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摇头,发髻中的凤钗“叮叮当当”作响:“不是,你做到了,你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了我……”是她没有早些明白这个男人,他多努力啊,努力地想让她刮目相看,想给她一切,可她偏偏不知足,总把他想做是利益伙伴,少有真心对他。
“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她抓着他的手痛哭出声,像是失去了宠爱的孩子。
“瑶光……”看着她痛哭流涕,他的心像是马车碾过了似的,全剩懊悔和痛心。早知道分别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之前他为何耗费宝贵的光阴和她斗气,知道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难道就不能让着她吗?
“高内侍,传三公九卿入宫,朕有旨意要当众宣读。”刘钧抬头道,“还有宗室,请宣王和豫王一同进宫。”
“诺。”高公公满眼热泪,低下头用袖子去擦,应了声,转身去传旨。
“瑶光,朕去了之后,一切担子都将压在你身上了。”刘钧抬手,抚过她的脸,指尖全是眷恋,“你是个妻子,也一定会是个好母亲,咱们的儿子就全靠你辅佐了。”
瑶光闭眼,满面泪水。
“朕走了之后,你不准时时挂念朕,偶尔想想就罢了,听见了吗?”
瑶光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胸口更是:“陛下,你就这样抛下我们母子了吗?”
“没办法啊,人不能胜天,纵然朕想跟你长厢厮守,也没这个命了。”刘钧叹气,抚过她的眉眼,“可朕的瑶光还是这么好看,跟新婚之夜一样好看,是朕没福气。”
此时,小石榴从建章宫抱来了小皇子。
“再让朕看看咱们的儿子。”刘钧招手,小石榴抱着小皇子上前。
瑶光撇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一丝哭声飘出喉咙。
“立儿,父皇不能陪你长大了,以后你要多听你母后的话,知道吗?”刘钧的手在红被上摩擦了数下,全是对幼子的不舍和留恋,“你要是气着你母后了,朕就算是投胎转世了也要跑来你梦里揍你一顿的,你可明白?”
小皇子咿咿呀呀,不谙世事,完全不懂此番离别的意义。
瑶光背过身去,咬着手背,痛彻心扉。
……
半个时辰后,从各府赶来的臣子们跪在龙床面前。
“朕时日无多,今日急召各位便是想安排身后之事。”
臣子们以头磕地齐呼:“陛下——”。
刘钧被瑶光扶了起来,靠坐在软枕上,看着这一屋子的臣子,道:“朕已写好了立太子的诏书,请各位做个见证。”一抬手,示意高公公宣读。
“朕闻帝王登基,必建立元储,以安四海之心。今嫡子立,日表英奇,天资不凡,册立为皇太子,谨告天地、宗庙。”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群臣附身跪拜。
高公公收了圣旨立在一旁,刘钧又道:“朕还有一道旨意,是给皇后的。”
瑶光起身,跪在龙榻前。
“朕深感时日无多,仓促立储,还望皇后勿怪。”刘钧看着她道。
瑶光摇头,嗓音嘶哑:“陛下隆恩,臣妾代太子谢过。”
“太子年幼,还担不起朝政重任,待太子登基后,请皇后垂帘听政,辅助左右。”
一时间,埋头的各位大人都抬起了头。
“陛下,后宫不宜干政啊。”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恰是瑶光的阿翁,秦祯。
“皇太子还未满周岁,如何听政?”刘钧道,“皇后毓质名门,进退有度,绝不会重蹈吕后覆辙。”
“这……”
“若诸位还不放心的话,朕便留一道旨意,待新帝成年后,请皇后务必归还权力,若有违背……”
“若有违背,死不足惜。”
“皇后。”刘钧痛心地看向她,“你——”
瑶光起身上前,握住他的手:“陛下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吗?”
“是,交代完了。”
“好,那就请各位退下吧,”瑶光回头道。
群臣面面相觑,只得退出。
“朕还想请他们多多看顾立儿,你怎么就把他们赶出去了?”刘钧无奈的道。
“立儿我会看好,现在请陛下休息吧。”瑶光双眼通红,抽出垫在他身后的软枕,扶着他躺下。
“皇后……朕舍不得睡。”他抓住她的手,目光全是不舍,“指不定什么时候睡过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瑶光的泪全往心底流去了,泡得一颗心酸酸胀胀。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无论你何时醒来我都在,好不好?”
“你躺上来,咱们说说话。”他挪动了身子,给她让出了空余的地方。
两颗头凑在一起,被子里十指紧握。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黎明,他们就这样小声说着话,不管外面是晴是雨,屋内是温暖的春天。
……可春天总是很短暂的。
拂晓时分,一身素衣的她走了出来。
“皇后娘娘?”高公公惊讶地看着她。
她突然捂住了胸口,像是里面扎了一把刀子似的疼。
“娘娘,您怎么了!”高公公上前,“快来人,快宣太医啊!”
瑶光扶着柱子撑着身子不倒,双眼冷静得像是初冬化开的雪水,既纯净又无暇,若可以忽视里面的痛苦,那真是世间最美的一双眼眸了。
“戒严京都,敲丧钟。”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无人可知其中艰辛。
高公公差点儿连自己的身形都稳不住了,惊恐:“是陛下……”
日出之时,从皇宫里传来丧钟的响声,有人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七下。
第42章 站位
元康十四年的秋天注定是个不安分的秋天,短命的文康帝死在了自己的二十七岁这一年,而即位的新帝却不满周岁,朝中大臣对于新晋的秦太后垂帘听政又很有意见,而南边的国土又屡屡遭受疆人的威胁。
瑶光一身缟素跪在棺木前,眼泪已经流干,纵然这火盆里升腾出的烟雾十分呛人,也逼迫不出她半点儿泪水。
“皇后娘娘,您都跪了一天了。”小石榴走来跪在她的身侧,“您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可陛下的在天之灵怕是心疼坏了。”
“外面的人都走了吗?”她一开口,喉咙像砂石摩擦,干涩又虚弱。
“都走了,天都黑了。”
“好,走了好。”她将手里的一摞钱纸扔在火盆里,看火舌将它们迅速地吞没,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放松。
“娘娘,去吃点儿东西吧。”小石榴劝道,见她一动不动,又换了一番说辞,“太子殿下都找您一天了,您去抱抱他吧。”
“他才多大,懂什么。”瑶光轻笑,笑声又凉又薄。
“娘娘您别这样,您这样奴婢心里难受啊——”小石榴一个没忍住,哭出了声。
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这样跪在先帝陵前,一跪就是一天两夜,铁打的身子也遭受不住啊。
瑶光抬手,握住了小石榴的手,道:“我这样也是想让自己好受些,他在的时候我和他置气斗气,他不在了,我总得在他灵前忏悔几句不是?”
“可您也不能这样不吃不喝啊,先帝知道了,一准儿会责怪奴婢们没有将娘娘伺候好。”
瑶光一笑,如那夜里的海棠花,轻飘飘地落地:“你去熬碗瘦肉粥,我想喝那个。”
“真的?”小石榴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好,奴婢这就去!”
说完,不等瑶光的话立马就冲了出去,唯恐她下一刻就没了胃口。
聒噪的小鹦鹉走了,她又可以平静地和先帝聊天了。
“对不住,让你最后都没过几天好日子。”
“你说奇不奇怪,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彻底失去后才后悔莫及呢?以前我总怨你软弱,不会拿主意,可现在你不言不语地躺这儿了,没了主意的却成了我。”说到这儿,她笑出了声,像是有人真的站在她面前似的。
“呼呼——”夜风刮过,掀起了她衣裙的一角。
殿门口,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那儿,不知看了她多久。
火盆里的纸钱被风卷了起来,燃着的一角落入了白色的帷幔里,眼看着又是一场大火。她迅速起身,想阻止火势的蔓延,却不想太高估了自己这跪了一天的身子,一个前扑,彻底摔倒。
火没有烧起来,它才奋力地点燃了纱幔一角,下一刻便被人无情地一脚踏灭。
她仰头看这凭空出现的男人,心底却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儿波澜。
“可有伤到?”他扶她起身,上下打量。
“宣王怎么此时还在宫里?”她答非所问。
“这很重要吗?”他眼底迷雾重重,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是啊,宫门下钥后外人无诏不得停留在此,这么多年了,王爷还懂不了这规矩吗?”她认真地问道,仿佛想听到他一刻便低头认罪,然后安静退出。
他无意隐瞒自己的来意:“听说皇后要殉情,本王特地来看看。”
“谣言。”
“可本王看你这幅样子,倒是觉得有几分可信。”
平日里唇枪舌剑的两人忽然彬彬有礼了起来,倒是怪事一桩。也许是死亡震慑了她心底的怨恨,知道固执地去恨一个人是多么的浪费世间,所以她才能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和他聊起来。
刘钧走了,仿佛也卷走了她关于爱恨的一切感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真真切切地心如止水了。
“有什么需要本王做的吗?”
她退出他的怀中,坐在不远处地椅子上,伸手揉自己的膝盖:“我可以相信你吗?”
也许她是随口一问,但他却用了十成十的真心作答:“可以。”
“先帝崩逝,立儿登基不会那么顺当,我如今在朝中毫无根基,连话都说不上。”她抿了抿唇,斟酌语句。
他重重地握了一下拳头,然后一点一点地松开。他对皇位的追求由来已久,如今先帝崩逝,新帝未立,皇后根基不稳,正是夺权起义的大好时机。
可……他迟疑了。
“我想请你和豫王,助立儿一臂之力,可好?”若是被旁人知晓了,铁定要笑她与虎谋皮,可她心底真正的算盘,又有谁看得清楚呢?
朱照业上前,膝盖落地,半跪在她面前,一字一句地发问:“立儿,是我的儿子吗?”
若是,他从此撒手皇位,不再执着。
她侧过头,半张脸对他,嘴唇咬得死紧:“陛下灵前,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个问题。”
朱照业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你只需点头摇头。”
点头,她们母子登极,从此史书留名。摇头,她们母子前途莫测,群狼环伺。
被他抓住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回过头看他,眼底是挣扎和痛苦。终于,眼泪落下来了,砸在了他的手背上,烫皱了他的心。
“我懂了。”他倾身一步,将她揽下腰来和自己纠缠在了一起。
她悄然回首,面对灵柩,启唇一笑。
……
接下来的一切如她所料,朝中对于立储君一事分作两派,一派主张遵照先帝遗命立不满周岁的太子为皇帝,一派主张另立成年王爷为皇帝。文臣比的自然是嘴皮子,而真正掌握了反抗先帝遗命的兵力的武将,则埋头做鹌鹑,任由文臣们比划来回,他们不过就是和稀泥罢了。
其实,那余下的一部分人未必没有想法,只是他们的想法得建立在听从他们主子的意愿上。
“你打定主意了?”孙仲怀问他。
“嗯。”
“这滔天的权势,说不要就不要了?”
“嗯。”
“恕我多嘴,王爷,您病得不轻!”孙仲怀吹胡子瞪眼,怒发冲冠,甩袖离去。
朱照业抬头,看向一旁还老神在在端坐的先生,道:“您不走?”
“不走。”大师兄摇头。
“先生就不问我为什么吗?”朱照业问道。
“抢来的东西哪有别人拱手送来的好,是孙师弟急切了,某认为王爷思虑周全,愿追随之。”大师兄起身,俯身一拜。
幼帝势弱,皇后根基浅薄,朝中需由一重臣来总揽全局。做幼帝和皇后的心腹,朝中的权臣,不是一条极好的进身之阶?动则打打杀杀,实非智深着者所为啊。
朱照业扯了扯嘴角:“先生垂爱,实乃本王之幸。”
他平生最恨别人将他的野心挑露,前一个是秦瑶光,现在又来一个,头疼。
而后的一切顺理成章,文臣只能在嘴皮子上“动粗”,真正掌握兵权的人一站出来,鸦雀无声。
宣王、豫王皆遵奉先帝遗旨,扶皇太子即位。当日,京都戒严,九城派重兵把守,直至新帝平稳登基。
一身端肃威严的太后凤袍的她,站在台阶上对他遥遥一拜,以示感激。
可他却心虚地转身,不敢说这一切全是为了她。
……
文康帝的灵柩入皇陵那天,秋风乍起,卷起了一地离人的愁绪。皇太后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幼帝站在城墙上,目送那鲜活的肉体将一点点在泥土中衰老腐败。
可她知道,此时还远不是她可以放声大哭的时候。朝内有人虎视眈眈,朝外有异族蠢蠢欲动,她还要守着她丈夫的江山、守着她儿子的江山,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永远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