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他们手术时的习惯,放下手机以后,再次联系应该是在事情办完以后,师雩放下手机也就去车库取车了,骆总很识相,没有出来刺探什么,否则冷言冷语怕是要捱上几句的。走到一半,手机又响了,【郭小姐你别想全推给我,我做不了。】
师雩脚步顿了一下,【你不是吃饭吗?】
【吃饭也可以发微信啊】,胡悦过了一会,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那种常见的圆桌,上头摆了一桌的锅盆,最近的是一整碗红通通的煲,【这个牛腩煲好辣】
【。】
师雩边走边回她,【你吃这么辣?】他记得她平时自己做饭,口味通常都偏清淡原味。
【其实我胃不好……但这个太香了】
【作死】
【滚】
他坐进车里,却没有马上发动引擎,又聊了一会,这才忽然惊觉自己有点傻,坐在车里按手机,说不定嘴角还露着猥琐的笑容,师雩摸了摸嘴角,又照了一下后视镜——还好,并没有。他想了一下,又自失地一笑,放下手机,一路开车回家。
家还是原来的样子,照旧是那一览无遗的大平层,智能家居,让他回家时已有温暖的灯光迎接,极佳的隔音,更保证了室内的安静——
是啊,室内真的很安静,这一片寂静,无边无际地拓展出去,从窗口往外,飞向一片灯海,仿佛要和数十公里外的太平洋连成一片,师雩在玄关站了很久,拿着钥匙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霓虹,从那里可以看到外滩威斯汀,那朵莲花屋顶,以前是外滩的地标天际线,12年过去,现在,它已显得老旧,已不那么起眼。
很多事都变了,以前,这寂静让他感到安全,他的秘密,只有在这一眼全看见的寂静里,才感到安全。
现在,这寂静却让他有些窒息,空气像是都变得浓了,让他有些不适,有些想要逃离。
也许,该养只宠物了。他想,漫不经心地,回家的时候,会有生物跑过来迎接你,这不失为一种趣致。
——但又很快打消了这冲动,买了宠物,人就被绑在家里了,猫或狗,往往是‘家’的象征,因为,如果你不打算在一座城市久居的话,你就不会选择养宠物,这更像是对未来的一种承诺。他当然可以买最名贵的猫狗,但至少,这想法并不适合现阶段的他。
有些饿了,他平时下班都会解决晚饭再回来,毕竟这里门禁复杂,拿外卖麻烦,师雩有一瞬间晃神,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打破惯例回了家,记起缘由以后,不知怎么,平白有几分委屈。
他打开微信。【再发几张菜来看看】
【?】对面回得不快不慢,【怎么?】
【抵个眼饱】
他回得很含蓄,对她,话从来不用说得太明,师雩盯着手机界面,呼吸顿了一会,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做什么,不禁一阵可笑,把手机丢开,起身去换家居服。
——多少年了?就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过屏息盯着手机,等女孩子回短信的经历。
但,话虽如此,可当手机微震时,他走过来的脚步,还是比往常要快些。
——胡悦应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许,她也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是继续说那被拖延了许久的正事,还是问一问,眼饱了,肚子呢?‘你吃晚饭了吗?’
也许,她也还没有下定决心,所以,回复过来的,只是一段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
第222章 省略号(下)
【。。。。。。。。。】
怎么还没吃饭啊?是工作做到这时候?但也并不像,中间他回信息的频率,明显不是在会诊,也不是在和人聊天,反倒像是开车回家的路上,遇到红灯了就回个信息。
但他不是通常都在外面吃晚饭的吗?这是怎么,转性了?还是外出受到限制,只能在医院和住家两地行动?这是不打算叫外卖,还想撒娇了?
胡悦皱了一下眉,回出省略号,放下手机把夹到碗里的牛肉吃了,“多吃点啊,乐乐。”
银行卡,胡师傅给了,她也收了,这件事大概继母也知道了,她算是会做面子,晚上比中午要自在得多,推了一下儿子,“乐乐,听到姐姐说的话了?要多吃点才会长高,多吃点蔬菜才会变聪明。”
乐乐一边用筷子挑着米粒,一边渴望地偷窥着胡悦的手机,胡悦索性把苹果手机收起来,“以后孩子还是少玩手机,简单买个低端机用,越是玩不了游戏越好,等考上大学再买不迟。”
“听到没,乐乐。”继母立刻喝骂儿子,胡师傅咬着烟头,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实在不会读书就算了,出去送外卖那也是他的命。”
有乐乐在,她不好边吃边回,吃完晚上这餐,又和亲戚们应酬了一下,讲定了明早走,无须送站。亲戚们还有些恋恋不舍,都说她回来时间太短,胡悦只得邀他们到了s市必到家里做客,这才算完。她回房简单梳洗了一下,想洗澡,可心里又有事,想想到底还是掏出手机,往床上一倒,先发消息,【现在呢?吃了吧】
师雩倒是依然回得很快,如果不是她一向很实际,简直要以为他这一两个小时心里也总惦记着微信,胡悦叫自己别想多了:可能是电脑版,他正写手术方案呢,看到跳消息,当然回得快。
【吃了】
就这两个字,又像是有点情绪在里面,是等得太久了?胡悦忍不住在想,师雩现在到底都在想什么,他弯弯绕绕,这么久不说正事,到底想干什么——但,他的心思又一向是很难猜的。就算是她,也说不上十拿九稳。
【吃什么了?】
他发了一张截屏来,倒是很快,不像是临时拿起手机现找的,看来,刚才不在电脑版上,是随时可以拿手机的状态,那,他在做什么?看电视?玩游戏?师雩会娱乐吗?
胡悦想了一下,才看截屏:吃得是无聊的粤餐厅外卖,豉油蒸鱼、清炒油麦菜,师雩附上注解,【很讨厌叫外卖】
【为什么?】
【吃不完还要收拾盒子,油淋淋的,而且,食物被闷过,不好吃了】
行,很师雩的理由,胡悦笑了,【那么,你可以考虑请个保姆了,之前给我找的那个就不错】
【哦,原来你还记得我的恩情?】
这说的是她腿脚不便时候的事情了,她当然印象深刻,难为是他也记得清楚,她一点就想起来,胡悦撑着下巴笑了一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是莫名有些高兴,【怎么不记得,那个厨师做菜挺好吃的】
师雩发了个撇嘴的表情过来,【你做饭也挺好吃的】
这……什么意思啊,叫她去充任厨娘?
胡悦有点好笑了,她把消息来回读了几遍:他这是……在撩?
这么说……师雩,是不是……也已经不太不介意从前的往事了?
往事,可以涵盖太多东西,并不止是她隐瞒身份,和他互相试探的一整段相处,也有他长达十二年的梦魇,那场凶案,破碎的并不止两个家庭,对她和师雩来说,这并不是原谅不原谅彼此的事情,可能,他也早已原谅了,就和她一样,早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怨恨什么。但看到彼此的时候,却也总难免被勾起那些并不愉快的回忆。
她会不会这样?胡悦不知道,即使她不会,也不能保证师雩不会,微信说点工作,是很好的开始,不过,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做什么——这终究是一件目的性不太强的事,而且,你会很想要揣摩对面的心情,以此来决定自己的行止。
她托腮想了一会,手指无意识地点出几个表情回过去,都是无意识的吐舌和略略略,回过神以后,也觉得很适合自己现在的心情,做饭什么的,想得也太美了吧。
【是的,这说明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回复鼓励,【你学一学也就能自己做出一桌好菜了,努力,我等着吃】
师雩也回了个沉吟的表情,胡悦在想他会不会接这个翎子,她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大概他不接,她会失落,他接了她又不知该怎么回。
这可能是她十二年来第一次毫无目的地和人交往,她有种很不适应的感觉,破天荒第一次,胡悦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看到师雩的‘正在输入中’,她第一次没等他回,而是径自往下问,【说真的,郭小姐那边的手术方案,你做了没有?打算怎么办】
这是她第三次问这件事了,师雩那边输入状态持续了一会,但回得很简短,【没做】
看来是删掉了之前的回复,胡悦一阵心痒,她想偷看到师雩的手机,他就不用发出来了。【还是不打算接吗?】
【现在没有做手术方案的身份】
【这都是借口】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
微讽的语气,听起来好像都有声音——其实,胡悦是一直很反感别人直接发语音消息的,有时候并没有听的环境,而且,和捞一眼就能看清楚的文字比,语音更耗费时间也更难反复揣摩潜台词,师雩也有类似的习惯,他要求别人给他发文字消息,语音一般是不停的,当然,给别人的信息,也一般都是文字。但这时候这忽然好像变成了一个缺点,她有点想听到想象中的声音化为现实,微凉的音色,带讽的语气,有一点点挑起来的眉尾,师雩的气质一直是很严肃凛冽的,所以他的嘲讽就特别有杀伤力,一下就能让人局促不安,也因此,能在他的嘲讽下安之若素的人,往往就有了应对他的心理优势。不过,这也只是她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胡悦一向不觉得自己怂,不过现在——她大概还是想从心吧,从心从心。
【你是还没想好要不要留在这行当里吗?】她的言辞倒是一点没暴露心态,还是那么大胆,直指本质,【就怕接了,脱不了身?】
她应该是猜对了,师雩过了一会才回复,【这只会是不得不接的第一个】
【你也一样吧?】
他也说对了,一如既往,一样会猜她的底细。胡悦很想问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在他眼里,她的很多行动都是在表演吧,他又是抱着什么心态看待这些呢?那些靠近的时刻,他都在想些什么?
但她并没有问,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只想把它和纸钱一起烧掉,【是啊,你手里脱不了的案件,实在太多了】
【如果你想回来,都可以交给你】
【但我并不想回来】
有点卡着了,胡悦注视着对话框,缓缓输入,她的消息几乎和师雩的同时出现。
【看来,我们俩有一个得做替死鬼了】
【看来现在是一个互相逼迫的僵局了】
意思几乎也差不多,胡悦又气又好笑,是有一点无奈的,【喂!你的病人啊!】
【你给我接的啊】
互相推诿着,推来推去,人人称羡的整容医生职位,他们当成苦差似的,师雩打字嫌烦了,【语音说?】
【不用了!】
刚才还想听声音呢,现在本能却是这样回复,胡悦顿了一下,有点不自然,【我在一边看着电视呢,剧情正精彩】
拙劣的借口,但他也没拆穿,而是说道,【我可以不接,我有钱,可你终究还是要有一门谋生的手艺,我劝你现实点,胡悦】
都现实了他妈十二年了还不够?胡悦本能地回了个‘哼’地表情包,想说我有你的股份,但鬼使神差,又想着这个话题可以慢一点再讲——处理完郭小姐,下一次,她也不知道拿什么来问他了。这股份的处理,倒是个很正当的话题。
【我最近就恰好不想活得现实】,她仍倔强地回,【我就不是个现实的人】
有点杠起来的意思,但奇怪地,氛围倒是不差,大概都知道对方没有因此生气,只是在借机说些想说的话,说些只能对彼此说的话——不是不可以对别人说,但是,只有他们一起经手了这三年的病人,在这一行看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也只有他们彼此最懂。
【就这么讨厌整容吗?还是,以后都不想做医生了?】
师雩的发问,水到渠成,这是在给她创造倾诉的机会,胡悦想说,却觉得说不出来,她对这个职业,有太多复杂的感受了,远非简单的排斥或喜爱能道尽。
【你呢?你真的喜欢做整容医师吗?】最终,她还是反问,【你能从给客户动脸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吗?】
【我本来的专业是整容修复,所以大概,没什么差吧】
【你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吧】,胡悦毫不留情地拆穿,【这怎么能一样呢?整容修复是治愈,整形美容是奢侈消费,我想,这一行更像是服务业,没有谁比我们更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他们服务过多少本无整形必要的客人?胡悦思绪散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其实,很多客户都已经很漂亮了,却还是要继续动手术,追求完美,但那注定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没有人的脸是真正完美,在追逐完美的过程中,她们反而会变得更脆弱,保质期更短,将要一次一次地重新回到这里,以后,想离开都不行。】
【其实——我们的好多客户,都是郭小姐,只是她们的运气要比郭小姐好些】
【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个被制造出来的需求,就像是奢侈品,你需要,只是因为你被告知你需要,有时候我想,这也是消费主义的一部分,消费主义越流行,人就会越把自己当作消费品,打造得更精心,这样才好把自己推销出去,去交换更多的东西】
【美貌就能拥有特权,天公地道,所以我要变得更漂亮……我们接待过太多这样的客人了,也接待过太多因此而伤痕累累的客人,所以,有时候这份工作的确让我不快乐,就像是看到一群傻子,排着队跳进漩涡里去】
【她们也不会因为你不做这一行就不往里跳的】
师雩对她的感慨,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有时则回以一针见血的点评。【你只是服务的提供者,服务本身是无害的】
的确,以前她会有负罪感,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却不能阻止,仿佛也是帮凶,但现在,这样的想法早消失了,胡悦想她大概也是学着自私了一点,她说,【我当然知道不能怪我,只是,目睹这一切还是很不舒服,君子远庖厨啊……】
君子远庖厨,因为看了以后就不忍心了,这一行,距离浮华很近,距离浮华之下的绞肉机更近。血肉模糊,看久了的确容易失去食欲。
【你说得有理。】
师雩居然没和她唱反调,而是干脆利落地赞同,这让胡悦很不习惯,【你的经历,会让你更喜欢那些能修复创伤的行业,可能你转去做整容修复,虽然收入下降蛮多,但会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