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他们并没约晚饭,胡悦怔了一下,飞快地瞟了骆总一眼,骆总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失色,“讨论出结果记得告诉我一声,这个任小姐,她的名字我好像还有点熟悉的,真是的,好好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个病……”
  她出入富贵,和任小姐的家庭有关系不是不可能,胡悦连忙追着骆总请求,“骆总,这个在我们还保留医患关系的时候能不能先别告知家人,医生对病情有保密义务的。”
  “这是当然。”骆总笑,“你放心好了——我先回去问问,明早和你约时间,我们再配茶慢慢交换情报。”
  这是要把姐妹淘进行到底?胡悦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应下来才回身跑上师霁的车。“您打算带我去哪家名店吃饭啊,师老师。”
  “脸这么大?”
  师霁的毒舌已经是定番了,胡悦根本没感觉,她笑眯眯地说,“我不能白当这杆枪啊,总得捞点好处吧。”
  要讨论任小姐的问题,微信难道不可以?师霁顺势叫她一起吃晚饭,无非是为了观察骆总的反应,胡悦问,“看出什么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你当她是你?”
  不知是否听过往事以后,带了倾向,提到骆总,师霁的态度是有点不一样的,并非比对别人更温柔,但……确实能感觉到一点不同,这也许是因为他和骆总毕竟很熟悉,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说骆总的话,用到他自己头上也没问题——想要看透他的心,哪有那么容易。
  胡悦想问问他是怎么看骆总的,但回头一想,她自己对骆总好像都没有完整的看法,又如何去判断师霁所言的真假?“言归正传,任小姐的情况,到底怎么处理?”
  “你确定她是慕残癖,而不是截肢癖?”任何一个医生对稀有病例都感兴趣,师霁当然也不例外,他在讨论医学案例的时候少见地会放下傲慢,余下的只有纯粹专业的冷静与客观。“你知道这二者的区别吗?”
  “……慕残癖在慕,截肢癖在截?”胡悦不是很有底气地反问一句,随后放弃,“我只有含糊的概念,这个病种在国内太少见了。”
  事实上,她能知道慕残癖,已经算是知识比较广博了,医生是专门性很强的工种,经过住院医、住院总到主治医生,知识域会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前沿,尤其是慕残癖这种冷门的心理疾病,外科医生一无所知都很正常。
  “说少见不至于,只是注定小众,当然会尽量维持低调。在有网络以前,他们连找同好都很难。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网络,很多心理学现象才能聚集到足够的人数被定义为疾病——或者非疾病。”师霁边开车边说,看来,刚才斗嘴的那一会,他心里已经对任小姐的情况有了个初步判断。“慕残癖是一种非常小众的心理学现象,定义应该比较模糊,长久以来不属于学术焦点,目前来说是几种表现方式的统称——对断肢、残障情况的不同追求,还有对残障的不同反应。”
  “对残障类型的追求,不展开讲了,”他瞥了胡悦一眼,罕见地没嘲笑她有点作呕的表情。“对残障的不同反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性兴奋也分为几种——有些人对残障者有露骨的兴趣,但本人并不想成为残障者,他们享受的是那种支配与被依靠的乐趣。有研究表明,这部分慕残癖可能多少都有跨性别倾向,同时处于较为保守的文化氛围里,这是一种相对安全的表达方式。尤其是男同性恋者,残缺的肢体在某种程度是是性器的象征。”
  “而还有一些人是想要成为残障者,”当医生的,容忍度都很高,胡悦是那种对烧伤患处也能面不改色的人,她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某种心理疾病犯恶心,不过,调整得当然也快,这会已经能跟上讨论了。“怎么区分这种人和截肢癖呢?”
  “性兴奋。”师霁回答得很快,“截肢癖更冷门,但通常来说,截肢癖本人可能对别的残障人士没有特别的兴趣,对他们来说,截肢是自我完整,是去掉多余的东西,这就像是——挤掉青春痘,剪掉过长的头发,慕残癖中的自我截肢爱好者更多的是在追求美,对他们来说,残缺的肢体是美的,截肢是美容手术——是锦上添花。”
  “而对截肢癖来说,截肢则是必要的手段,是他们回归正常和健康的必须手术,是刚需。”胡悦喃喃地为他补完,她和师霁之间有时候是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差不多,具体你可以回去再找找资料,但是,就像是我说的,这不是科研热门,仅有的几篇论文也未必完整、时新和可信。”师霁说,他的语气倒是一直很中性,听不出对任小姐的多少批判。“你的客户对自己的情况心里是有数的,她称呼自己为慕残癖,我认为这个定义比较恰当。”
  “因为她的本能是找美容医生来做这个截肢手术……”胡悦点了点头,再提到这个手术,她还是有点想要作呕,“这是她对美的追求。”
  “不错,一个人下意识的选择,一般都会暴露真实的自我。”师霁瞄她一眼,“就手术环境来说,J'S不具备截肢手术的条件,也不可能为她提供这种服务,面临的法律风险太高,这是不上算的——”
  “当然全世界没有医生会给她做这种手术!”胡悦反射性地一口否定,她甚至有点气愤,“这真是疯了啊——多少人想要健全的四肢还不可能呢,她还想切除掉正常的肢体!”
  “但是。”
  遇到红灯,师霁踩了刹车,惯性让她往前倾身,也打断了胡悦的话,而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尖锐又严肃,“你作为医生,能否审判病人,这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手术不具备做的条件,她不会答应,师霁也不鼓励她答应,这是事实,但——师霁在问的,却并不仅仅是任小姐。
  胡悦也明白他的意思,这正是他们一直以来在谈论和冲突的问题,整容医生到底是赋予客户医生认为的美丽,还是帮助客户追求客户认定的美丽?通常情况下,这两个目标并不冲突,或者说不那么冲突,而胡悦也已经渐渐习惯了调整自己曾经的粗率审美,去适应客户眼中的美丽,这其中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
  “什么是美?整容医生的界限在哪里?”师霁问,“任小姐的手术,当然我们不会做,但你现在已经是住院总了。我希望对这两个问题,你能有自己的答案。什么是美?你有权利去审判他人的审美吗?”
  如果有的话,是谁给你这份权力?
  如果没有的话,你为什么这么抵触任小姐心中的美丽呢?
  到底什么是美?
  胡悦把玩着手机的手转来转去,她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隐秘情结被挖出来放上台面,虽然双方心知肚明,仍然让她感到孱弱而暴露。在这个问题上,师霁早已做了自己的选择,他的态度非常的师霁,赤裸裸的功利,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名气,师霁是在用自己的审美去审判病人,如果认定做出来效果不好,他毫不犹豫就会拒绝,病人的意愿和他无关,不满意你可以找别人,他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说他自我也好、自私也好,反正师霁从来没有自我吹嘘,他也没说过自己是个好医生。
  但胡悦是想当好医生的,所以她背负得当然比师霁多一些,这也让她陷入困境——她到底该给客户带来什么,她认定的美,还是客户追求的美?
  任小姐是个极端的例子,把冲突激化到无法调和的程度,也让她无法再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无法勉强自己造假——难道真的为她联系截肢手术?这个——这个她确实做不到。
  “就是想做,我也没办法啊。”
  这份迷惑,无法在师霁身上找到答案,反倒是被他点破,再也无法逃避,但胡悦仍做微小的努力,她说,“客观条件是不允许的,我这样回答她就好了。”
  “呵,你以为这样和任小姐说了以后,你还能脱身吗?”师霁一声冷笑,像是看穿了她没答案只能逃避的窘境,只是他没继续追击,把车停入车位,“天真。”
  “什么意思?”胡悦茫然地问。“但J'S确实做不了这个手术啊,我们根本没有骨科医生。”
  “但你是个能从中国飞到美国去说服关键证人的医生啊。”师霁说,“如果任小姐不知道,她会来找你吗?这么想做这个手术,你的情况,手术需要的医疗条件,她都早弄得清清楚楚了吧。你以为她暗示要给你的报酬,真是为了让你好好研究慕残癖?”
  ——是为她的组织能力付的钱,任小姐是从钟女士那里知道她的,钟女士未必会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和盘托出,但一定告诉过她,胡悦是那种能解决问题的人。
  胡悦恍然大悟——在好几件事上恍然大悟,她先不说这件事,而是叫道,“欸,不吃晚饭,你送我回家干嘛——”
  “我白给你开的工资吗?”师霁反问。
  这又要接上几十分钟以前的对话了:你打算带我去哪家名店吃——你哪来的脸——我白给你当枪的吗?
  既然开了高工资,那就不是白当枪,师霁没有带她去名店的义务,所以也就很自然、很理直气壮地登门蹭饭了……胡悦有扶额的冲动,但最终仍是咽下这个结果,回到任小姐的话题。“不会吧,这么难缠的吗?张……钟女士不会这么坑我的吧?”
  “对她来说,那不叫坑,叫做给你介绍生意,甚至可能只是单纯地聊天。”师霁嘴角牵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只是她并不是个正常人,而物以类聚。”
  胡悦确实没法否认师霁的话,钟女士的经历确实并不正常,也可以说相当小众,她和任小姐其实属于同一种群体,会一见如故倒也正常。
  “如果是以前,他们不会来找你,因为你虽然能干又有同理心,但却也同时很有职业操守。”师霁雪上加霜、危言恫吓,好像她的不愉快总能让他更愉快,“但现在不同了,你因为违规操作被停了职,这就证明,你的职业道德也许可以被钱买断。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滴血滴进海水里。”
  鲨鱼也自然会闻风而至,奇葩会一个一个地过来找她,而他们的每一个需求都是对她的考验。
  胡悦明知他是在吓唬她,也忍不住跟随他的形容词展开想象,面露惧色,她的手机此时应景响起,她吓得浑身一颤,戒惧地盯着屏幕,面露纠结,过了几秒才拿起来看。师霁看在眼里,愉悦地发出轻笑。
  “是不是被我说中,又来麻烦了?”他还不放弃,“我和你保证,这些人绝对都不简单。”
  “不简单你个毛。”胡悦看了微信,松一大口气,这时候哪还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她瞪师霁一眼,没好气。“是朋友啦。”
  “哦?”师霁一撇嘴。
  过了一会又问。“是解警官?”
  这问题,他是用什么身份在关心?胡悦看了他一会,他也面无表情地看回来,两个人的眼神缠斗了一会,说不上谁输,倒是都不约而同地退了开。
  “不是。”她说,按下电梯向上键。“是之前被我们救了的那个袁先生,他想约我们吃饭,你来吗?”
  “……哦。”师霁说,大概是想到体型,他的语气没什么改变,但却有种隐约的情绪消失无踪。“不了。”
  胡悦又瞥他一眼,他们的眼神触碰的瞬间就都收回。一男一女站在电梯里,肩膀隔了两个拳头,宽宽松松,但空气里存在的别的东西 ,那种让人紧张甚至有些窒息的东西,却又那么大,让空气显得那么挤,几乎满溢。
  电梯‘叮’的一声,慢慢合拢,将所有一切,不由分说地关进私密。
 
 
第109章 责任
  “听说你们被停职的消息,我也非常吃惊。”
  医生做久了,从各个求美者约见面的地址,大概都能窥出他们各自的性格。容太、白姐那种,约的都是私人会所、周末派对,从场合上来说就充满了土豪的味道,东西好不好吃那是另一回事;于小姐有了钱以后,喜欢约在网红咖啡店,方便拍照凹造型,钟女士、任小姐这种小众人群一般是不会约在公众场所,早习惯了自己的世界,不会轻易出现在人前。袁苏明约的地点,就看出来他是个美国人了——是那种很典型的美式小酒吧,就着啤酒吃点薯条,大屏幕上还放着前一天的橄榄球赛,鸡尾酒不是很正宗,但牛排做得还行。
  “本来想微信说的,但是拼音我还在学,繁体输入法又用得不好。”袁苏明边吃边说,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老了,对新东西的接受度就没有小孩子高。我们这代人,有事情还是喜欢见面谈。”
  人胖起来不怎么容易判断年纪,胡悦说,“哪有,袁先生还很年轻吧——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想拉我出来散散心。”
  “那你就把人想得太好了,说不定我是因为没人愿意陪胖子吃饭呢?”袁苏明说,他善于自嘲这点颇为美国化。
  胡悦也不禁抿唇笑起来,“袁先生这么风趣,怎么会没朋友呢?”
  “虽然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但好看的皮囊对大部分人还是很重要的。”袁苏明说,他自谦学习能力不强,但对于一个少年起就旅居国外的华裔来说,中文却很正宗,只有一点台湾口音,遣词造句则没有太多的台湾味道。“在美国都算胖子了,到中国来,稍微一看工地,大家都怕我把钢骨踩断,连脚手架都不让我上,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着急啊。”
  他是关心胡悦被停职的事情开口邀约,但没有开门见山,聊些闲话,这才慢慢地说,“不知道医院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不是我对自己过分高估,不过,很多时候外国人的身份是有点好用的,这个在全世界都是这样……”
  谢芝芝、解同和,他是第三个暗示能用媒体力量对医院施压的人了,胡悦不禁啼笑皆非,“现在媒体的力量已经这么强大了吗?”
  按说,医院内部的事情对外人不能说,不过袁苏明心意拳拳,她也少不得透露一点,“这个事情,和我甚至和师主任都没有关系,牵扯到更上层,我们等结果就行了,让袁先生为我们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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