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但最后,她只是把那片落叶递还给师雩,“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这似乎不算是个明确的回答,他修长的手指捻起叶梗,眉头皱起,密切地观察她的表情,像是要分析其中的蛛丝马迹。“……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张警官下周要出院了,纪录片会拍一下他出院的全程,你要露面吗?”
  他依旧在看她,有点警惕和迷茫,师雩缓缓说,“我去——你呢?”
  这是还无法肯定她的答复,所以依旧在婉转试探,胡悦笑了,这会儿,她想她找到了一点师雩的感觉——师雩给元黛打电话的时候,可能就是这样的心情。
  她也没说过自己是个乖女孩。
  “我去不去,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她说,掏出手机准备叫车回家,师雩有点着急,但胡悦只想偷偷的笑。
  “——我最在意什么,下次见面,你不就知道了?”
 
 
第228章 宣判
  下一次见面,什么时候会来呢?
  “全体起立,请审判长审判员入庭。”
  审判庭响起一阵桌椅碰撞声,被告、被告代理人、检察员、旁听人员纷纷起立,身穿法袍的审判小组成员鱼贯入庭,拉开椅子坐下,书记员的普通话很标准,“报告审判长,宣判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被告人、被告代理人,检察员均已入庭。”
  虽然是非公开审判,但现在,任何庭审录像都会被存档上传,这又是一起关注度很高的案子,所以,她的语调很慎重,“被告人身份已经核实,可以开始审理。”
  “好,都请坐。”
  一片衣衫摩擦之声,审判庭内气氛严肃,被告人的脸低垂着,他看起来非常英俊,是囚服也无法遮掩的帅气,就是最公正的镜头都忍不住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他的表情很沉静,对镜头没有太多反应,只是偶然抬起头,扫一眼旁听席。
  这是非公开审判,只有受许可的公民才能旁听,第一排一角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着黑西服、白衬衫,看起来有些正式,为了迎合审判席严肃的气氛,她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当被告人的目光扫过来时,他们安静地对视了一会,直到被告代理人拉了一下被告。
  审判长没有追究他明显迟缓一拍的动作,敲击法槌,“现在开始审理程序……”
  “今天就要办出院了啊?”
  “真的,打远都看不出曾经受过伤啊,真是神乎其神啊,现代医学真是太伟大了。”
  “我们病人家属说这些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确实啊,现代医学太伟大了,我们都没有想得到——还要感谢领导,感谢医院,感谢组织上的关心……”
  十六院的整形修复科又迎来了一个出院日,又迎来了一大批欢声笑语的亲戚、扛着摄像头的摄制组……这对于科室来说其实已经是家常便饭,每一个重点案例成功告一段落,总能引发病人和家属由衷的称赞,舆论的惊叹以及一波宣传和采访。这几年,科室里前沿手术做得也多,之前师主任牵头诊治的无面女,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生活,还有米主任主持的颅顶骨再造术,也一样激起了一波热议,让整形修复科成为十六院的新兴明星科室,现在,医护人员都已经很有经验了,在镜头面前侃侃而谈,“整个修复手术持续了大概有十一个月,我们把手术分为四个阶段……”
  “胡医生呢?”
  在病房另一角,摄影机照不到的角落,主持人有些好奇地问,“上次来还在的,今天怎么没来啊?”
  是啊,不是说好的【下次见面告诉你】吗?
  师雩笑了笑——不过,也的确说了,‘我来不来,你来了不就知道了’。她的确也没保证过自己会来啊。
  “她去外地了。”他说,“有庭审。”
  庭审?主持人先有些疑惑,随后又了然,“那,您……”
  “我也想去啊。”师雩笑了,“不能离开本市。”
  “噢噢,这个样子……”主持人顿了一下,自以为做出合理猜测,“她是代您去的——”
  和案件有关的新闻报道,管控得不错,在故事中都引去了胡医生的角色,主持人并不知道,师霁是因为两起案件被起诉,而其中一起案件的受害人是胡悦的母亲,另一起的受害人则是胡悦本人。作为利害关系人和受害人,她当然可以旁听庭审,不过,是否放弃追究民事责任,不用上去列席,这就是不是师雩所能知道的了——他猜她是没有,放弃追究民事责任,也就不必签署谅解书,这样,在法官的裁量中,凶手缺少从轻处罚的条件,将会受到顶格刑罚。
  所以,她并不是代他去,也没有代他去,离开之前,并没有和他就这件事沟通。
  下一次见面再告诉你……
  如果,没有下次了呢?
  “可以这么说吧。”
  师雩说,他的笑容依然得体,“所以,我这不是过来了吗?”
  他之前已经拒绝入镜采访,理由也很充分,不过这不能不让人困惑:如果不想出镜,今天来做什么?病人伤势已经痊愈,今天只是办一个出院手续而已。主持人到现在才完全明白:这是他们两个医生一起收的病人,胡医生有事不能来,那么师医生就要过来把病人送走,这是做医生的有始有终。
  “您想不想和病人说说话?”这理由让主持人很触动,也不禁反省摄制组带来的浮夸,她殷勤地问,“我们现在在做病人家属的采访——病人本身话不多——”
  她热情地把师雩引到张警官床边,“张队,您的主治医生来了。”
  坐在病床边的汉子抬起头——如果不细看,的确,他不像是受过毁容重伤的人,曾经一度被砸得凹陷的颅骨,现在已经恢复正常的椭圆,脸上的皮肤还有色泽不统一,仔细看的话,有点儿‘阴阳脸’,因为整块鼻子都是再造的,他的一只眼睛有些没有神采——右眼严重受损,这是后期装上的义眼。不过,左眼视力仍在,看人也还很有神彩。
  除此以外,他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不妥,红唇再造术很成功,被炸缺的嘴唇已经补好,完全对称,一切都很自然,就连声音都不像是刚受伤那段时间的嘶哑,只是仍比普通男子要高亢。张警官称不上英俊,他长得平平常常,也没有自带的英雄气场,只有在穿上警服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他的身份。
  他今天就穿着警服,过去的一年里,他通常都穿着宽松肥大的手术服,但今天,他穿着笔挺簇新的警装,臂弯夹着警帽,双手扶着膝盖,挺直脊背端正地坐在床边。
  “师主任!”他站起身,举起手对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这说明对肩部肌肉修复得不错,已经和从前一样有力了,否则,他的手不能举得这么快。
  师雩按下心底本能的分析和隐隐的烦躁,侧身让了一下,“不用这样子,张队,尴尬,尴尬。”
  感谢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如今的处境,张队身为警察,不可能没有听说,毕竟今天接他出院的还有s市和他直属工作单位的双方上级,在采访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事前也会有人叮嘱——师雩的案子,还没个结果,不宜被过多提及,否则对警方来说很尴尬,甚至也会影响到师雩自身案件的处理进度,这其中的尺寸,张警官也明白,但他没有道歉。
  “一码归一码,法律的事,法庭去处理,于我个人,必须行这个礼。”他说,双眼直视师雩,“你曾经经受的,不是常人能经受的痛苦,你曾拯救的人,也比常人要更多。”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仍引起摄制组的注意,人们扭过头望着这里窃窃私语,似乎有人想把镜头转过来,又被阻止。师雩不需要特别留意,他能感觉得到,从他踏入十六院,便一直对他报以异样眼光的同侪,表情渐渐严肃,因为他的花边新闻,未定的身份而一度失去的尊重,如今,又再一次回到了人们眼中。
  这是张警官的真心话,师雩知道——如果没有师雩,他也许仍能活命,但不会像现在这样仍拥有几乎无损的尊严。师雩的人脉,为他争取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和最多的费用减免,这些都是穿过缝针的无形线,一针一线,用一年的时间,缝起他破碎的未来。这不是一个医生必须做的,但师雩还是做了,这正是张警官感激的地方。
  但张警官并不知道的是,和他一起奔忙的还有另一个人,他只是点了点头,一直在忙的是另一个人。也许换了个人在身边,也许换一种情形,他都不会答应,师雩曾想过要帮他,但会不会把这冲动付诸实施,仍属未知数,那一个今天没有来的人,其实才该收获最多的感谢,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镜头前,介绍自己的功绩,把所有这些化作她的事业资本,让她的晋升更加顺遂,事业更锦上添花——
  但,胡悦并没有来,她去了a市,她说今天有庭审,这当然是个很充分的理由,只是,庭审日期通常会提早至少一周决定,师雩不知道,是因为这是非公开审理,既然她早已知道今天来不了,为什么要这样撩他?
  我来不来,你来了不就知道了?
  他来了,所以,他收获了张警官的感谢,收获了同侪的尊重——法律的事,有法庭处理,无论如何,师雩是个很不错的医生,他的病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可以证明这一点。他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也达成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成就,他是一个很值得尊重的人。一个只在最开始点了点头,做了一份手术方案的人,在最关键的点重新回到医院,享受了最多的好处。
  这是不是,就是她的意图?
  “力所能及,”师雩想,他没有把自己复杂的思绪流露出半分,而是顺着胡悦的安排,淡淡地说。“义不容辞。”
  “对!”
  旁观者中,有人禁不住激动地轻喊,望着师雩的表情,充满了崇敬,“力所能及处,义不容辞!”
  对医生来说,这句话,岂非就是他们信条?
  一个待罪之身的嫌疑人,同时也是拯救者,而一个一身正气的警察,同时却也被嫌疑人拯救,这强烈的对比、人性的光辉,让感性的女主持人已红了眼眶,阳光中,白大褂与军绿色的警服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对视的场景,就像一副油画,而师雩望着这一切,望着张警官,他忽然间感受到轻微的荒谬,有一点想笑。
  这,该不会是她送他的临别大礼吧?他想,就和生命中的每一天一样,对将来充满了未知,从前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而现在,师雩不知道胡悦去看的那场庭审,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法官会做出什么判决,而她又还会不会回来。
  他从长长的甬道走过,周围泛着白光,脚步声和人生混杂成含糊的背景音,师雩告诉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胡悦并不可能完全任人摆布——这个小女孩子确实是很厉害的,太多事情可以证明,那句话她问得实在尖锐,‘元律师是不是你请来见我的’?今天的事,也可以理解为她小小的回敬:她当然没有聘请元黛的身价,但也不是不能把他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间。
  下次见面,他们还有下次见面吗?
  “你好,是师医生吗?”
  走出甬道,拐个弯来到大堂,秋风猛烈地吹过他的头发,师雩骤然间神清气爽,像是从一场梦中清醒过来,他眨了一下眼睛,“我是。”
  “我们是s市徐汇区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员,喂?喂?请问您能听见吗?”
  在鲜花和掌声中,摄制组围绕着张警官走出医院,他们的眼神,再次在空中相会片刻,师雩眯起眼,冲他挥挥手,“你继续说。”
  “我们是s市徐汇区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员,现在通知您,在本月20号10点到审判庭开庭……”
  “检察员向证人戴韶华提问,证人,你在和师雩共事期间,是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并不是身份证号为210……的师霁,而是身份证号为210……的师雩?”
  “我不知道。”
  “嫌疑人有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过他使用的身份证并非本人所有?”
  “没有。”
  “嫌疑人有没有向他人提供法律规定范围以外的医疗服务。”
  “没有……我能补充一点吗?”
  “你说。”
  “师医生不但没有非法行医,而且是我们院的王牌医师,从来没出过医疗事故,其实就是现在,也有非常多病人希望得到他的治疗的,他刚刚结束一起非常典型的前沿手术,患者就是在爆炸中受伤的警察。我可以肯定的说,如果没有师医生,那个病人得不到那么好的救助,他的人生会很遗憾的。”
  “知道了,我没有问题了。”
  “被告方是否有问题向证人提问?”
  “被告方没有问题。”
  “原被告是否还有问题向被告提问?”
  “原告方没有问题。”
  “被告方没有问题。”
  “原被告是否还有内容进行陈述?”
  “原告没有。”
  “被告没有。”
  “好的,下面休庭30分钟。”
  一阵嗡嗡的响声中,审判员、检查员和被告代理人陆续离开座位,相貌英俊的被告站起身,视线扫过旁听席,这次案件,是非公开审理,过来旁听的人不多,但都对他面露关切之色——他的命运,间接地决定了她们很多人的命运,由不得她们不牵肠挂肚。
  但是那一张面孔依旧没有出现。
  他收回眼神,收敛心思,随法警前往等候室:终于,过去的故事将告一段落,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欣然领受。之后,无论有没有另一个人,都将是新的人生了。
  失望也好,孤独也好,他早已习惯,更不会在心底激起多少波澜,未来,终于是要来了。
  30分钟后,合议庭成员进入审判庭,对本案进行当庭宣判。
  “师雩,男,1982年4月17日出生,汉族,研究生文化,医生,因涉嫌冒用他人身份进行诈骗、非法行医、故意杀人,2017年5月被s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后经查明,故意杀人罪不成立,该案已由a市中级人民法院在2018年9月21日宣判,本庭针对师雩仅冒用他人身份的犯罪事实进行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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