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脂手术,说痛苦也还行,反正大部分都要全麻,睡过去起来以后,就是常规的术后麻痹,打进去的肿胀液流一流,束身衣穿几个月,一大块肥油就没了踪影,听起来是很吸引,所以这里常年穿梭着对体重很看重的人士,说到身形,倒是各种都有,这里也是各种错误减肥理念支持者最常见的地方,“能来这里的还好啦,那些真的断食、断碳、生酮饮食弄出问题的,都去内分泌科了。弄出厌食症的也不用来了,治不好就死,在家好好歇着吧。”
是的,至少能来这里的病人生理机能都还正常,但跟了一周手术,胡悦也不免有点泄气,她算是明白师霁的意思了——说她肯定是听不进去的,那就亲自来看好了,事实就是这样,吸脂本来就是个极为悖论的手术,毕竟每个人的肉都不是平白来的,吃出来的肉,吸走了总也还是会以其余方式长回来,如果能改掉生活方式,有这样毅力的话——又怎么还需要来吸脂呢?
年先生不是不值得同情,只是他太常见,不值得什么特殊待遇,他就是每个来做吸脂手术的超重者缩影,有没有狂食症,要紧吗?吸脂部大概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脚——生活本来就是一场徒劳无益的挣扎,年先生去就诊的那个医院真没看出来他有进食失调?未必,只是,如果你因为这手术没意义就拒绝去做,那就真没手术做了。
“胡医生。”
“胡医生。”吸脂这一块,全麻的病人多,住院部也热闹一些,用餐时间从走廊过,各个病人都和她打招呼,又胖有瘦,最喜庆的往往还是那些来做微创吸脂的瘦子——他们大概是这一科最大的正能量了,任何技术都有两面,吸脂除了是胖子逃避现实的手段,一样也可解这些瘦子的心结:很多健身爱好者都深有体会,不管怎么练,身上总是有个地方的脂肪减不掉,稍微一放松,那里就又软趴趴。这种时候,现代科技就是他们的救星了,通过吸脂是可以精确雕塑体型的,把顽固脂肪吸掉的感觉,就像是垫过鼻梁一样爽,很多身材完美无瑕的健身教练也许都动过这种小手脚。
这就是科技发展的积极一面了,就像是癌症、艾滋病也正在被缓慢攻克,医学生对于技术的进步也一样有点本能的自豪,也许有一天,对身体来说,再也没有不可能,不再会有肉体带来的局限,医学能帮助病人越过自己的极限——
这是想远了,胡悦摇摇头,自失地一笑,和同事一起走去吃食堂。“师兄,你在这里做几年了?”
“三年多了,还是个住院医,混得不行啊。”
是人都知道她是师医生面前的大红人,下届住院总很快就要空缺,盯着这个位置的,可不止他们面部结构科,胡悦没想到潜在的竞争对手这么多,她有些慌乱地笑了,就当没听懂师兄话里的酸意,径自问,“那——你们手里就没有抽脂后成功减肥的案子吗?不会到最后,个个都回来了吧?”
“那当然不可能。”师兄也就是随便酸一句而已,胡悦背景虽然雄厚,但本人做事勤谨,笑容也可人,聊天和竞争终究是两回事。“有些人复胖以后,也就不信任手术了,这部分客人当然不会再回来——还有一些人出院就失联了,都没回来复诊,这病人就丢了。”
和欧美那种与医生挂钩的诊疗制度不同,这在中国很常见,胡悦理解地点头,师兄摸着下巴算了下,“反反复复回来做抽脂的,其实也不多吧,就十分之一左右,但这种会让人印象深刻,有些人真的,肉都快戳烂了那种感觉,还要回来坚持做——啧啧啧——”
听得出,他对这数据不是太留心,师兄更多是把病人当作了流水线上的躯体,他只关注这台手术好不好做,倒很少去想手术以后的事,摩了半天下巴,“要说原本很胖,通过吸脂瘦下来以后成功变身,再也没复胖的,Emmm……”
当然,绝不能说完全没有,医学生说话永远不会这么不严谨,“这就要看你把时间放到什么纬度了,一年内应该是很多的,但三年内,五年内,十年内呢?人生这么长,会发生很多事——真的说不好的。”
但,师兄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一切了,想想也是有点让人绝望,受了这么多的罪,换来的只是片刻的安慰,“不过,至少抽脂完以后,还是瘦过,对吧,不来做手术就真的连这个机会都没了,所以还是挺值得的,我们有些病人就真的是瘦了,还有些,复胖了也值得啊,有个病人就是目标很明确,来生小孩的,她本来都胖得不能怀孕,连姨妈都不来了,做完手术以后,自己也控制饮食,230瘦到150,赶紧生了个孩子,后来又复胖到180,但也值得啊,至少有小孩了不是吗,妇产科那个老严笑我我就这么说的,不然月经都不来,生个毛小孩……”
胡悦依然含笑,但已经没有在听了,她的思绪,早已飘远:百闻不如一见,师霁想说的,她用了七天来听明白,已经是彻底明白。接下来是不是该找师父说一声,回归正轨?继续呆在这里扫肚子,她也有点吃不消,更重要,这一阵子她没去J'S,和老师的关系有所疏远,这和她想要的可不符合。
但是——可是——
师霁、田老师、师兄,他们的看法都一点没错,年先生想做,就该让他去做,医生就把自己当成工具,在整形美容科才是最合适的姿态,他能不能维持,怎么去维系,这是他自己的事,能成全他的愿望,就已经是一种关怀。
但胡悦还是——
再三犹豫,午休时间,她还是按下了那个早已暗自记下的电话号码。
她总是——
“喂,是年先生吗?”
电话接起来以后,她说,“我是……十六院的胡医师,你最近,有时间吗?”
第41章 空洞
“我要……嗯,凯撒沙拉,匈牙利牛肉汤,一份安格斯肉眼排,五分熟,配菜就要土豆泥和西兰花,另外我要单点一份薯条,可以先上来吗。”
“好的先生,请问小姐要什么呢?”
“给我一份意大利面就好了。”胡悦说,其实她也有点饿,不过听到年先生的菜单,正常人都会有种腻味的感觉,“再来一杯苏打水吧,谢谢。”
“好的,没问题。”服务生合上菜单,重复了一遍点单,“凯撒沙拉、牛肉汤……”
“等等,我想了一下,还是再来份火腿配蜜瓜。”年先生打断他又加了一单,他搓搓手,对胡悦羞怯地一笑,“这个,习惯了习惯了,胃口大,嘴里不嚼点什么,难受,胡医生多包涵一下。”
“可以理解。”胡悦呷了一口水。
气氛有些尴尬,像是谁都在等对方主动说点什么,胡悦清了清嗓子,她还是有点儿犹豫,从医院到这里,凭的是不服输的一股狠劲,但真要开口了,想起冒的风险——这种事其实最好还是电话里说,年先生要找麻烦,没录音都可以不认,当面说也就比微信好一点,如果年先生私底下录音录像了呢?虽然看起来不像这种人,但南小姐和她家里人看起来又何尝会那么愚昧不讲理?
“那个,这是平时经常来的餐厅吗?”她问了个安全的问题。
“……是啊,我挺爱吃的,看体型也看得出来,一天不吃好吃的,我浑身难受。”年先生有点困惑,但仍配合,“我家就在附近,这一带的餐厅都吃遍了,什么餐厅都能给你推荐,你平时喜欢吃什么?”
再这样说下去,恐怕他会以为她这是主动求相亲约会的吧……胡悦摇摇头:年先生的话,多少也印证了她的猜测,家住市中心,这一片餐厅人均下两百的都很少,以他的食量,每个月怕不是伙食费都要数万,从谈吐来看,也受过良好教育,年先生的家境应该确实是颇优越。
“我对吃的很随便,大多都自己做。”她一语带过,“冒昧地问一下,您从小是不是不在父母身边长大?”
“呃……对呀,我爸妈一直在外地做生意,我是被外婆带大的,上高中他们才回S市定居。”年先生更疑惑了。
其实人世间真没什么新鲜事,大多病人的情况都和医生猜的一致,难的只是怎么去告知,胡悦点点头,“再冒昧地问一下,你和父母的感情,是不是因此——还有,外婆家里应该还有别的舅舅阿姨什么的,不止是你妈妈一个女儿,是吗?”
像是年先生和胡悦的上一代,有兄弟姐妹非常正常,胡悦甚至可以猜得更过头一点,“你是不是自己也有兄弟姐妹,而他们是从出生起就跟在父母身边的?”
越问越明显,年先生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他不说话了,手里拿着薯条啃,一根接一根,胡悦从心里叹口气,她说,“这个不是医生做的医嘱,必须先和您说明,我没有这个资质,当然也没有身份,就只是——就当是朋友和朋友之间吧,我想给你介绍一下狂食症这个疾病……”
心理疾病,成因多数复杂,暴食症、厌食症,这都是对体重极端在意衍生出的病症,暴食后的‘净化’行为就是铁证。而狂食症的成因和对体重的关注没有太多关系,更像是人类对于进食行为的依恋和移情,内心空虚的人总喜欢多吃一点,这样至少有一部分欲求可以饱足——这不是什么鸡汤式的名言警句,而是切切实实的科学事实,人在某方面的诉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就会用另一方面的需求来替代,尤其食欲更是多种欲望的代偿,这毕竟是人类最容易掌控的欲望,爱人离你而去,老板炒你鱿鱼,亲人对你冷漠,生活颠沛流离,这都是个人很难更改的命运,但至少一个人总可以选择自己吃什么,怎么吃。
“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狂食症,但是这种心情不爽的时候,用美食解毒的心理,人人都有。”她尽量用客观的语气介绍,“有些人的倾向控制得不好,也许是生活中的一些际遇,让他们越来越依赖这种进食行为,到最后养成了习惯,即使困境已经解除,还是改不掉疯狂进食的习惯,这也是狂食症的一种成因……”
到年先生这一步,进食已经是一种习惯了,越是焦虑的时候越要多吃,如果克制自己不吃,也会引发焦虑,这种病当然是要治,而且远比抽脂术更该引起重视,如果控制不好,抽脂术白做这都是很次要的弊端,再这样吃下去,身体垮掉也是迟早的事。胡悦想要见面也是因为电话里不怎么好解释,至少她不好判断年先生有没有听进去,上次见面,她觉得他的精神状态也不是非常——嗯,健康。“这方面的专家,说实话,隔行如隔山,我是不怎么了解,不过还是要从心理咨询着手,你的经济能力没问题的话,我推荐你可以去这附近的几家咨询室,有个刘医生听说很不错,但不知道能不能约到时间……”
说话间,火腿蜜瓜端上来,被一扫而空,薯条也被一根一根慢慢咀嚼进了肚子,年先生吃东西的速度越来越慢,听得也越来越专注,他慢吞吞地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病——我家里人都以为我就是贪吃——”
减肥肯定也是试着减肥过的,但不能不吃,有时候并不是馋,就像是胡悦说的一样,对进食行为已经有依赖了。年先生的家庭情况和胡悦猜得也八九不离十,“小时候在外婆家也挺不受待见的,那时候家里穷,生活费给得少,外公偏心我表哥,同姓嘛。做一碗红烧肉,肥肉要埋到饭里给表哥吃,不是没吃饱,但是就觉得,从小没有吃够过,一直都有点饿……”
从小和父母分离的孩子,都容易留下心结,性格会偏敏感封闭,尤其是大家庭由祖父母带,小孩子的安全感自然不如在小家庭里长大那么足,长到高中再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几岁的妹妹,是从小一起跟着父母在外地带大的,“就觉得没有哪里是我的家,那段时间外婆也去世了……回外公那边也不是我的家了,从小就特别馋,但特别喜欢吃,觉得只有吃的时候能安心,可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十几年前,社会才刚摆脱贫困,能吃是福,也没有什么心理疾病的概念,家里对长子也不无愧疚,早期没有及时控制,十几年下来就吃成这个结果,年先生掰着手指给她算自己减肥的历程,“那种减肥班、夏训营去过好几次了,没有什么用,就是忍不住要吃。后来我妈一和我说这件事我就……怎么说吧,也觉得自己不争气,只会吃,这么胖,没个人样,就更想吃,说多了,我就放弃了,她要怎么弄就随她,反正我自己就是吃,我怎么都要吃。”
凯撒沙拉上来了,菜叶子一根根被送进去嚼着,配一口汤喝下去,“她对我挺失望的,我说没有关系,反正你们还有妹妹啊,妹妹和我不一样,妹妹争气。”
年先生吃饭的样子不能勾引起食欲,“中间也放弃了几年,现在我年纪大了,又开始着急,说这么胖根本找不到媳妇。这次对我绝望了,不指望运动减肥了,想直接抽脂,一劳永逸。说是脂肪不能再生,抽出来就永远瘦了,再做个胃束带,看我以后还怎么吃。”
他切下一块牛排,把外焦里嫩的肉送进嘴里,边嚼边笑,像是在吞咽自己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行啊,那就做呗,反正钱都是他们给的,我自己出去找工作也嫌丢脸,不让我做,那我就随他们,他们要我干嘛我就干嘛。”
“胡医生,问你——如果做了那个手术,还这样吃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胡悦喝了口苏打水,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束带可能会移位,后果可轻可重。”
“重的话,会死吗?”年先生突然问。
这一问,问得突然,但胡悦并不吃惊。“运气非常不好的话,可能会。”
“我死了,你觉得他们会后悔吗?”
年先生又切一块牛肉,和菜叶子拌在一起吃,好肉在嘴里嚼嚼就化了,但他却一直咀嚼,他盯着盘子很久,抬起头迷茫地问胡悦,“会吗?……我觉得不会。”
“……”
是不是每个肥胖症患者背后,都有类似的故事,体重不过是失控人生的表示,胡悦满口的苦涩,青柠苏打水的回味是这样的。
“我也觉得不会。”最终,她轻声说,“恐怕你父母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你的伤害,在心里,这一切全是你缺乏自控能力的错。我建议你们在做手术以前,还是找个诊所做一下心理咨询——你看,如果要死得有价值,至少也该让他们明白谁该感到愧疚,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