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有杜云彤之前一早便计划好的计谋, 想要攻入济阴城,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饶是有杜云彤的锦囊妙计在此,济阴城也打了半个月左右, 可谓是非常艰险。
秦钧与赤狄作战时, 有屠城杀俘虏的行为,名声并不算好,济阴城的将领们怕秦钧又是如此,在城破的那一日,早拎起细软跑路了, 什么也没给秦钧留下。
秋风扬起落叶, 四处都是灰败的颜色,百姓们跪在路两边,哆哆嗦嗦喊着侯爷。
王少斌是王宏的嫡长子, 素来受王宏的看重, 青州兵们丢下谁也不会丢下他,王守仁一早便带着王少斌逃出城,与王宏的败军汇合了。
城里主持大事的,只剩下齐文心一人而已。
齐文心早已与杜云彤互通有无, 此时正好趁着城破的机会,正式向秦钧投诚。
于外人来看,王宏此战败得极惨,正头夫人都不要了,留在乱军之中自己跑路了。
齐文心一介妇人,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投降秦钧,再无其他路可走。
秦钧看了齐文心一眼,漠然坐在椅子上。
她倒是会挑时间。
这个时间,这个环境下向他投诚,旁人都会说齐文心也是无可奈何而为之,并不会骂她捡高枝,弃主求荣,哪怕她以后再反水了,世人也不会过多责备她。
撑死也不过说些失了气节之类的话,可她又不是齐家嫡出,庶出的女子纵然失了气节,也没什么。
嫡庶尊荣有别,世人看待的眼光也有别。
世家诸侯若是败了,嫡出的子女除却一死殉家外,再无其他路可走,苟且偷生活着,不仅自家的人看不起,旁的人更是看你不起。
而庶出,就不一样了。
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未享受的嫡出的尊荣风光,世人也不会以嫡出的标准来苛求庶出。
大夏朝建国以来,世家诸侯更迭无数,历史的巨轮滚滚而下,活下来的人总是庶出。
或许老天总是公平的,某方面苛待了,某方面便会补偿过来。
世人不会以气节来要求齐文心,正是因为齐文心是庶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随侍的暗卫泡上了茶,秦钧轻啜一口,道:“夫人辛苦了。”
齐文心微微一笑,道:“为侯爷办事,不敢言辛苦。”
秦钧漠然点头,道:“夫人下去休息吧。”
齐文心退了下去。
问徵开始梳理城防事宜,宫七统计着伤亡士兵的数量,暗卫们各司其职,忙做一团。
新拿下一个城池,交割,防守,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是这个城池是青州之地的门户,不仅他们看中,青州兵们更是看重,这种情况下,黑甲军更是不敢出现半点疏漏。
他们和齐家不一样,齐家家大业大,兵多将广,战死二十万人,还会有二十万人补上来。
青州之地最不缺的,就是银两和兵士。
而秦钧,缺钱缺粮缺人。
比不得。
所以只好在城防上多下功夫。
青州兵输得起,他们输不起。
阳谷三城是青州之地的门户,更是天启城的门户,有了这三座城池,秦钧就不用再担心青州兵随时都会兵临天启城下。
青州兵再想跟帮助李昙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天启城,首先要过阳谷三城。
身上的血腥味颇重,秦钧让人去烧了热水。
热水烧得极快,一桶一桶挑到秦钧的屋里。
盔甲一片一片被卸下,可怖的伤口不断往外冒着血水,随侍的暗卫脸色微变,道:“侯爷!”
“快宣军医吧!”
秦钧坐在捅里,热气升腾,萦绕在他身边。
秦钧点头,道:“唔,宣。”
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有些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身上几乎没有片块好肉。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不可战胜的怪物,不过是抿唇强撑罢了。
打仗打仗,其实打的也是一个气势,气势永不衰竭,敌人便会失了几分胆气。
胆气一泄,自然就无心作战了。
他征战多年,一靠超伦绝群的武力,二靠锐不可当的气势。
闭上眼,秦钧想起那夜星辰漫天,杜云彤坐在花荫下与他说为将者,万不可以蛮力为先。
她说孙子三十六计,又说草船借箭,铁索连舟。
说的都是一些他不曾听过的战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些事情,对于她来讲,或许是话本里一些夸张的描述,但对于久经沙场的他来讲,却是久旱逢甘霖,潜龙入海底。
秦钧出身武将世家,自幼接受的便是系统的武将训练,阵法天象,无所不学,给他以后的百战百胜,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可秦家终究是敦厚规矩的世家,虽然教了秦钧阵法的运用,天象的勘察,却没有教秦钧何为诈降,何为假退,何为无中生有,何为借刀杀人。
这些父母族人不曾教过他的知识,在与杜云彤的闲谈之中,杜云彤全部告诉了他。
告诉他不要一味行险,世间取胜的方法有千万种,万不能走最为危险的那一条。
杜云彤说了许多,说的最后一个故事,便是死孔明吓走活司马,赵子龙汉水大摆空营计。
那时候他眸光微闪,觉得这两个故事甚是和他的心意。
杜云彤似乎是看出来了他的心思,软软小小的手握成拳,推了他肩膀一下,而后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道:“你可不要乱想,这些都是话本里面的故事,做不得真。”
他点头称是,心思却飘得很远。
星光灿烂,杜云彤把脸靠了过来,倚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夜幕中的星辰,轻声道:“止戈,我知道你的性子。”
“这两个法子,太险太险,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用,知道吗?”
“我还在等你,你要好好的回来。”
眼前的热气仍在升腾,耳畔军医的嘱托声焦急,秦钧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让她知道了,这三座城池是如何拿下的,想来会很生气吧。
也罢,好生哄她就是了。
睫毛微动,秦钧进入了梦想。
“侯爷?”
军医轻轻地唤了一声,暗卫连忙制止,道:“让侯爷休息一会儿吧。”
“他已经好几天都没合眼了,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秦钧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他有杜云彤。
四处的花开得灿烂,杜云彤就站在繁华之中,比百花更为娇艳。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杜云彤,也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有她,有秦钧。
只是梦境却不大相同。
梦里的秦钧一身是血,手里锋利的陌刀刀口残缺,粘稠的鲜血不断滴下,秦钧的身影晃了晃。
“止戈!”
杜云彤的梦醒了。
夜幕之上的星辰闪着眼睛,偶有萤火虫飞过,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
杜云彤的衣服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如同从水缸里捞出来的一般。
千雁被杜云彤的惊呼声吵醒,忙披衣起来问杜云彤怎么了。
寻羽从树枝上轻轻巧巧落下,单膝跪地,微抬眸,黑漆漆的眼睛里有着几分担忧。
杜云彤手指揉着太阳穴,道:“没什么。”
军嫂真是太难当了,她的心理承受力还是不行。
秦钧明明已经再三向她保证了,她还是悬心不下。
飞鸟划过夜幕,寻羽两指并拢,从怀里夹出一封书信,递给杜云彤,道:“本来想明天早晨再给姑娘的。”
“如今看来,还是早些给姑娘为好。”
“止戈...的消息?”
寻羽点头。
或许是梦境里的鲜血太过真实,杜云彤有些不敢去拆信件,只看着寻羽,道:“你...看过了吗?”
寻羽摇头,道:“侯爷写给姑娘的,属下并不敢看。”
“我命令你看!”
杜云彤声音微抖,道:“若是喜讯,便告诉我,若是...”
夜风起,枯叶被卷上天空,飘向不知未来的去处。
杜云彤的声音低了下来:“便,烧了吧,不用告诉我。”
以前她总瞧不起电视剧里或者里难以接受男主角去世消息的女主角,如今看来,当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
如果秦钧战死了,她大概也是接受不了的吧。
然后日日等着秦钧的消息,等一曲凯旋歌曲,等一个十里红妆。
寻羽嘴角微抿,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寻羽拆信件的动作干净利落。
纸张在寂静的夜空显得格外的清晰。
杜云彤的心跳越来越快,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衣服。
秋色正浓,星辰如被露水洗过一般,清澈又耀眼,像是一双双关怀的眼睛。
寻羽薄唇动了动。
“侯爷说,即日启程来属于与姑娘汇合。”
杜云彤缓缓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软下来,倚在千雁怀里,轻声道:“平安就好。”
有朝一日,她竟然也这么矫情脆弱。
她鄙视现在的自己。
鬓间的发飞舞在耳侧,杜云彤轻轻地笑了,道:“侯爷怎么可能会输?”
“我就知道,侯爷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青州离蜀地颇远,不过秦钧马快,想来会与她前后脚抵达蜀地。
去往蜀地的路只有一条,她只要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就会被秦钧追上。
这样可真好。
不过秦钧身上有伤,应该也不会赶路赶太急,她还是尽快抵达蜀地,查清楚蜀地之中的将领,谁做了周自恒的内应,又是谁,把姜度入蛮夷之地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这可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她还要乔装打扮,与蛮夷们私下接触一下,看姜度是否安全。
大夏朝虽然明令禁止夏人与蛮夷互相往来,但当利益足够诱人的时候,还是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的。
深山并不适合生存,饶是适应能力极强的蛮夷,在深山之中过得也颇为艰难。
故而每隔一段时间,蛮夷便会派人下山,偷偷用高价从山脚下的夏人那里换取东西。
姜度去蛮夷之前便交代了蜀将,每逢蛮夷下山时,他会乔装打扮一同过来,留下他是否安全的讯号。
这是唯一能够得知姜度是否安全的信息来源,她一定要过去。
第117章
因为姜度对蛮夷出手的缘故, 所有入蜀的道路都被蜀兵封死了,严禁任何人的进出。
杜云彤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蜀兵们相信她的身份, 带她去见蜀将。
姜度去了蛮夷之地,姜劲秋又领了府兵与募兵出蜀, 去援助秦钧, 如今蜀地掌事的,是姜度的副将,姜奉。
杜云彤的到来让姜奉非常意外, 意外之余, 又觉得理所应当——少府以粮草兵马相赠杜云彤,如今少府有难,杜云彤前来蜀地,也颇为正常。
周围的人尽皆退下,姜奉对杜云彤抱拳道:“参见翁主。”
杜云彤摘下帷帽, 连夜赶赴蜀地的面容显得有几分疲惫, 但仍难掩其国色。
姜奉微微一怔,又迅速回神。
杜云彤的面容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想了半日, 姜奉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
身为副将, 是姜度最为信任的心腹所在,姜度的书房,他都是可以随意进出,随意翻阅的。
但是有一处, 是他不能翻看的。
那便是姜度锁在花梨木抽屉里的东西。
他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虽然有些好奇,但作为姜家子孙素质修养摆在那,不该问的话绝对不去问,故而一直都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一次外面有急事找姜度,姜度出来的匆忙,忘记锁了抽屉,他去给姜度收拾东西,看到了抽屉里的画像。
年代有些久,抽屉把手被指腹磨得细润,处处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可是画像里的腊雪红梅,画像里的少女折花回望,却永远停留在少女最美好的年纪。
一眼便是万年。
姜奉有一瞬的恍惚。
画里的少女比杜云彤小一些,眉眼间比杜云彤多了几分清冷之气,少了几分光彩照人的顾盼流辉。
她们不是一个人,是一对母女。
少府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子,早已嫁做了人妇。
少府却还孑然一身,从不提终身之事,只言天下未定,家业南安,一门心思扑在军营上。
恍惚间,姜奉明白了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
杜云彤的母亲是曾经名动天下的才女许如清,权倾一时的许相的第三女,文臣武将联姻本是君王大忌,更别提姜家镇守一方,本就有颠覆一个王朝的实力,而许相在朝内,更是一呼百应,两家若是结亲,只怕正德帝夜里都睡不安稳。
所以再怎么喜欢,也不过叹一声可惜。
而后来的许如清,嫁给没有实权的承恩侯杜砚,也似乎成为理所应当之事。
权力之下,儿女情长都是一种奢求。
姜奉垂眸,道:“末将一切听从姑娘指挥。”
少府那么信任杜云彤,更是对她的夫君定北侯秦钧倾囊相助,除了杜姑娘是许如清之女的身份,还有杜云彤的心智与才谋,值得少府对她委以重任。
今日杜云彤抵达蜀地,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管一切听从杜云彤的便是。
天启城里传来的消息,他不是没有听说过。
那么多人都被杜云彤玩弄在鼓掌之间,他又何须担心杜云彤搞不定蜀地之事?
安心给杜云彤打下手便是。
姜奉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将军高看我了。”
“我不过为救二叔而来,待二叔平安归来后,我仍需回天启,故而这里的一切,仍以将军为主导。”
她才不是来夺权的。
她只是来帮助姜度的,以及查清楚周自恒的内应究竟是哪一个。
这个内应安插的太深了,连她都只是刚刚知道的消息,周自恒那里已经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