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也做了缩鼻手术吗?”麻醉师禁不住低声嘟囔,“倒是少见……”
“欧美那边不少见,那边的犹太人很多鼻子都大,很多女孩子的成年礼就是做这个缩鼻手术。”胡医生讲,她的语气很平静,透着大医院带出来的见识,这份职业素养的确叫人佩服。“面部手术就有三样,还有赘皮切除,麻醉时间会很久。也是他的情况特殊,一般来说,这种手术都会至少分两次做的——辛苦陈老师多注意患者情况了。”
陈医师连声说‘客气’,他也知道,这种破格手术的事最多就是一次,不可能有后续,所以,这次手术非得做得尽善尽美不可,否则后期崩脸了,想要修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种非必要的修复手术,监狱方是不可能批准在外就医的。
不过,嫌疑人也是太心大了,就没想过自己上了手术台也许下不来吗?要知道,任何医疗手段都是有风险的,甚至包括警方,肯把犯人交到胡医生手上,难道,就不怕……
“先做颧骨。”胡医生说,“掀开手术单,做定位。”
这是一起很特殊的手术,事前没有医患沟通,也不具备沟通的条件,也许,这手术也只有胡医生能做,只有她才最了解患者的整容目标,毕竟,那是和她曾朝夕相处了两三年的同事——甚至是更进一步一些的关系。除非现在还关押在千里之外的那位能重获行医执照,出现在这里,否则,不会有第二个更合适的医生了。在事前没有触诊、效果图和沟通的情况下,裸做手术,嫌疑人的胆量大,胡医生的胆量也不小。
在手术中,麻醉师事情是最少的,只要监护好患者的心肺就好了,他也因此有很多时间偷眼看向胡医生——她的脸有一大半藏在帽子和口罩底下,看不清表情,只隐约能感到她的严肃。看来,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她会用最专业的态度面对这场手术。
话音刚落,胡医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陈医师跟着她的目光看向患者——他倒是不怎么吃惊,毕竟,麻醉以前,他和患者是有过交流的。
手术台上,一张俊朗的脸双目紧闭,出现在胡医生面前,羁押的两个月功夫,失去的40斤体重,也使得这张脸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一米八几的身高,80公斤的体重,不能说瘦,但已不算太胖,这张脸,看起来……和s市的师医生,十成里像足了八成,即使骨骼结构有了改变,但少了赘肉牵引,皮肉回归原位,眉眼间,和远在s市的师雩,一眼望去,几乎难以分辨。
这,本来也就是师雩之所以假扮兄弟最大的依凭,他们两个人,本来就长得很像,陈医师是本地医学院毕业,对这两兄弟印象深刻,连他都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等手术完成以后,恐怕他们两兄弟,将一模一样。
这本来也是患者自己的诉求,既然要让他承担师霁应承担的罪责,那么,他也想要回复到师霁应有的模样。
陈医师偷眼去看胡医生——表情是看不到的,但依稀可见口罩边沿咬紧的肌肉,他往下看一眼她的手指,暗叹了一口气——指尖正轻颤,也在意料之中。
这么大的八卦,即使知道的不是全部,对当事人的冲击也是可以想见的,陈医师设身处地帮胡医生想想,也替她为难,正想劝她几句,胡医生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肩膀一下挺直了,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这一瞬间,她并不高大的身躯爆发出了一股冷冽的气势。
胡医生再伸出手的时候,手指非常的稳定。
她说。“刀。”
“还可以,还可以,看起来,你在这里面日子过得还可以——还长胖了一点!不错不错。”
就在胡医生划下第一刀的时候,千里之外,s市警局门口,周院长仔细地张了张师雩,他的笑多少有些刻意,也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个发型,比以前精神,好!好事!”
师雩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白t恤——几经辗转,他入狱时候穿的衣服早已不翼而飞,现在取保候审,穿的还是解同和借给他的衣服。他的笑浅浅的,没到达眼底,“早睡早起,不做手术,养了半年猪,怎么能不胖?”
周院大笑,把师雩拉进车里,送他回家洗尘换衣,他自己在沙发上坐着,左看右看,新鲜得不得了,“你这个家,装修得太特别了。”
又把门卡掏出来还给他,“你师母为你找的清洁公司,有些细节没做到位,还是你自己找你那些贵得要命的什么家政服务吧。”
周师母要上课,今天没来,在冰箱里留了一盒祖名豆腐,叫师雩记得拌点小葱吃,周院偏偏忘记去买小葱,正为难,师雩说不用,“只是取保候审,说不定还要回去的。”
“这也不好说怎么样——如果运气好,可能就夹在那个人的案子里一起办结了。”周院刚好和他说这个事情,“那你就是换张执照的事,档案直接改个名就行了。”
“能这么操作吗?”这么匪夷所思的规划,师雩自己都吃惊。“院里能同意?”
“你这一走,十九层人手更分派不过来了,就看在业绩的份上,公安那边能搞定,院里为什么不同意?”周院也说得很实在,“关键是看这案子怎么判——你和小胡,总是要留一个的,要是两个都走了,我不依的。”
彼此还有很多事没说,但大概有些也已经心照,师雩微怔,但没接话,周院看在眼里,已经知道他大概已有考虑不再从事医疗行业,甚至不再在s市生活。他微微发急,说道,“别的不说,你自己的病人,你总要负责的,小胡年限还轻,能力有限,很多手术,她就算做得了也没法独立做,最近这段时间,都是她在辛苦为你维护。”
这句话大概是说进师雩心里了,他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搭在一起,清瘦面容微低——周院说他发胖,是捡喜庆话说,实则还是消瘦了,“我知道,她……为我做了很多。”
现在,人在a市做手术,为的不也是袁苏明能配合招供,把师雩从这个案子里彻底摘出来吗?否则物证全都指向他,s市这边怎么敢让他取保候审,就是因为十二年前的案子已经算是快办结,他现在身上的事并不大,起码说不上什么社会危害性,背后又有人力保,这才得以出狱休息不是?
周院先不悦,有几分维护地说了句,“你也很照顾她啊——”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你祖父没有看错人。”
提到老爷子,气氛有些低沉——过去的事,过去了,就别再提起,他们已经这样心照不宣地瞒了12年,有太多的事谈也谈不出结果,只能让时光把它消化。可是伤痕留了下来,现在仍在流血,无法无视,却也安慰不了:该怎么说?
“怪他吗?”沉默许久,周院问。
师雩笑了,“以前怪的。”
“后来呢?”
“后来,他去世的时候,看着他也就不是很怪了。”师雩给周院倒一杯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他没说为什么不支持我报警,后来我也猜出来了,不怪他,确实只有我一面之词。”
“毕竟两个都是他孙子。”周院长叹了一口气,“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人心就像是明镜,总被玷污,你们两个都是他的亲人,你一个说辞,儿子媳妇私底下一个说辞,该相信谁?不是谁都能有慧眼如炬,看穿真相的,后来,等他信你的时候,为时已晚。”
“不止如此,他心里对我始终也还有一丝怀疑——他又想完全信了我,又不敢完全信了我,若是全信了,又该怎么面对哥哥呢?”师雩笑了,眉眼一片淡然,“他唯一能完全相信的,就是那个全然无辜的受害者,他知道,不管是哪个孙子犯的罪,师家都对不起那个女孩子……”
“她想要真相,也就有权来追寻这个真相。”周院为他说完,顿了一顿,又加上,“她也真的找到了真相,她真是个很好很优秀的女孩子。”
“是,”师雩的语调也沉了下去,他像是掩饰性地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这世上真没有人比她更配得到幸福了。”
“有时候,幸福也要两个人创造啊。”周院暗戳戳地说,看了看师雩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经过这一番历练,师雩又沉稳了,惊涛骇浪拍过,他自云淡风轻,也许,内心并不平静,但只要他不想,这些情绪,都可以牢牢锁住,至少不是他能看出端倪的。
他又自己心虚,举手缓颊,“也不是这个意思,唉,就是——”
“这个事情,您不用再说了,我不会有任何表示的。”师雩倒爽气,现在他不用再扮演师霁,可师霁的说一不二也洗不脱了。“我不可能去逼她。”
周院长唯唯诺诺,又还是忍不住说,“感情的事,怎么能说是逼呢……”
“就讲一句话——如果你的男朋友长得和你的杀母仇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呢?”师雩反问,“你能接受吗?”
真的有人能不介意吗?
这句话,能让任何人语塞,周院长再成功也是凡夫俗子,他默然许久,才低声说,“那一个已经要求做修复手术了……”
“我不会做的,”师雩摇了摇头,“没有意义,她在意的话,就是做了修复,也还是有八成像——她在意的话,就算只有1%,也还是能让她想起来。”
是这个理,从袁苏明要求做修复手术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问题实际上已明朗化,前尘不论,胡悦是否能原谅他的隐瞒,这都是细枝末节,但,她真的能不在意吗?如果说在她心里,杀人凶手仍是袁苏明肥胖时面目全非的模样的话,那么,他恢复原貌以后呢?
“其实,手术效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答应下来以后,在心底设计手术方案,用的是谁的参考照片?只可能是我的。”师雩的语气依旧很冷静,他在看守所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想清楚,到底,最了解哥哥的还是弟弟。“她要把那个人复原到20岁,不可能,她要想那个人变老12岁的样子,那就是我。”
她要亲手把杀母仇人整成心上人的样子,在胡悦心里,这二者不能不联系在一起,袁苏明不需要再使任何诡计,甚至胡悦也清楚他在算计什么,就像是师雩一样,一听就能明白,这是他堂堂正正的阳谋——他就是这样想的,我就是要这样离间你们。
但,明知如此,真能不在意吗?
“他什么都没有了,也想让我什么都没有,在他心里,我们的情分,不是毁在他陷害我的那一刻,而是毁在了我任由伯父去世——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
师雩的语气,就像是冰一样寒凉,周院的眉头紧皱起来,他有些不堪承受这个话题,就像是老爷子也不愿面对两个孙子可能的阴暗面,师舫也是他的故人,但他已去世了,和周院互相扶持十二年的是师雩。
“其实,她也未必要把那个人整成你的样子……”他低声说,这话当然大声不了,“这是整形手术……”
手术,都是有意外的。
“那她就会失去医生的尊严和底线。”师雩说,他的眼神投向落地窗,窗外是一片蓝天,万里无云,他和这绝对的自由之间没有任何遮挡,“胡悦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点,袁苏明清楚,师雩也明白,周院长亦有感触,但他和胡悦接触不多,了解不如他们深。
“谁又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呢……”他嘀咕着,多少带了点希望,“说不定,她就……”
“等等,不好了——胡医生,你先暂停一下,患者心跳下降,血氧饱和度也在降低。”
a市,手术室内,手术已经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一半,陈医师也不禁暗暗佩服胡医师的专业素养,这是一台流程较长,难点很多的修复手术,以胡医师的年纪,她应该也是第一次独立主刀,但不论是植入还是缝合,活都做得很俏,可以说是一丝不苟,手术之前的天人交战,似乎并未影响到她的专业。他正在心底饶有兴致地评估着十六院和a市医科大附属医院的水平差距,偶然一眼瞥到监视器,语气顿时紧绷了起来。“他最近这段时间减重太过了,心脏可能受不了——”
正在安放假体的胡医生手停在了半空,但并未让开陈医师上前查看患者的情况,陈医师急了,“让我看看——”
他的语气,忽然一顿,多少有那么一丝狐疑地看了胡医生,又看了看患者——
患者依旧双目紧闭,安详地躺在手术台上,生命的流失有时候是很安静的,表面上看不出多少端倪。
胡医生依旧站着不动,她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似乎有进入污染区的趋势。
许许多多复杂的前情流进陈医师脑海内,这个突发情况可能引发的种种后果,患者的,医生的,麻醉师的,也逐一铺陈开来。——人当然是不会死也不能死的,但是,主刀医师的手,按照职业习惯,全程都会保持在无菌区,这也是为什么换刀换针都是护士来做的缘故,执刀的手一旦进入可能被污染的区域——
人应该不会死,但脸……是可以烂的。
他的眼睛跟着胡医生,也跟着她的手,时间仿佛都慢了,看着这双被蓝色手套包裹的手一点一点的下垂,也看着她沉凝的双眼,逐渐下沉的眼帘——
第216章 真假
“嘀——”
单调的报警声在手术室并不罕见,有时也往往并不意味着极端险情,但在此刻更加渲染了紧张的气氛:患者心跳下降到危险区间的时候,监测仪会发出报警声,患者的心肺确实是出问题了。
胡悦伸出手拍了一下呼吸器,“活瓣卡住了吧?”
她说,像是要验证她的话,气阀发出尖锐的通气声,麻醉师从她身边挤进来,一拍大腿,“怎么这台机器也出问题了——还一点声音都没有。”
麻醉期间的险情,若不是患者自己身体撑不住,出现过敏或是器官衰竭,一般来讲,情况都出现在麻醉呼吸循环系统的故障上,这个型号的呼吸机,年限久了管路内的活瓣容易出问题,大家都不是第一次遇到,也是陈医师自己胡思乱想,有点大惊小怪了,胡悦说,“一般我们院好像都是两三年就换一套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