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胡悦手里接过坤包,又看了看电梯口,19层的标识,正在楼层标识上闪闪发光。“我只是……”
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她的话凝聚成一声轻轻的叹息,转身离去。“如果我以前知道得和现在一样多,就好了。”
胡悦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如果她以前知道得再多一些,那就好了……至少,她也许会比现在好。
这不是手术的错,甚至现在她已不再责备师霁,反而隐隐在为他开脱——这当然也不是十九层,是这个学科分支的错——只是——
胡悦走进大门口,差点和师霁擦肩而过,她吓一跳,“师主任,你怎么来了——芝芝通知你的?”
如果是谢芝芝,这倒是奇了,不因为她居然能看出不对,而是因为她居然有胆量去同师霁说话,自从上次的同性恋事件以后,她应该巴不得开发出在师霁面前隐形的特异功能。
没想到师霁居然点头说声‘嗯’,“她怕又是病人来找事。”
胡悦心头一暖,不禁微微一笑,对谢芝芝有所改观,但想到南小姐,忍不住又是一叹,师霁看她一会,眼神像是看进她的脑子,他的语气又带了点智商上的优越感,“又想着改行了?”
胡悦像被针扎了一下,“从没想过好吗!”
师霁哂笑,她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反而显得心虚——她当然绝不会转科室,但心里对这个方向的观感,却没能瞒过师霁。
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解释,为什么打从心底都不能确定这行的社会价值,还要死皮赖脸呆在师霁组里。胡悦还以为自己需要动用到救命之恩,才能回击他再度劝她转行的那些话,她都绷好肩膀,做好战斗准备,没想到师霁居然没重提‘不能接受自己在做无意义工作这种事实就转行’,又或者是告诉她,想要做下去,就得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而是掏出手机,发了几条信息,随后干脆地把手机往西装袋里一丢。
“也正好,今天下午,别的事你别做了,去帮王医生做手术。”
——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安排,更有点粗暴蛮横的味道,不祥的预感从胡悦心中泛起,她不但着急于自己本来已安排到下午去做的那些工作,更是有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赌上了命,才从乳房部爬到这里,就因为和南小姐说了几句话,师霁就又要她回到王医生身边,把假体从头塞起?
“我——”这会必须用上‘代挨巴掌’之恩了,她转身急于分辨,但师医生已竖起手指,冲她一左一右,很有韵律地摇来摇去。
他英俊的容颜,优雅又不乏风趣的动作,叫电梯里诸多女性脸上都浮起仰慕的红晕,可在胡悦眼里,却是越来越黑、越来越高,手指化为三叉戟,俨然就是执火杖的恶魔,“你这是要违逆上级医师的指示吗,胡医师?”
“……”我想咬死你行不行,师主任?
是多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可到最后,胡医生还是只能怂怂地细声回复。
“我不是,我没有……”
她在脑海里操起两把菜刀,狂剁肉饼。
“我会乖乖听话的,师主任。”
第30章 谢谢老师
生育为什么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我们会把这两个硅胶假体放进去,现在还没拆包装,所以你看不到,大小的话,你有准备的,并不是很大。”
术前谈话是一台手术必备的步骤,为了求稳,即使之前说过,有些医生在麻醉以前也还会再说一次,“这个只是一个步骤而已,之后还会在这个切口附近给你切掉一些多余的皮肤组织,还有已经移位的乳腺组织……这样的话,可能会影响到你的下一次哺乳期。米太太你是知情并且接受的对吧?”
“不会有下一次哺乳期了。”米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她脸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已经叫我老公去结扎,这种意外来一次就已经太足够了。”
米太太今年34岁,不过看起来是要比26岁的胡悦大了两个辈分,她是典型的产育后体态——脂肪在腰腹部堆积,胯宽,腹部妊娠纹较严重,层层叠叠,刚结束哺乳期,胸部从C-回到A ,伴有严重下垂。当然还要再加上有些浮肿的脸盘和深深的黑眼圈,米太太一句话不需要说,她整个人站在这里,就是女性几亿年来受尽生育剥削的血泪控诉——四年生两个,大的刚上幼儿园,又生一个小的,老人帮不上忙,只能在家带小孩,万幸米先生经济实力还不错,请得起保姆,不然怕不是要熬到油尽灯枯。
“只要告诉我能不能回到从前就行了——其实我对大小无所谓的,关键就是不能又小又下垂。”
帮她做手术的都是男医生,米太太有点不习惯,抓着胡悦问,“术后可以回到从前的挺度吗?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自己都不想出门。我和你讲小姑娘,千万别相信什么生了孩子胸部会变大的话,一退奶什么都没了,喂奶的时候越大,退奶以后就越垂,这个就是很简单的韧带问题,多好的胸罩都没办法的。”
这是真的,医学生只有更了解,但胡悦看着米太太的胸部,也是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也别说小胸部下垂比大胸部好,小胸部下垂更难看,没了胸罩,就像是两个空荡荡的口袋吊在那里,还瘪得惊人。米太太很气,“我表姐就生了一个,胸部本来大的,她控制得好呀,现在戴上胸罩和之前就没什么区别了,当然解下来也是不能看……所以说孩子还是生一个好,生一个,浑身器官都还够用的,生两个,不行了,你自己都感觉得到,身体一下垮掉来,提前步入老年了。”
这个更是看个人体质,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过胡悦现在只能说,“做完手术就好了,至少胸部是会改善很多。剩下的你自己再抽空减减肥,都能恢复回来的。”
“骨盆都打开两次了,怎么可能还回到从前啊?”米太太手术前话很多,说着自己也笑了,“唉,医生你就是安慰我——其实现在已经挺好了。”
她突然有点出神,“你说要是没有隆胸也没胸罩的年代,那些女人该怎么过?”
“就是一边下地干活,一边把乳房甩过肩给孩子喂奶呗,”王医生插嘴,“够幸福的了你,闭上眼睡一觉,醒来就能回到从前,来现在要给你上麻醉了,你先躺好。”
做了这么多病人,米太太真是爱聊天的一个了,给她上好麻醉,病房一下清净下来,大家甚至都有点不习惯,麻醉师也咋舌,“是真的越小垂得越厉害了,这真有点夸张。”
“这算是好的了,其实有胸罩是都还好,穿好调整型,有衣服的时候看起来都能过得去的。”王医生一辈子都和女人的第二性征打交道,说起来自然有一股专家的权威感。“是病人自己的意愿非常强烈,她就想现在做好手术,恢复半年多,孩子也大一点,就可以抽时间健身了,这样出去找工作的时候也好看点。”
“挺有规划的么。”
“原来是女强人啊!不然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来做这种手术?别说怕老公上不了床,恐怕她自己看到老公也想吐了吧。刀。”
王医生照例自带两个规培,不过已换了面孔,胡悦拿不准他们需不需要学习,既然她既然被丢过来,还是不失时机,“我来帮您拉钩?”
“不用,”王医生的眼睛笑眯起来,看她一眼,“胡小悦,听说你最近可是混得风生水起啊——叫他们两个来就行了,他们还要多学多观察。”
那就是真来规培的了,这不能阻挡人家学习技术的机会,胡悦识相让开,在床角找了个观察位,说实话她做这么多台胸,还真的很少看到哺乳后下垂来做的,王医生刚才就说了,手法会有不同,多学点她自然也期待。
刀划出血珠,开始逐层剥离,还要有人把她的胸往上撩。王医生继续说,“现在外面求职形势也挺严峻的,不信你们问胡悦,是不是很多人为了求职方便来做脸的?”
做胸这边,客户群最多的来源那完全是另一种职场,闻言都好奇地看胡悦,胡悦被看得毛毛的,“那也……她主要是想要个年轻体态吧,米太太的工作收入应该还蛮不错的,现在很多高端职位不都是希望管理层有个好形象?很多IT公司都强调管理层年轻化的,这样中年的形象可能对她是有点不利。”
“所以说做女人惨啊。”护士也是女性,大发一声感慨。“别说现在是有了好技术了,以前就是有好技术又怎么样啊,想要出去工作,根本不可能的。”
“现在也比男人惨啊,她小孩生两个了,出去只能给以前的下属当下属——上次她自己和我说的,说离职的时候还是个苗条妹子,现在已经是阿姨了,根本不想出门见人。”
“还不如做个抽脂。”
“太痛苦了,恢复期又长,怎么抱小孩?”
“做这个也不能抱小孩啊。”
“关键是她的问题不是简单抽脂能解决啊,肉都泄了。”
“唉,胡悦,看到了吧,以后千万不要和这种语气的男人结婚,你为了生小孩吃天大的苦,人家只会嫌弃‘肉都泄了’。”
王医生爱开玩笑,规培医生气了,“这个就事论事啊——”
胡悦也跟着笑了,“好啦好啦,当妈妈的为家庭付出很伟大,不要再议论了,人家也不想的。”
“你要让她选,我看她未必会‘为家庭付出’。”王医生嘀咕一句,“假体给我——这一次我来塞,都看好了。”
这台手术要比普通更复杂点,除了塞假体外,还多了切除多余组织的步骤,缝合更花时间,做完了大家都累得够呛,拉钩的手麻,执刀人更是职业病了,老低着头脖子有点疼,大家撤出去吃点喝点,还有一台单边修复,“我中午还和你老师说,怎么今天全都是这种病人。”
确实是少见,跟在王医生身边快一个月,胡悦见识过整个世界的豹纹,被迫认得爱马仕铂金包,甚至还培养起审美,私下认定有几个应该是假的,像是米太太那种案例真没见过一台,就连乳腺癌术后修复都少,很多病人有点年纪就直接放弃了,考虑无非是金钱和术后隐患,更多的可能还是钱,这台病人倒是很有想法,术前就沟通过,选择了保乳手术,大扫除以后恢复一段时间,早就约了现在来做填充。
如果是全切之后的修复,还要做乳头再造,保有乳房外观的会简单点,病人乳腺癌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发现得早,没转移,心情也好,不过话不像是米太太这么多,胡悦看完这台,出去的时候米太太也醒了,她老公陪在手术床边上,两个人嘀哩咕噜说着话,刚好和胡悦一台电梯回住院部。
“手术效果怎么样啊,胡医生?”米太太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她还有点虚弱,问不大声,掐一下老公,老公帮问。
“蛮好的,你好好恢复,不要拉扯到伤口,很快就能自己看到了。”胡悦也挺喜欢米太太。
米太太一听说就笑起来,娇嗔地举手轻拍老公一下——有些话怕是不方便当胡悦的面讲,但她的意思是很明显了。胡悦看着,眉头先一皱,后来又微微一笑:说起来是有点唏嘘,但这到底也是人性。
没人说话,不过,这一拍里的潜台词,成年人心里都清楚,米先生有些窘,但看着妻子的眼神却很柔和,刚想说话,手机又响起来,他拿出来看看,“是宝宝。”
“哎,阿姨啊,对,我们手术已经出来了,我等下马上回去……”
米太太的表情黯淡了一点点,但和胡悦眼神触了一下,又露出个笑来,这是她的自尊心所在,胡悦看得出来,她也冲她点头笑笑,“这台手术,真的做的很好。”
人到中年,不是没有幸福,但亦要面对原本生活的片片碎裂,能在这种奔腾不休的浪潮里,凭着金钱买到一点尊严,抓住一点什么,已值得欣慰。米太太的笑有点心酸,但总算维持住体面,电梯到了,两个护工把她推出去,米先生还在讲电话,被胡悦提醒,才连忙追着过去。
“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胡悦跟在后头,先去病房溜达一圈,才去师霁办公室,正好遇到戴韶华——她给师霁倒了一杯茶,脸上还带着笑,见到胡悦态度也蛮友好,“悦悦你手术做完啦?”
她中午反应那么大,就是因为师霁下午有手术,不让她跟台也一样要找助理,现在看来,他是钦点了戴韶华。胡悦脚步一顿,随后也热情地笑,“是呀,今天下午真的辛苦你了,韶华——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师霁埋头文献,过几秒才‘嗯’一声,“那就走。”
在十九层做过几天,都会习惯师医生的冷淡,戴韶华不以为忤,更没有黏在师霁身后陪他大查房——到底是工作几个月,也知道进退了,先告辞回去找马医生。胡悦歪过头,眯着眼目送她走远,转身跟上师霁,倒是什么话也不想说。
“就没什么感想?”
他们的沉默永远都像是博弈,不存在什么让人舒适安心,沉默就是他们都在调动脑筋揣摩对方的情绪与动向,而当他们打破沉默的时候,真正的交流又不全然在对话中。不过,今天是罕见的敌意不浓重的时分,胡悦嗯了一声,“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不用明言,自然会懂,南小姐、米太太,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师霁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缺憾,这缺憾,是否大到需要手术来弥补,并不需要医生来评判。
谁能说米太太就比南小姐更有资格做手术?谁说她的胸部是缺憾,南小姐的鼻子就不是遗憾?
“更重要的还是病人本身吧,”她说,想起南小姐,依然不由有些难过,却不再是为了鼻子,而是为了她本人——为了她的人生,“这门技术,本身又哪有什么属性可言呢。”
师霁整张脸都皱起来,“你是厨娘啊,这么爱炖鸡汤?”
“那不然您是什么意思?”胡悦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