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没有人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说,把手放到师霁肩膀上,“你还有放下的机会。”
  以祖父的身份,代行父母的职责,有所疏失也在所难免,连这一碗面的亲情,对他来说都是稀缺品,师霁当然有埋怨的理由——更或者也许他和祖父,只是单纯地不知该如何相处,并非是存在不可调和的恩怨与矛盾,只是现在,当老院长的生命已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好好道别,才是最好的选择。
  师霁的肩膀震了一下,眼神落到她的手上,又渐渐顺着手臂一路向上,“说得简单——你放下了吗?”
  问得好像是她和父亲的关系,但又不仅仅是这些,胡悦抿了一下唇,想把手拿起来,但师霁的手压住了她的。
  他的眼睛旅游过她的手她的脖颈她的发丝,终于到达了胡悦的双眼,安静地传达出疑问: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胡悦也望着他。
  师霁的指尖冰凉,只有一点热度,像是根本未被地暖侵染。按在她手背上,柔软而干燥,让她有反手握住的冲动,一个简单的十指相扣动作,在这一刻竟有莫大的吸引力,盖过尚且没有答案的种种问题。
  ——他知道吗?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他会原谅吗?这些所有的问题,在这一刻,比不过十指交缠的冲动,她不愿去想那么多,这一刻只想沉浸在这一秒,胡悦想,刘宇已经落网,她大概也终于有了肆意的资格。
  “我放下了。”她肯定地说,也真的反手握住了他的。“不管告别体不体面,人总是要看向未来——”
  这是个该亲吻的时刻,可场所并不合适,她只是往他那里多靠近了一点点,像是要提供一点支撑,胡悦注视着他,轻声说,“但,在未来我们总是遗憾,没有能好好告别。”
  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放下吧,好好道别。
  师霁的双眼,就像是深潭,澄澈幽暗,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表情蚀刻进视网膜,过了很久才慢慢闭上眼,忽然间,像是失去全部力气往她栽倒过来。
  胡悦一把接住他,心想男人的崩溃真是无声无息——也许只有师霁的崩溃是这个样子,她叹了口气,想要抽出按着肩膀的手,但师霁不肯放,他执拗地按着,像是要抓住他们间的每一丝接触,她没有办法,只好用空着的那只手拂过他的发丝。
  “一切都会好的。”她低声在他耳边说。
  真的吗?
  他好像是这样想的,但并没说出口,只是含糊地摇了摇头。双手依旧在轻轻颤抖,剧烈的情绪在此时决堤,但师霁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全力依靠着她,好像她是洪水中的浮木,是他所拥有仅剩的依凭。
  胡悦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又说了一遍,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一切都会好的。”
  师霁摇头的动作更大了,他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身后,心电图平稳的频率忽然逐渐变快,这让两个医生都一下惊醒——
  “老院长——”刘阿姨也听到声音,从门外进来,“老院长醒了?您要坐起来吗?——这人是谁还认得吗?是您大孙子师霁——”
  病床上,瘦弱清矍的老人被缓缓摇起,师霁几乎是瞬间已经恢复正常,他和胡悦对视一眼,松开手走到祖父床边。“祖父,是我,师霁。”
  他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现在感觉怎么样?”
  “想吃东西吗?”
  “神智清醒吗?”
  老院长虽然衰弱,但这会精神不错,吐字如金但思维清楚,“还可以。”
  “不饿。”
  “很好。”
  得到了答案,师霁转身叫她过去,牵着胡悦的手向祖父介绍,“祖父,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吧——她是胡悦,是我的女朋友。”
  在刘阿姨欣慰的笑声中,原本半搭着眼皮的老院长,一下瞪圆了双眼,双手按着床垫想要坐正,心电检测仪的滴滴声骤然加速,在室内仿佛划出了一连串警笛:滴滴滴滴滴——
 
 
第177章 突破
  “老爷子这也是太激动了,这也的确——按理说,老人是不该这样大悲大喜,但你特意把小胡带回来,肯定也是想让老爷子开心,这一惊是免不了的——小胡你是不知道,老爷子这几年都已经根本不提这事了,都死心了!”
  刘阿姨的确是个非常有必要的存在——也是个妙人,有她在,气氛总不会太尴尬,老爷子和师霁不便说、不想说的事,她来说正好。胡悦也很喜欢刘阿姨,要都和师家祖孙一样打哑谜,她能闷死。
  情绪太激动,老人家一下没坐起来,险些没晕厥,大家忙了好一阵,他的心跳才平复下去,刘阿姨把床摇起来,让他可方便地和人交流,老院长的眼神,从师霁身上划过,又落到胡悦脸上,看了她一会,又看看他们相握的手——他也许是诧异的,甚至可能还有所怀疑,毕竟,师霁的性子,老院长最了解,这会儿忽然变出个女朋友,又是在老人弥留之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假扮女友之类的狗血桥段。
  也许,还有别的理由惊讶,但这些就不是胡悦能看得出来的了——在她来看,老院长的身体的确已很衰弱,但至少这片刻,她看不出什么老年痴呆和神智错乱的迹象,他的神智仍是清醒的,只是精力不济。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哪有可能和别人做有意义的眼神交流?
  展现出的自闭倾向,大概是精神长期抑郁导致的交流欲降低吧,现在不就好好的,和师霁长时间的凝视,就像是无声的交流……往大了说,这个年纪的老人,很多时候说话都得重复几次,而且意思也说得尽可能的简单,年纪太老,脑部机能退化,是真正的‘老糊涂’了。像是这样还能眼神交流,把心理活动维持在面皮底下,喜怒不形于色的,可能身体确实是不行了,但大脑好着呢……之前的昏迷,恐怕就和刚才一样,是乍然听到案件告破的好消息,大喜大悲,一时承受不住,缓不过一口气而已,别看现在仿佛危在旦夕,但如果身体机理能够撑过去的话,好好调理,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
  师霁应当也能观察出这些细节,当老院长探索地望着他们的时候,他的视线,也仔细地掠过祖父的身体,肩线很明显地松弛了下来:这对祖孙的关系肯定存在问题,没见过如此相对无言的亲人,但,感情依然是在的。直到确定老院长的身体情况比表现出来好,他这才放下心,和祖父对视着,唇边也露出了一丝有些讽刺的笑意。
  “好。”老爷子闭了一下眼,他的反应到底是比年轻人要慢了,吐字也轻而含糊,胡悦险些听不清楚,精神头一过,老态更明显。“开心……就好,你喜欢就好。”
  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但气氛仍有些尴尬,胡悦还在仔细品味时,老人家慢慢地向胡悦伸出手,胡悦连忙把手递过去,给他轻拍,“好孩子。”
  脑子还清楚,但说话已费力了,老院长一句话分了好几段说,叫刘阿姨去开柜子,“那个,小箱子。”
  从旧居搬来,应当也是刘阿姨主持打理,老爷子一句话,她哪有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喜气洋洋捧了个小木头匣子,“是老太太还好的时候打的金首饰,说着,我们家没留下什么传世的东西,给孙媳妇备着,一人——”
  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也是个念想。”
  箱子里是两对金镯子,又大又粗,也是老派审美,还有几色金饰,都是两份,老院长说,“都……给她。”
  胡悦请示地望了师霁一眼,他没说话,只是在旁看着,依旧似笑非笑,刚才的崩溃已经没了一点残留,现在,情绪仍复杂,但已全收敛在了眼里。——他给了她一个眼色,胡悦才说,“谢谢爷爷。”
  这称呼,叫得她也有点不自然,胡悦设想过自己见到老院长的千百种形式,但没想过是以这样的身份见面。
  老院长或者也没想到师霁真的还能带个女孩回家,而且还是表面来看相貌并不般配的一个,他也有些浅浅的尴尬——大概体力也不足,眼皮往下掉,只勉力点点头,话是再说不出来了。
  胡悦察言观色,“我去收拾行李,一会再来看爷爷”,和刘阿姨一起退出去,刘阿姨倒是习以为常,“老爷子就这样,今天算是说得多了,他心里有时也清楚,就是说不出来——身体弱,太费劲了。”
  “就是和孙子话都不多,平时也很少见面——见了,没有多的话,两个人心情都不好,这是太疼了。”又说起师家从前的事,“我们在老家听说,都心疼得不得了,他们更是了,一见面就想起伤心事,宁可这样,两头活着,还能忘掉一点。”
  这失去,一定是刻骨铭心的疼痛,才会到今天都无法痊愈,甚至无法抱团舔舐,只能彼此分离,自欺欺人地假装遗忘,仿佛现在就可以不再想起。胡悦又想到师霁的整形手术:一个人能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摒弃残缺,变得完美?
  能不能将伤痕累累的过去,从自己的身躯里剔除出去,埋葬在回忆里?
  刘宇落网的事,解同和没有通知师霁,当然是因为保密纪律的要求,但既然此事是a市主管,走漏风声也很自然。老院长这一次醒的时间特别长,和师霁在房中谈了很久,声音不大不小,门也没关,胡悦和刘阿姨坐在客厅偶尔也能听到一点,大概就是在说这个案子的事。
  男人们闲聊,女人也有自己的话题,无非就是查户口和童年趣事,刘阿姨很知身份,户口不敢多查,想和她说些师霁的童年趣事,但她在过来照料老人之前,实际上和师家接触不多,也就见过几面,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一长一短说点自己家里的事:当时来照顾老人,一方面是帮忙,一方面也是家里较困难,师家给的钱不少。这些年过去,儿女已自立,其实无需继续在外工作,但照顾出感情了,也撒不了手,再加上师霁也在多方面帮助过他们,所以留下来打理,也有点报恩的意思。
  “他很客气的,叫我把老公接来一起住,我说算了算了,这样下去,这里是我家还是你家?是亲戚也讲究一个度,照顾老爷子,我一个人够,就不需要别的人过来帮忙……”
  刘阿姨讲这么清楚,可能自有一番在未来的女主人面前剖白的心思,胡悦却听得心不在焉。看到师霁走出来,忙问,“老院长睡了?”
  “嗯,又睡过去了。”师霁交代刘阿姨,“老打葡萄糖也不好,晚上还是给他做点汤水吧,慢慢还是要恢复饮食。”
  本以为是病危,现在看,反倒有点缓过来的意思,刘阿姨自然是开心的,应下了起来去忙活,师霁看看表,胡悦也跟着看:下午三点多,不早不晚,a市这边纬度高,天黑得早,三点多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你还进去看论文吗?”她试探性地问。
  “不看了。”师霁说,“我约了人,去公安局一趟——当年,a市轰动一时的一起连环杀人案破了,现在正在审查,师雩很可能是受害者之一,祖父想让我去多了解一下情况。”
  胡悦做出第二次听到的样子:第一次她应该是从刘阿姨这里听说的,所以不能太诧异,但刘阿姨势必了解得不清楚,所以她还应该有点好奇。“那,我……”
  “你也一起来吧。”师霁的语气很随意,“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难得来一次a市,也该到处走走。”
  之前不出门,是老爷子的病情挂心,现在情况好转,也就没这个忌讳了。师霁问刘阿姨拿了车钥匙,路上边开车边打电话,又进入了那个人情练达、谈吐风趣的角色里,他对上层人士一向是如此讨喜,用得着的人当然也一样,几个电话打出去,已联系到好几个关系人士打招呼,人到了公安局,居然是中队长亲自出来接待。
  “幸会幸会,师医生这里坐。”
  刚才那几通电话有用,师霁握手的时候塞过去的一个红包也有用,中队长态度很好,再无胡悦印象中的官腔,开门见山,直接介绍情况,“凶手已经抓到了,审问还在进行,这个人,心理素质很好,他也知道,过去这么多年,这个案子和类似的几个案子还不一样,直接证据并不多——”
  如果不是dna技术得到极大发展,连唯独的这一点证据都不会有,这个案子,刘宇的口供是非常重要的,能否击溃他的心防,就是案件本身的关键点。在本人松口以前,案件真相还在迷雾之中,师雩是否也是被刘宇所害,这种问题自然也不可能被解答。
  嫌疑人肯定是不能见的,中队长也解释了理由,“案子是在a市审——我们的案子,肯定不能交出去。但是,师医生你也知道,现在都正规了,这是部里非常关切的案子——”
  这也就是说,以前那些老手段肯定不能用,连擦边球都不能打,现在的审讯都是全程视频录像,要经得起反复考证研究的。“部里特意从s市请来专家,组建专案组,事实上这都是s市那边在带头搞,我们这边能做的也就是提供场所,全力配合。”
  即使如此,能把审讯地固定在a市,也算是保住了警方的面子,这样的大案子,不论平时是多骄横的态度,在这种时刻肯定都配合无比。师霁点头沉吟,“能问问,现在嫌疑人状态怎么样吗?”
  他是受害人家属,如此关切再正常不过,中队长犹豫片刻,还是透露道,“毕竟是s市那边请来的专家,有一手——听说都不是体制内的,是个非常有名的心理医生,组长用私人关系才请动她。来了以后,说也奇怪,每天就是和刘宇唠嗑,这个刘宇,刚被抓的时候,油盐不进,我们好几个老刑警都栽了,对警方和政府非常的仇恨,这唠了几天以后,你猜怎么着?话就变多了,听专家说,可能这几天就能开口说点案子上的事。”
  胡悦听得入神,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又是一惊,她看了师霁一眼,还好,他没留意,只是一径出神。中队长也理解,正要继续说,他电话响了,接起来说了几句,不禁喜动颜色,“真的?这专家这么神——这个刘宇,开口了?”
  嫌疑人愿意开口,这对案件侦破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进展,中队长立刻要赶过去,满口许诺了有进展一定告知——不过,讯问嫌疑人也讲究技巧,不是想问就问,得讲究个水到渠成。师霁问胡悦要不要去哪里逛逛,胡悦当然答复不用,“天都黑了,改天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