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能站在这里拿这样的工资,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靠的——是我自己的努力,但也有很多时候,只有努力也并不足够的。”
“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在每个我已经尽了权力,却依然快撑不下去、走不过去的关口,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对我伸出的手啊。”
她说,所有的风霜雪雨都藏在她的笑里,笑中又透出了苦难沉淀后的纯净,“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她的笑——一点也不漂亮,但却是能打动人心的那种。胡悦边笑边说,“我知道啊,我救不了所有人,这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我哪救得过来呢。”
“但是,所有帮助我的人里……如果有一个人是这样想的话,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啊。”
所以,我也会帮助每一个能帮助的人,所以我也要和帮助过我的人一样。
这难道不是最朴素的逻辑吗,师老师?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写在了她的笑里,她就站在那里,那样的笑着,好像谁给了她这样的权利,允许她能露出这种笑容,如此心安理得,就仿佛是她自己挣到了这样的权力——
但她确实是挣到了,她确实有这样的底气。
师霁说不出话,喉头像是塞了一团什么,有点儿梗塞,他又有点不舒服了,不适感比之前更强烈,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防御性地抿起唇,以此作为最后的消极抵抗。
“就像是师主任你也一样,”她自然是要进一步巩固优势的,胡悦说,“我知道你弟弟……失踪了这么多年,但,就像是没放弃张家三凤的案子一样,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啊。我们都要依靠别人的善意生活下去——即使是你,也不会例外的,是不是,师老师?”
我知道你弟弟失踪了……
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
耳内鼻中的棉花,像是忽然间全被刺破了,缩成了心底的一摊血,师霁就像是被泡到冰水里,一下全清醒过来,皮肤甚至有点过度刺激的麻痛。
我就是——这样——过来的——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
他笑了,刚才有多动摇,这会儿——就——
就像是滔天的黑浪把他吞了,就也想把黑水泼上这张纯净的脸,他笑了,“所以,你知道解同和为什么一直来找我?”
“啊?不是因为——”她有点儿吃惊了,不那么肯定了,没那么阳光了。
“不是因为他和我因为师雩的事情相识,维持了那么一份香火情?他对我说警察从来不会放弃,是在安慰我师雩虽然死了,但总有一天能找到凶手?”
师霁打从心底笑出声,这件事除了他和解同和,以及少数几个人知情以外,他已经很多年没告诉过别人了,胡悦应该感到骄傲,她还是第一个。
“不,我告诉你吧,是因为警方始终怀疑,师雩就是当年那起连环凶杀案的凶手。”
他说,看着胡悦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欣赏琉璃梦的破碎,“他们始终怀疑我参与协助师雩逃跑——怀疑我藏匿了师雩。”
第55章 春天
因为警方始终怀疑,师雩就是当年那起连环凶杀案的凶手……
在当时的小城,那个案子闹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太多人被定性为失踪,就这样生死不知,没了个结果……
他是真的可怜,一个好好的家,几年间就只剩他和爷爷两个人了。我回去看老院长,老院长直说,生死好歹该留个消息,该入土为安……
“胡医生。”
“胡医生早。”
“早啊刘姐,早啊张姐……早啊,师老师。”
“早。”
师霁一直不想收助理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的性格很不合适和别人长期共处——从前病人都是给住院总管的,除了协调住院医师以外,住院总还要额外多管他几个病人的床位,两个人轮班,配合只有一年,平时门诊也不带他们,手术台更是随便抓壮丁,就算有什么不快,大家一天就共事这么一点时间,转天也就抹过脸了。但现在收了胡悦这个助理,两个人大小查房在一起,门诊在一起,手术在一起,甚至连去J'S也要在一起,胡悦不知道他怎么样,她是真觉得见面有点尴尬。
“病人一切正常,应该没什么问题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二号床体温偏高,有轻微炎症反应,建议给予抗炎药物。问题应该不大。”
“六号床……”
跟在身边汇报完了,师霁听着只给‘嗯’,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胡悦不断偷看师霁,就像是有一场对话,本应发生,却被不断地吞下去,但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等着师霁什么时候给她这个机会了。
但师霁当然不会轻易地给这个机会,这就像是一场无形的较量,他们已经忍了一周多的时间,就看谁先Hold不住这玄妙的气氛。——大概率当然是胡悦本人,不过她也一直在等个契机,暗自用这样的好奇来施压,否则就算是问出口,师霁也肯定不会回答,多数只会叫她闭嘴。
“刀。”
一天两台手术是至少,现在她对手术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了,切口和分离都做得又快又好,拿钩子撑开口腔内切口——今天的鼻部填充是从口腔打开切口进去做,这样手术痕迹最小,基本不易被发觉。除了第一下是师霁切的以外,这几场他都让她来分离,胡悦除了缝合第一次有上手机会,这也是住院医师常见的培训流程,总是从最简单的拉钩缝合做起,跟着老师看熟了再一步步掌握技巧,没有升到主治,手术核心步骤都不可能让她尝试,师霁那天说要她来缝合软骨,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让她做,那只能说是两个人都大胆了。毕竟 ,鼻部手术最难的可就是这一步。
胡悦自忖自己基本功不会差,师霁再吹毛求疵的时候也没对她的手艺挑过毛病,拉好切口,她请示性地看师霁一眼,师霁检查一下,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假体。”
已经初步雕琢过的假体被护士递上,进行最后的修饰工作。手术室内开始有人说笑话,配合着各种仪器的滴滴声,气氛比之前轻松,但胡悦没打算借机说什么,专心地看着师霁修饰假体。初步工作都是事先就做好的,但最后要适应人体的形状,还是得配合切口进行微调。
假体并不便宜,不是大白菜,削错了还能再买一根,最后微调的时候就得凭手巧了,归根结底,这门活计还是得多学多练,假体她捏过,滑溜溜的,怎么用劲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之后有空是不是也得练练手……
她的眼睛盯在师霁的手指上,他抬头瞄了她一眼,移得远了些——哇,这就不够意思了啊,这种工作中的事也要拿来欺负人的话——
手术室大家都包裹得紧,她的情绪很难通过一双眼睛传递,胡悦拉着钩也不便说话,只能谴责地瞪着师霁,不管他能不能接到,就当是宣泄情绪。师霁——不知怎么,她觉得他是明白了,虽然没看着这边,但眼角轻轻地起了一点皱褶,就像是笑了,她觉得他是笑了,他又走近了几步,这样手部动作几乎就完全在她最佳的观察角度。
胡悦忽然间有点想笑,但抿着唇强忍,伴随着笑意泛起的还有那种古怪的、不舒服的感觉,她一样强行忍住,就是——浑身忽然起了一种瘙痒那种感觉——
师霁抬头扫了这边一眼,眼神和她相触,对望了不到半秒就又移开了,但胡悦忽然间又更加不自在了,说不清怎么回事,她和师霁就像是——就像是总是能看懂彼此情绪的变化,没什么能瞒得过去的,总是会看穿,她被他看穿了,但同时也看出了他眼里参杂着的笑意与……无以名状的……就当是惊慌吧。
“走什么神,还不多学着点!”
他忽然又不耐烦地厉声呵斥她,手术室里的其余人倒是都习以为常——老师骂学徒嘛,越狠就说明期望越高。胡悦倒也没生气,甚至有点感激师霁拯救了尴尬,他们的关系还是回到互相勾心斗角的师徒比较好一点——当然这绝不是说有可能向别处转变的,但是,怎么说呢……反正至少是易于处理一些。
她说,“知道了师老师,这个假体——”
话音未落,仪器的滴滴声忽然有了变化,麻醉师打断了他们。“病人心跳莫名上升,可能是有过敏反应,你们先停一下。”
“麻醉过敏?”师霁的表情一下严肃了起来,把假体放回无菌盘。“你能肯定?”
“得观察,患者有没有过敏史?”
师霁看一眼胡悦,胡悦本能地回答,“自诉是没有,以前也没做过全麻手术。”
麻醉药物过敏并非小事,处理不当可能会出人命,手术室内气氛一下就变得紧张,师霁下达命令,“准备通知急救那边,我们准备肾上腺素。观察几分钟 ,确认是过敏立刻缝合伤口。”
“我去打电话。”巡回护士退出病房。
“我来备药。”跟台护士汇报。“肾上腺素剂量?”
“心跳下降了,可能出现骤停,肾上腺素快!注意肺动脉压!”
“马上开始缝合,我来。”
胡悦退后一步,把空间让出,“还需要什么药品?”
“硝酸甘油,注意肺动脉压读数。肾上腺素准备好了吗?”
病床上,病人依然安详地仰面躺着,但心跳数却突然下降,心电图画出一条直线,所有人都注视着屏幕,麻醉师抢过注射器,推入肾上腺素,“除颤器呢?还有些药物应急架子上应该都有的,全部拿过来。”
所有手术都存在风险,麻醉当然也一样,麻醉药物可能会用到上百种,事前不可能一一皮试,倒霉了产生过敏,就像是现在这样,手术也没做,就已经命悬一线。胡悦还记得这种情况——麻醉药过敏的心血管表现,有一种就是在心跳骤升到骤降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心跳骤停,如果肾上腺素不起效,接下来就要电击了。
“有作用了。”
“缝合完成了。”
“心跳在回升了。”
“呼……”
不过是几分钟,手术室里的人却仿佛好像是过了一年,护士刚抱来除颤器,险情就初步宣告解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手术当然是做不下去了,好在伤口也已经缝好,麻醉师自然接手病人去复苏室,接下来还要留意后续的过敏反应。“她这个手术是白做了,以后最好是别再碰到要全麻的手术,太危险了。”
“搞得清是什么过敏吗?”
一场手术要用到的麻醉药物种类繁多,麻醉师摇摇头,颇有哲理地说了句,“人体,是很神秘的,要学着去尊重。”
病人被推了出来,他跟着走开了,胡悦站在原地发了一下呆,这才走去找师霁。
“师主任,您不抽烟吗?”
一会儿还有一台手术,不过是排在了两个小时之后,这一场意外,倒让他们多了一点休息时间,师霁站在窗前呼吸新鲜空气,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这都什么傻问题?”
“我就觉得这时候是个抽烟的好时机啊——如果会抽烟的话,这时候应该会想来一根吧。”胡悦走到他身边,师霁没给她让位置,她站得有点挤,但他也没撵她走。
“你抽烟吗?”他问,手里端的是一杯水。胡悦注意观察了一下,手指没抖——很多人这时候手指是会抖的。
“不抽。”胡悦说,“抽烟对肺不好。”
“那你意志力一定很强。”他笑了一下,礼貌的那种微笑,师霁究竟大多数时候都是很疏离的。
你的意志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喝水,从不抽烟,从来不和人交往,胡悦默默地想,她笑了一下,“彼此彼此吧。”
他们双目相对,想法都明了地写在眼里,也是清楚地知道瞒不过去:这是个机会,当医生见惯了生命的脆弱,本不该如此,但每一次险死还生后,总还是会有些感慨。在情绪中,人会比平时脆弱,平时不会答应的事,也许会答应,平时不会说的事,也许就会说。
但,以师霁的铁石心肠,即使他软弱,也只会软弱这么一小会,这奇异的氛围,稍纵即逝,就看她要怎么选了。
胡悦是很想问的——她也许可以去问解同和,但更想知道师霁是怎么看待这故事的,但这对她来说从来都并不需要去选择,她有必须做的事,但也有一定会做的事,她没骗过师霁,能走到今天,她确实是靠着那些本来不必出手的人慷慨的帮助。
“师主任……”她说,声音轻轻的,“那个请求,答应我吧,可以吗?”
“……你真确定了?你选这个?”他问,依然是从一片阴云中瞅着她,他的脸在阳光下,可眼睛却在阴霾里。
他问的并不是论文和手术,而是真相与手术,他看穿了她的好奇,就像是她也看穿了他的猜忌。这世上哪有人会这么好?他正在信任的边缘试探。
胡悦对他微微地笑,“我说了,住院总的评选条件不能满足,算我的。”
“……”
他看着她的表情,依然仿佛是像看着个白痴,但这份质疑已经带了几分勉强,胡悦坦然地和他对视了几秒,那种古怪的紧绷感又来了,师霁像是无法忍受她的愚蠢,又像是无法忍受这种尴尬,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猪头。”
他加快脚步,走到办公室门口 ,停下脚步,又把手插到白大褂里。
“明天把资料送到办公室。”他说,语气带着充分准备后的纡尊降贵。“收不收她,等申请通过以后,再说。”
胡悦注视他匆匆远去的脚步,禁不住嘴边逐渐加深的笑意,阳光洒在她背上,暖烘烘的,就像是春天终于到了,带来一股暖烘烘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