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我不知道,”胡悦说,她确实不知道,不过却不会因为没有胜算而停止前行。“但我总得试试。不试一试……”
  “就什么机会都不会有了。”
  解同和为她说完,他有些叹息却又不无释然,就像是每一次知道她决定以后那无奈的恼火,他无力动摇她的决定,也就只能保持沉默,从旁不情愿地协助。“现在的机会也许比从前更少——你不是觉得,他对你动了疑心?”
  “嗯。”胡悦回想起来也有点懊恼,“我操之过急了,他要推我做住院总,但我想尽快找到线索……也担心住院总做回来不能回到他组里,少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这是我的失误,当时昏头了,没按既定计划行事。”
  “你急了。”解同和该一针见血的时候没有手软过,“看到张红凤的案子告破,你的心热了。”
  他尖锐的语气就是最好的冷水,这一次换胡悦低下头了,她看着手喃喃地说,“是啊……我急了,我不应该那么急的。”
  她才刚踏入社会没多久,犯错其实很正常,但也确实是不应该,她要做的事本来就不容易,没有多少犯错的余地。“他应该对我有了一定的怀疑,但我不知道他能猜到多少,查到多少。”
  “他的警方关系就坐在这里。”解同和说,他又有点宽慰的意思了。“师霁是个多疑的人,他也许因为你的表现燃起一点疑心,但肯定想不到别处去。别急,案子的侦破不是一两天的事。”
  胡悦当然知道,不是一两天、一两个月的事,张红凤的案子,从发生到告破,中间过去了十余年,有一些案子需要的时间更久,线索更加隐蔽,如果没有人奋不顾身地去揪住那条线头,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也许,它就永远都不会告破。
  这当然需要绝大的付出,甚至一生的轨迹都会因此改变,付出的代价之大,风险之高,和收获永远都不成正比,很有可能做了这么多,最后却依然一无所获,而最后也只能接受数十年的心血和努力付诸东流的结果。
  她可以不必这么做的,她应该不这么做。——解同和的眼神在她脸上盘旋,这话,他说了很多年、很多遍,多到已经无需出口,一个眼神她就已经能够了解。
  而她的回复也从来都一样,胡悦摇了摇头,她迎合解同和的眼睛说,“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做。”
  所有人都会忘记,我不会忘记。
  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做,警察做不了,那就我来做。
  她说做就一定会去做,她去做了,最终也总能做得到,她不是没有经过困难,不是没有受过冷眼,正是因为解同和知道她是怎么走到今天,才知道她的这句话,绝非虚言。
  胡悦就是那种说做就一定做得到的女孩子。
  解同和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讲,“那你一定要小心,不要操之过急。对师霁这种人,一年只能算是刚刚认识你,想要被他认为是可以交往的熟人,你至少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
  这当然是他的经验谈,胡悦也从没想过自己能用几个月找到线索,这种事就和一个医生的成长一样,都只能慢慢来。“我会的。”
  “那我走了,以后,我会注意配合。”解同和站起来,说完又自嘲地一笑,“其实这些事我也不愿意提。”
  没进展又何必多说,改变不了又何必发火?在十六院见面的那瞬间,他的震惊很快化为若无其事,他们就权当没有这事,彼此素不相识,这样粉饰太平还更能相安无事。解同和还是那个手中有无数案件的警察,这桩案件,是他心头的一桩牵挂,却是胡悦怀抱的全部,他多次对她伸出手,但他们的立场也没有那么相同。
  这条路,她依然要一个人走。这一点,他和她都很清楚。
  “你有没有想过。”在门口换鞋的时候,解同和扶着门框又说,“一步一步靠近师霁,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他好像是突发奇想,又仿若蓄势待发,更多疑问藏在这天外飞来的一笔里,潜台词丰富而又耐人寻味,全看你自己琢磨。
  解同和背对着她,像是要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绝没有乘机窥探她脸色的意思,他说,“抛开案子的事,这样怀着目的接近他……你心底,不会有点不安吗?”
  如果她的坚信是错的,师雩和此案确实无关,这样处心积虑地进入十六院,走到师霁身边,如果师霁甚至……
  她的良心,不会不安吗?
  人在坚信自己为善的时候,反而能做出最可怕的事……通往地狱的每一个台阶,都由善意铺就。解同和说过的话,好像又在耳边回荡,胡悦像是又看到了师霁似笑非笑的脸,还是那样英俊得邪恶、邪恶的英俊,他们之间的强弱是如此分明,她想全世界也就只有解同和会这样问,好像她能伤害到师霁什么,就好像他真的对她有点什么。
  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
  人和人的相处,很多时候,不能细思,尤其是在解同和面前,她更不愿沉默太久,胡悦摇了摇头。
  “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这里的疑点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
  她说,“物证与目击证人就不说了,最简单的一点,如果师雩真的无辜,师霁为什么要给他做整容手术?从案发到聚焦师雩,中间的空档期够他们做手术,更足够他们出面向警方寻求帮助,以师家在当地的背景,警方再想找个替罪羊,也不可能找到师雩身上,他一定能得到最公正的审判。”
  “师雩的失踪,就已经证明他绝对不无辜。而窝藏他、协助他逃走的人里,师霁一定是主力。”
  胡悦淡淡地说,她突然间又想起自己的噩梦,想起那一滩血泊。“你接近从犯的时候,心底会不安吗?”
  “我从来不会在未经审判的前提下就确定一个人是从犯。”解同和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劝你也不要。”
  胡悦居然被这一眼的气势所夺,这一刻,解同和并非是一个人,他的话自有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严。
  但他叹了口气,这威严又很快散去,为无奈取代,“我也从来都不会和嫌疑犯完全对立,有时候,人性是很复杂的,每个人都有很多面,我以为你在医院做了一年,和师霁渐渐熟悉以后,应该已经有了解了。”
  胡悦不禁被他这句话触动,解同和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她,就像是看出了点什么——他总像是能看穿她不欲为人所知的一面,这点有时候真的有点讨厌。
  这一次,他好像是又看出了点什么,解同和神情复杂地笑了,“其实你已经懂了,其实你也一样,不是吗……”
 
 
第87章 胡总
  “胡总好。”
  “胡总早啊,昨晚没睡好啊?”
  “不应该吧胡总,昨晚难道住院区出险情了?”
  早上七点半,正是医院最有活力的一段时间,值夜班的可以交接,大感解放,而才上班的血汗民工刚经过睡眠补充,还会错觉今天自己能禁得住医院的蹂躏。一群人都和经过走廊的胡老总打招呼——住院总住院总,院内一般都叫老总,虽然职称还是住院医师,但和住院医之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地位差别,这也就是胡悦有点儿超迁的意思,才一年就登上了快车,如果是一些竞争激烈、人手众多的大科室,住院总一般都要排个四五年的,这样的资深住院总,对那些刚进医院一年半年的小住院来说 ,已经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
  “没有出险情,是我还没适应。”胡悦没掩饰自己的呵欠,“那个床——”
  说是24小时不离病区,但是不是365X24,这个还要看各科室的具体规定,十九层这边有两个住院总,就可以做到隔日轮班,周一早上8点到第二天早8点,这算是一轮,不忙的时候,轮完这一班可以回宿舍休息一下,到下午或是傍晚再过来都是可以的,晚上大查房以后就可以回去了,等到第三天的早8点再来接班,这一次就是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太远,当晚一定要在病房楼层的值班室里入睡了。
  值班室宿舍多年来从来没轮空过,一直都是两个住院总轮流共用,条件可想而知,虽然地方还算宽敞,但叫她和别人共享被褥这实在是做不到。胡悦买了个睡袋,但还没有完全适应,昨晚没有睡好,众人也都是理解,护士长是老行家了,充满权威范儿的安慰,“知足吧,我们十九层已经算是住院总最清闲的了,都是我们请人来会诊,从来就没有人叫我们去会诊的,事这就少了一大堆了。”
  确实,住院总一项重要工作职责就是出会诊,此外还有晚间急诊、住院病人危重情况处理等等,这都是能让住院总在工作过程中生不如死、神经始终高度紧绷的活,但对胡悦来说,整形医美确实没有会诊出,也不存在晚间急诊,都是择期手术,就算是事故毁容的病患需要会诊,那也是去找面部修复,住院病患出现险情的可能性也相较要小很多,毕竟,这是改善性手术,求美者如果健康情况不算太好,医生也不会安排手术。
  少了这几样活计,最烦人的晚班也就一个住宿困难需要克服而已,大部分时间都可以拿来写论文、做报表,甚至是看书准备中级考试——也就是主治医师资格考试,十九层的住院总在十六院各大老总心里,俨然已经是逍遥快活似神仙了,君不见,住院大厅里时不时走过一个形销骨立、蓬头垢面、双眼烁烁放光的半疯子,那都是在住院总这监狱里苦熬着的可怜人?
  “是啊,所以我也不敢在大群里抱怨什么,要是被隔壁听到就惨了。”胡悦当然也不好装逼,打呵欠是她亲民随性,再抱怨就有点没意思了。
  她说的隔壁,是面部修复那边的,也包括了烧伤,修复重建和烧伤整形,这在很多分类不是那么清晰的三甲医院,迄今都还是一个科室,几个科室当然也是藕断丝连、同气连枝,关系密切得不行。“是啊,他们那边倒是老收急诊,尤其是烧伤,一收就是重症,动不动就要和面部修复会诊——我听说那边几个老主任早就叫苦连天了,要院领导拿出个说法呢。”
  “什么说法?”胡悦明显感觉到待遇不同——以前,她们这种小蝼蚁一般的住院医,对护士长可不敢有半点不敬,这几个护士长对她们当然也还算客气,不会呼来喝去,抓着细节给难堪,但很明显能感觉到,双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坐下来讲八卦这种事肯定是不可能发生的。
  国营医院,老风气还是很重,人际交往也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论资排辈,现在她做了住院总,其实都还不能算是和护士长平起平坐,只是她上位速度太快,摆明了背后有师霁力挺,护士长这才多加青睐,和她靠在护士站边上,一边吃茶一边配八卦,“当然是这个的说法啦。”
  她举起手搓来搓去,“当时分科室的时候可不是都自愿的,现在我们美容外科这里钱都要赚得疯掉了,真是每天往你身上洒都没时间拿的,他们烧伤的还好,方向毕竟是不一样,面部修复那边早就怨言不浅了,分科室的时候美容外科才做到哪跟哪啊,手术都是差不多的,他们还更难一点,怎么就把赚钱的都分给我们,他们专啃硬骨头?”
  “林姐,我听张主任讲,院里这段时间人事可能要有变化,说不定科室也……有没有这回事啊?”另一个护士长刚带完护士查房,过来喝茶,正好赶上八卦,一口水没喝完赶不及就问。
  大家的声音都低下来,小护士也想听,但不敢靠近——就像是胡悦现在也不够资格去听主治医师之间的八卦,但可以和护士长凑对一样,这种悄悄话也是有明确的讨论范围的。“听说是风纪委的整改意见递到上头去了……”
  这个上头并不是院长层,而是主管单位,公立医院头顶的婆婆当然也多,院长也不是说就能为所欲为了,包括院长的调动和指派,都充满了上层单位权力博弈的味道。胡悦以前跟着老师实习的时候也见识过一些,但那时候她是实习医生,知道得肯定不像是现在这样清楚。“不晓得这一次是哪个副院要动一动了……周院年纪快到了,这都在暗暗攒着劲呢,也是挺有计划的,还有几年就都开始下手了……你说上次那个事情,就是那个药房管理的录像那件事……”
  医院内部就是这样,一线医生拼死拼活,真是熬干了心血往上评职称,到管理层却又有一番斗争,很多事只是影影绰绰有所了解都觉得不舒服,毕竟,别的单位争权夺利,利用的还都是一些普通的工作事件,但医院这里,工作一出纰漏,往往就是一条人命,这么严肃的事,却还可能沦为争权夺利的筹码,以胡悦的城府,听着都想皱眉,两个护士长却依旧若无其事——也许真就和师霁说得一样,工作久了,就看惯了,心也跟着冷了。
  “对了,胡总,你不是常去面部修复那边吗,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的?”不舒服归不舒服,走是不能走的,笑也还是要跟着笑,这不是冷不丁就被问八卦了,胡悦笑了一下,“我是常去那面的,主要是去看一下病人——我们和面部修复有一个案子不是正在做吗,患者经常要来住院的,她是我手里住进来的,虽然转科室了,但我还是想去看一下她。”
  “是那个3D打印的硫酸烧伤修复对吧?”林护士长恍然大悟,“其实这个也可以转到烧伤科去做的——也算是大风头,你们师主任这是得罪了烧伤科的管主任了。”
  她啧啧几声,八卦中不无关切,“现在进展到哪里了?病人正住院呢吗?”
  “这几天应该是来做下一步的手术了,刚入院检查吧——怎么设计构建方案,还要师主任会诊呢,这个事,面部修复那边可没有我们专业了。”
  “什么构建方案?”林护士长不了解手术思路。
  胡悦免不得介绍一番,“……现在皮瓣已经发育完成,下一步就是在胸前区先做好残缺功能区比如鼻子、唇部的支架和衬里,等到支架、衬里成活发育以后,再把整块重构的面部移上去,同时修复骨骼,把3D打印出的钛合金骨骼以及游离腓骨植入口腔和下颚……”
  即使是老护士长,都听得一晕一晕的,“现在的科技真是日新月异啊,连硫酸毁容都能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了。胡总,这是国内领域空白吧?”
  “这是世界空白领域,”胡悦含笑说,“应该是可以出几篇论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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