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的。”
她说,平静又坚定,甚至会给人以她很有力量的错觉。胡悦就是这点最烦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根本没有自知之明,笑得好像拥有一整个世界。
师霁看了她几秒才猛地回过神。
他忽然很生气。
“哦?”他说,“听起来,你业务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我是还没独立带过病人啊。”胡悦承认,她又笑成个大傻子,哇,这条幼犬真是丑得离奇,“所以才要尝试嘛,不努力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她是如此幼稚,竟仿佛无懈可击,师霁有想揉眉心的冲动,但强行忍住,他只知道自己和胡悦已经恩断义绝、无话可说,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头痛了。
“下一个。”他按下叫号机,终结对话。胡悦也不再说话,侧过去打开了病历系统。
“她会回来的。”在病人进门前的短短间隙里,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忽然轻声说,“我也觉得会回来的……但可能不会像我们想得一样。”
她语气里带了些忧虑,幼犬的毛茸茸泡泡破了,忽然间又显得务实而疲惫,师霁对她的言外之意洞若观火,他在心里嗤笑一声:原来她也不是对现实一无所知,但又对她带了点失望的语气感到不耐烦。——是这样,胡悦真是招人烦的奇才,不管是过分乐观还是过分悲观,她都能表现得特别招人烦。
“那就让她来啊。”他真的嗤了一声,“会怕吗?”
——话是不能随便说,事后想起来,师主任知道自己当时那隐隐的烦躁是为什么了,那是,对于乌鸦嘴这种天赋,本能的恐惧。
第24章 流年不利
“悦悦,你今天带饭没有?”
午饭时间,十九层办公室里冒出个小脑袋,谢芝芝探头见师霁不在,松了口气,这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期待地上下乱看,“没带啊——唉,那算了,一起去吃食堂吧。”
“好呀,等我一下,我把这个病历做好就是了。”胡悦键入最后几行字,把病历本丢回箱子里,大叹一口气,“呼!终于整好了!”
她高举双手,手指长得大大的,“开心地举爪爪!”
谢芝芝在她手上打了一下,“爪爪你个毛,终于整好啦,那你可以不加班了吧?你这几天都几点回去的啊?”
“七八点,很少在九点以前到家咯,哪还有精力做饭啊?”两个小医师一边说一边往下走,“接下来还得加班啊,师主任自从我进组以后,连门诊病历都不做了,写得乱七八糟的,那天又被行政科打电话骂了,叫我快点都修改好。唉,还要帮他约手术室,组织术前谈话什么的,还好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不然真的要累死了。”
“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谢芝芝的耳朵竖起来了。
手术部和住院部是分开的,各小组之间事务相对独立,师霁排多少手术别的小组肯定知道得不清楚,但胡悦觉得谢芝芝问得很奇怪——她的意思是师霁每周就只做那么几天手术,上次谢芝芝分明和她还讨论过,这么一问,搞得好像她觉得还有点玄机一样。
“是呀,除了门诊一天最多两台,要是都和开内眼角那边那样,从早做到晚,我这要多多少活啊?还怎么跟台?”她和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所以师主任的号才不好挂啊,我那天看了一下,他的号都是系统一开就瞬间抢光的,昨天那个病人进来就讲,她光是买现场号的钱就花了快一千。”
“噢噢。”谢芝芝多少有点八卦未成的失落,胡悦看在眼里,异样感更强,“怎么了嘛——还不老实交代?吞吞吐吐的算什么嘛。”
“我没有吞吞吐吐呀。”谢芝芝和她挽着手臂,两个人拉拉扯扯打打闹闹,在走廊里差点撞上戴韶华,谢芝芝笑嘻嘻,“韶华,一起去吃饭呀?”
刚入院的时候是有点不愉快,但现在情势已变,胡悦在师霁组里的地位不可能再被撼动——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戴韶华对胡悦态度比之前好多了,脸上也带笑,“好啊,要不去外面吃啊——翠园去不去?我请客,吃完还能去Lady M,就在一栋楼里,蛮方便的。”
“Lady M不是限流了吗,要吃得瓜兮兮排一个多小时队吧?”
“不需要的,跑腿去店里打包出来就好了。”戴韶华也加入勾肩搭背姐妹组合,“去不去啦,现在去翠园可能还有位置,晚点说不定也要排队了。”
翠园午饭会便宜点,但人均两三百仍是随随便便的事,Lady M一块蛋糕要七八十,对小医师来说,这都是比较奢侈的消费,谢芝芝显然有些心动,但又拿不准,只拿眼睛去看胡悦。胡悦笑了下,“要不你们去吧,我没空,食堂吃点就要回来搞病历了,不然弄到下午都弄不完,下午又有新的病人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