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是钟女士第一次提到外出旅游的意向,胡悦想想,自从钟女士和她相识以来,除了那次逃去美国以外,还有就是在去年去了一次国外,其余时间,她好像都在s市自己的房子里隐居,没有太多和外界接触的动力。
看来,随着疤痕转好,心态终究也在一步一步出现变化。会想要出去旅游了,会觉得激光祛疤有点疼了……这些转变虽然细微,也让钟女士似乎少了几分脱俗,但,在胡悦看来,却总比最开始那个对疼痛麻木不仁的客户要好。
她心情不错,收机器时噙着微笑,和钟女士确定下一次疗程的时间,“最好是一个半月以后,给一些恢复的时间,而且,因为这一次做的是背,你最好趴着睡,所以要等背好一些了再做前胸。”
钟女士却显得有些犹豫,这在她也是罕见的情绪,胡悦有些诧异,不再查看日历,“是下个月有出门的打算吗?”
“不,”钟女士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是……我想把剩下的疗程换掉,换成全身保养类的就好了。这个祛疤手术,术后太不便,我想放弃了。”
当时没开始做以前,胡悦就警告过她,以钟女士的情况,想要祛疤,必然会比一般患者要更痛,病程进展也更缓慢,术后的不便她也做过详细说明:不能刺激,不能日晒,可能红肿,可能有灼烧感和刺痛……当时,钟女士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她也的确对种种不适置之度外,在当时,还不能肯定治疗效果的时候都能坚持,为什么现在,治疗已经初见成效的时候反而放弃?
胡悦当然很不解,从前她不怎么赞成,现在反而有点半途而废的惋惜,“可——”
“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胡医生。”
刚做完疗程,麻药也未全退,需要再休息一下,皮肤还很脆弱,钟女士罗衫半解,掩去了层层叠叠的伤疤,碎发滑落,姣好的面容竟有风情万种,她也有了些羞涩——这,在从前是几乎不会出现在她脸上的情绪。
“就是我刚才和你提到的那个。”
“没和别人提起过,但我想告诉你,这个新朋友……他还不错。”
“我的过去,他都知道,但他不是很在意,年纪大了,在一起只是说说话,也挺好的。更何况,我们一起去过海边……他并不在意我身上的疤痕。”
钟女士环住膝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以前,不是没人接触过我,但我只想一个人过日子,最好世界上谁都不认识我,只认识我的钱。”
“这心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改变。”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终于进了监狱吧……”她轻声说,“这些事,发生得很自然,水到渠成。”
“以前想祛疤,不在乎疼,是因为我很在意。但现在,看开了,反而就觉得,这样也不错,不在意了,这些疤痕也就和不存在一样,钱我不在乎,但,我不愿再为了消磨掉这些过去的痕迹而吃苦了。”
种种异样,都有了解释,钟女士对她粲然一笑,胡悦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还不算老,甚至可以说还很年轻。
“人生太苦了,还是要及时行乐。”她讲,“曾经我不信,就算是逃出来了,就算是有钱了,可我总觉得我还困在什么地方,永远都不会安全。但现在,我信了,我居然真的信了——什么事,都会慢慢变好的。”
什么样的伤痕,也都会有痊愈的一天的。
“你说是不是呢,胡医生?”
胡医生说——她想想钟女士的经历,想想她曾经的恐惧,想想她被埋葬的青春,她嗓子眼有点发干,鼻子有点发酸,但心头却暖得发胀,这可能是她做医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当然。”她说,“什么事,都会慢慢变好的,你给点时间就行了。”
“是。”钟女士笑起来真的很好看,“都会变好的,都会过去的,我逃了三次,第一次,从淫窟里逃出来,第二次,从恐惧里逃出来,这一次,我终于从回忆里逃出来了。”
没有眼泪,只有藏不住的一点笑,她望着胡悦,轻声说,“谢谢你,胡医生,这一切,缘起于你,你是我的福星。”
胡医生说,“也谢谢你,钟小姐,我接过很多病人,有一些客人让我觉得很惋惜——”
“但是,你却让我觉得,我的工作很有价值。”
她有点无奈(到底还是坠入了骆总的套路),却又确实很满足地想,我做医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服务你这样的人。
阳光洒入窗口,照旧是那个夕阳,照旧是两个女人,一医一患。
这一次,她们不再凝视远方,而是在温暖的阳光中,相视而笑。
第225章 无常
“胡医生,你和师医生见面了没有啊?——和好了哇?”
“本来就没吵架,为什么要说和好呢?”
“那么,见面了没有呢?”郭小姐穷追不舍,她对胡悦要更‘赖’一点,“见面了哇?应该见面了吧?”
“你急什么啊。”胡悦啼笑皆非,“再耐心等等好吧,郭小姐,耽误不了你的治疗的,就算将来,师医生不接你的案子,我也一样会给你找到好医生的,只要他肯出方案就可以了——我人都回来上班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的确,人都收假回十六院上班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没辞职,来十六院总能找到人,郭小姐虽然心急,但也知道现在至少要比只能去J'S偷偷找师雩要有着落得多。她嘀嘀咕咕,又抬起头让胡悦检查,“怎么样,有没有金字塔……不,法老,是不是又法老起来了?”
生长因子注射不当,手术取出以后肉芽还是会再长,当然不可能几个月就手术一次,一般都是先注射控制,如果控制得好,那就等复发之后再周而复始,控制不住了再考虑又一次手术。郭小姐距离上次手术也有几个月了,按道理快到复发期,她倒是一点不畏惧手术和注射,对疼痛更是视如家常便饭,胡悦给她捏下巴确认增生组织,手劲很大,可能很多人都会疼得喊出声,但她出声的原因居然是,“轻一点,别扯啊胡医生,我怕我鼻子的假体被扯歪了——还有玻尿酸呢,给我扯错位了怎么办?”
“以前错位过吗?”说实话,胡悦都没接触过揪点肉就能揪移位的玻尿酸——假体倒是有可能,这种事是看概率的,但玻尿酸注射进去以后,会和组织结合,按说是不存在移位这一说的,只有扩散范围的区别。
“错位过的。”但在病人这里,她们不懂这么多,各有各的玄学,“我以前在鼻基底打的感觉就移位过,其实我已经很小心了,但是后来鼻子还是整个歪掉,我感觉就是有一天我洗脸的时候太用力了,手挫了一下……”
其实,玻尿酸扩散效率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导致鼻基底两边的支撑力不同,鼻尖有歪这个是不可避免的,这和患者本人做了什么基本没有关系,甚至和医生的手艺都不能说有直接关系,有些患者要求多打几针玻尿酸,医生衡量着也在安全范围内,就给打了,结果体质原因,一边扩散得快,另一边扩散得慢,这都不是医生能预计得到的。但是郭小姐这样想也没办法,大概要有个理由,她心里才舒服点。
“还好。”胡悦松开手,“又长出了一些。过来打一个疗程的针就好了,能不手术还是尽量不手术。”
她让身边的住院医师也捏一下,“增生组织和正常的皮下组织手感是不一样的,你轻一点捏,感受到就好了。”
“是的,摸起来是有颗粒感的,不像是原本的组织那么平滑。”郭小姐居然都能参与讨论,“——我以前受不了的时候,经常狠狠地扯下巴,想着要是能把它扯下来就好了。”
因此,对组织的手感很熟悉吗?住院医不像是胡悦一样老道,脸上难免露出骇然之色,“不疼吗?”
郭小姐看了他一眼,胡悦也跟着看了一眼,只不说什么,郭小姐也不觉得被冒犯到,大概已习惯他的语气,“疼,我习惯了,以前做手术的时候,麻药打得不够多,做到一半,知觉恢复了一点,感觉医生在从我骨头上硬生生地把肉往下扯。”
小住院医吓得后退一步,捂着脸龇牙咧嘴,郭小姐乐得大笑,她的脸更丑得可怖了,但她也并不掩藏,反而似乎刻意吓唬男医生,往他那边靠过去,“这就吓着啦?黄医生?”
“你去开点奥曲肽来,我现在就给你打。”胡悦开好了药,把卡还给郭小姐,打发走了她,才教育助理。“对病人要以平常心视之,不要用猎奇审丑的态度去看人家,她来医院是寻求帮助的,又不是被你看热闹的。”
“明白了。”小助理先低头认错,又有点不甘心,喃喃说,“我……我也没看热闹啊……”
还嘴硬?虽然话是没有说错什么,但态度大家都能感觉出来,郭小姐只是用一种异样的手段来维护自尊而已,她确实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但也轮不到非亲非故的医生来指指点点。
胡悦瞪了黄医师一眼,但也不为己甚,“你是幸好跟了我,要是跟到师主任组里,我看你能熬过一星期?”
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主治医师,现在十九层很少有人不知道,胡悦的关系是一直通到院长那里的,属于周院的嫡系,只是,两人的级别差得有点多,中间还少了个承上启下的主任医师,这难免让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小虾米心怀顾虑,一说到师雩,黄医生就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向她打听,“师主任要回来上班了吗?什么时候?”
“目前还不知道,”胡悦摇摇头。
“那……”黄医生看起来是很想问刚才郭小姐一样的问题,也是欺负胡悦脾气好,被胡悦瞪了一眼才知道闭嘴,还有点不甘心,低声说,“那……师主任可要快点啊,张警官都快出院了,院里安排了人来跟拍纪录片的,这么好的机会……而且……明明手术方案就是师主任做的……”
这么快,三期手术就做完了?胡悦吃了一惊,但屈指算算,也确实一年多了,差不多治疗也算是到了尾声,这又是一起值得宣传的高难度手术,十六院在这其中也起到了积极作用,就看在减免的医疗费上,部署一个纪录片也是在情在理,总不能出钱出力,到最后没什么人知道。她想了一下,笑着说,“怕什么,这肯定是宣传办那边管的事情,是谁的功劳,别人抢不走。”
周院的嫡传弟子,就算师雩现在地位尴尬,那也不是别人能随便过来欺负的,周院授意拍这部片子,说不定也和对上争取保住师雩的行医执照有关。胡悦对黄医生当然装作十拿九稳,自己私下却是再三推敲,中饭都吃得没着没落的,谢芝芝看出她有心事。“怎么了?好久没回来上班,手生了?”
“你别说,还真有点。”胡悦说,“今天要给病人打奥曲肽,画那个注射范围,我真的画了好久,一边画一边捏,感觉手感都要没有了。”
“奥曲肽,这不是抑制生长吗?——那个鬼面女郎又来啦?”谢芝芝的注意力被短暂拉开一会,“不是说,她去找师主任了吗,师主任不接她?”
“还在考虑。”这里面有些话,不好和熟人讲,胡悦犹豫了下,想到上次见面,谢芝芝最后隔着窗子说的话,还是低声说,“下一步是大手术,我没资格做的,他……你也知道,要是出事了,麻烦就大了。”
要是没出事,当然是千好万好,若出了事,就算郭小姐自认倒霉,医院都心虚得不行,这里的讲究谢芝芝是明白的,她也赞成,“是,还是谨慎点好……等等,你和师主任,见面了?”
她是知道来龙去脉的,所以问得不像是以往一样暧昧而八卦,反而有点五味杂陈,欲言又止。胡悦望着她笑了笑,摇摇头,“没有,但是有微信联系——那么多公事往来呢,怎么可能完全断绝联系。”
也是,谢芝芝这才释然,随即又扭捏起来,“那……那……”
她做作了半晌,还是问出口,“他没有约你见面吗?”
“没有。”胡悦有点好笑,还是大方回答。
“那……你不想见他吗?”
“还好,没什么感觉。”
“那……你们微信都聊什么啊?除了公事,就什么都不说了?”
“就说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的话啊,拉点家常,没什么特别的。”
谢芝芝绕来绕去,吞吞吐吐,终于问到了重点,“那……这样的话……要是他回来上班的话,你们就,真的当无事发生了啊?”
“那就要看他是怎么想的咯。”胡悦笑了,“如果他能做到的话……那我也没问题啊。”
但,问题是,师雩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下午没门诊,乘着午休时段最后一点时间,胡悦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躺倒搓肚皮,拿出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回顾着她和师雩的微信——大多数,的确都是公事,偶然师雩会拍些自己吃到的菜品给她看,她也偶尔礼尚往来,话倒是聊得不多。毕竟一个正常上班的医生,是绝对不会有很多时间聊微信的,要门诊、要手术,下了班还要看论文,微信不能做到即时回的话,聊是聊不起来的,因为你也不能确定,自己回复的时间对方是否有事,一天这样隔空聊上十数句,差不多算是‘没什么关系的关系’的极限了。
要怎么样的关系才能聊得多呢?那自然是值得分配整块时间来交流的关系了。胡悦一直在想,回s市签合同和钟小姐的门诊,实在是巧,而骆总本人又绝没有这个动机,是不是师雩在背后有点影子……但也不像,她回来了,他也没因此更积极一些。这让她隐约有些失落,却又松了口气:被骗了十二年,她是真的受够了这些。如今虽然已经开始上班,但多少还有些不情愿,仿佛这不是她的自由意志,这种隐隐被操纵的感觉,如果和师雩有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