎也都在想象中有了答案:只是微调的话,前期可以由周院长来操刀,后期,他不是有了J'S吗?微调对手法的要求并不是太高,方案由他来指定的话,谁来执行,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比起把别人的一生承载在指尖上,师霁要承受的压力是不是更多?他第一次计划的就是自己的一辈子,早在十年以前,就要预见到现在的科技进步水准,更重要的是,这条路一旦开始,就再也不能回头。
  没有人比整容医生更清楚这一点,这不是短期可逆的尝试,不是会自然消化的玻尿酸,师霁已经做了十年的调整,在制定计划的那一刻,他应该就照见了将来。那样的压力他都能承受得了,朱小姐这样的客户,这样的故事,当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为什么呢?”
  但,理由依然是可疑的,胡悦问他。“你……那个人原来难道长得不够好吗?”
  “你见过原来的他吗?”师霁问她,好像已不记得有没有给她看过从前的照片,这对他来说很罕见——师霁当然一向是很精细的,胡悦心一紧,一下又从故事中脱身出来:照片,她当然看过,解同和给她看过,因此,她不记得师霁有没有给她看过,或是生活中有没有类似的照片摆设,这细节太小,记忆已模糊。
  “看过。”她只迟疑了一瞬间,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回答,“我和解警官聊天的时候,他说他有那个人从前的照片,给我看过。”
  “是吗?”
  师霁笑了,他的笑让胡悦有点心虚——但,好在他也没有继续追究,而是从钱包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胡悦,“那你再看看吧,从前的他,是什么样子。”
  这是师霁高中时的照片,年代久远,冲印效果已有些模糊,他还没长开,和现在的模样只是眉眼相似,手长脚长,双手抱胸,留着倔强的平头,眼神有一丝抑郁,但已清秀到足以吸引许多人的注意。胡悦低头看了一会,禁不住想要伸手摩挲一下相片,但又忍住了。“很帅啊,我想,99%的人都不觉得这种长相还需要整容。”
  “所以,你看到的是颜值。”师霁说,他拿回相片,低头注视着照片中的自己,“但我看到的是过去,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抑郁……做他父母的儿子,并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他的父母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人如果身体不好太久,脾气也会跟着变坏,他们也许是很爱他的,但,这不能说他们的家庭氛围不让人窒息。有时候,有些事情,很难接受,但真的,可以理解。”
  这是他从不会和人说的话,在这样的都市丛林里,师霁从来是目下无尘的上等马,没人需要知道他难堪且落魄的过去,也没人真的感兴趣。但,懂的人,只要一句话就能懂,那在记忆中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铁灰色天气,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这些事,混合着无穷无尽的苦涩,酿成了过去的一坛酒,有的人选择把它带在身边,时不时啜饮一口,但,也有些人,有些人会像师霁一样,想要找个地方把它埋起来。也许他的过去并不完美,但,他未来的人生可以不一样。——也许一张完美的脸就像是一个象征,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想要证明的并不是自己能拥有一张完美的脸,而是他也可以拥有完美的人生,永远都需要调整,永远都需要不为人知的努力,但,依旧是完美的,至少是他心中的完美。
  “所以,他安排了手术。”胡悦说,她的眼神追随着师霁的手指,在那张陈旧的面孔上摩挲,“逐渐变得完美——他有比从前快乐吗?”
  “应该有吧,至少,这是个不错的告别。”师霁用推测的口吻说,他忽然笑了,“但其实,这些都并不重要。”
  “不重要吗?”胡悦问,她紧抿着嘴唇,克制着伸出手的冲动。
  “不重要。”师霁说,他的神情难以描述,是这样情真意切的难过,他那样留恋地抚摸着照片,就像是在抚摸着过去的回忆,“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人生就像是瀑布,所有人都在飞快地被冲下去,你拥有多少,能够努力得到多少,其实都无关紧要的。”师霁把照片收了起来,“到最后,其实都一样,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时间到,刚才的真情流露已到期,师霁又回到了平时那冷淡毒舌的壳里,胡悦也觉得这样更好,她也笑了。“你又来了,老一套。”
  “这就是人间真实。”师霁说,他举起筷子,望向端上美食的服务员,“哦,先上了龙井虾仁——重点是,我的第一个病人,他要做的就是这样的手术。”
  他望向胡悦,“最终,我做到了——下刀的时候,我没有颤抖。”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没出口的话他们都清楚,这里有个问句:你呢?
  我做到了,你能吗?
  #
  吃完饭,师霁送她回家,一路上他们几乎都没有说话,胡悦以为下车的时候,师霁会问问她的选择,但他居然并不心急。
  这也不错,至少她始终还没拿定主意,这顿饭吃得有点懵,可能是情绪克制得太用力了,总觉得脑海里蒙着一层纱,又像是喝多了,各种反应都慢一拍,胡悦洗澡的时候还差点没把自己给烫着——水龙头拧得太过了。
  洗过澡,她打开iPad,心不在焉地翻着期刊,时不时又去看看微博,甚至打开了许久没玩的天天爱消除——胡悦心里烦到最极限,什么都看不进去的时候就会玩一下下这个游戏,机械的消除过程反而能让她清静一点,搁置一会,答案可能也许会浮现出来。
  但,现在要紧的是——问题是什么?
  明天还要查房,十点多她就熄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师霁的脸,他的话,他在照片上游移的手指在她紧闭的眼皮后反复浮现,简直就像是晚餐未能实现的触碰夙愿,现在化为梦魇,胡悦翻个身,又翻个身,把枕头捂在脑袋上——
  ‘我看到的是过去,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抑郁……’
  ‘人生就像是瀑布’
  ‘这不能说他们的家庭氛围不让人窒息。’
  ‘至少,这是个不错的告别……’
  胡悦忽然间翻身坐起来,蒙着她思绪的轻纱,像是被窗外的冬风吹走,她仔仔细细地回想着师霁的每句话,每个表情。
  他的第一个客户是个男人。
  师霁为他设计了全面且延续十年的整容手术。
  这手术的目的,是让他和过去做个告别。
  有些时候,一个人可以不必说谎,只需要有选择地透露事实,师霁今晚就没有说谎——就像是她一样,但是,他也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这样有限度地透露真相,会减轻欺骗带来的负担,胡悦深知这一点,因为她就是这其中的行家里手。
  有些事,很难接受,但可以理解,他的客户做了一些事,让他很难接受,但,考虑到他成长的情况——让人窒息的家庭环境,所以,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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