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云将刚刚发现的信双手呈上,垂着脑袋道:“夫人留下了这个。”
不过一张纸,什么保密措施都没有做,她从浴桶旁边捡起来的,一不小心看了个完全。
“一切已知晓,勿寻勿盼。”
短短九个字,道尽了她所有在回忆中挣扎过的路。
“两位殿下呢?”他捏着纸,神色难辨。
“都在。”
不知为何,香云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更难看了。难道他想让夫人带着两个孩子一起逃走?
众人幻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来临,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一天,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他一直自欺欺人罢了,以为她永远不会想起来,以为命运是选择了他的。
若可以,他更愿意她将孩子带走,这样的话……
他以手扶额,神色痛苦。
高内站在门口处,不知该不该派人追,这才过去两个时辰,封锁九门,追回来应该不是难题。可坐着的那人一言不发,他有些拿不准了。
第60章 出尘
雪夜苍凉,一身素白衣裳的人站在清心庵的门口,茕茕孑立。
“咚咚咚——”她抬手叩响了庵门,声音清脆,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坚定。
庵里没有任何动静,兴许是里面的人睡了,兴许是她们没有听到。
“咚咚咚!”
她站在那里,每隔一刻钟便敲响一次,动作轻缓,不疾不徐。
终于,在她快要被冻成雪人的时候,庵门从里面打开了。
“施主有何贵干?”开门的是一个小尼姑,身量刚到她的腰,揉着眼睛一脸迷蒙。
“打扰了。”她提着手里的包袱,笑得有些从容恬淡,和这样苍茫又萧瑟的雪夜格格不入。
小尼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笑,她虽然生气这人半夜登门,但此时面对她的笑容她也生不起一丝丝的气了。
“吱呀。”
庵门关上,雪夜里除了沿路走来的脚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
未央宫,高内刚刚送走了新上任的太尉大人,还未喘口气,便看见两位祖宗远远地朝这边走来了。
这可马虎不得!他赶紧打起精神来应付,笑容满面地上前,跪在他们面前请安,然后再让宫人将他们抱了进去。
“不拥抱,我要自己走。”小郎君小手一挥,颇有挥斥方遒的意味,抱着他的宫人只好将他放下,护着他走了进去。
小娘子瞪着圆乎乎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双手牢牢地抱住了宫人的脖子,不管兄长如何,她是要抱的。
“妹妹,走。”小郎君一招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朝书房走去。
皇位上的人正埋头批奏折,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串咚咚咚地脚步声,稚气又清脆。接着,一双黄色的身影朝他扑来,他赶紧伸出双臂接住。
“父皇好坏,都不配久儿用午膳。”生气的小公主撅着翘嘴巴,摆出一副“你必须哄我”的表情。
她的兄长懂事些,并不会这样没有规矩地指着父亲,他只会抱着胳膊郑重点头,同意妹妹的话。
朱照业抬头瞥了一眼旁边的滴漏,这才发现午膳时间已经过了,而他因为处理政务完全没有顾得上。中途高内好像提醒过他,但他那时正和孙仲升说着南方雪灾的事情,所以直接忽略了他。
“那父皇陪着你们再用一次好不好?”他一手抱起一个,笑着说道。
“不好,久儿都吃得很饱了。”小公主并不那么容易被哄好,她精着呢,就和她那双眼睛一样,像极了某人。
“这样啊,可父皇还没有用膳,那久儿和哥哥陪父皇用一次好吗?”他本是脾气刚直的人,不会哄人不会服输,但因为命中多了这两位魔星,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无师自通一样,学会了和他们讲道理,学会放低身段去做一个明理的父亲。毕竟,他们实实在在地缺失了一部分爱。
“好!”小公主爽快地回答道,丝毫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去,这一句和上一句有何区别呢?
恩常在一旁气得想吹胡子,如果他有的话。
朱照业抬了抬下巴,高内立刻朝外面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可以准备起来了。
“自己走。”朱照业将他们放了下来,鼓励他们自己走。
兄妹俩已经四岁了,正是机灵可爱又惹人嫌的年纪,两人牢牢地抱住父亲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手。
“谁先松手我就给谁刻一枚像父皇那样的私章。”
“唰”地一声,两人同时松手,速度之快,仿佛是人产生了幻觉。
朱照业莞尔一笑,伸手,一边捉一个,牵着往外走去。
高内跟在后面,看着这父子三人的背影,心里牵扯出了无数的感慨。再也没有谁能做父亲做到陛下这样的地步,莫说帝王家了,就是寻常百姓家也不可能对诸事有这般亲力亲为,他几乎是一路教导,从未缺席。
有时候陛下也会出神,那样的时候他就会识趣地默默退下,也不让公主和皇子去打扰他。他知道,陛下这是在思念那个抛下一切了无音讯的女人。
起初,是不想找,后来却是想找又找不到了。
这世间的感情很复杂,其中尤其复杂的便属男女之情了,纵然是他这个什么也不懂的阉人,看着这两人来来回回的较量,心底也不免生出些感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吶。
他在乎的,她早已放下;他珍视的,她毫不留恋。
走了好,走了好啊,起码这皇宫里的天又恢复了蓝,这未央宫还是这般的威严壮观,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离开而失色半分。
“父皇,是谁赢了呢?”远远地,还能听到小公主稚气的嗓音。
“平局。”
“什么是平局?”小公主有些疑惑。
“就是没有输赢,两败俱伤。”一道比小公主稍显成熟的声音回答道。
男人低头,笑着搓了搓儿子的脑袋:“前面一句对,后面不对。”
“怎么不对?我和妹妹都没赢,但却要一起陪父皇用膳,得利的只有父皇一个啊,我和妹妹都输了。”恩常老道地说道,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做法。
朱照业无言,他从未想儿子成为自己这样的人,但从现在的成长轨迹来看,他很有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小年纪,懂得多看得多想得多,仿佛一切都藏在他捧着的那本书里。
“啊……父皇讨厌。”小公主被解释了一通,怨怪牵着他的手的男人。
朱照业:“……”如此看来,是哥哥需要“修剪”一下了。
可再早慧的人他也无法解释一个问题:为何书房里的陪读们都有娘亲,而他们没有。
夜里睡觉之前,他再次郑重地向父亲讨教这个问题。
一如既往被敷衍:“你娘亲在外面游历,走完了就回来了。”
“根本走不完!”恩常的口水都快喷到他脸上去了。
“对,走不完的。”妹妹附和道。
朱照业决定逐个击破,先搞定儿子,一把将他从床上拎了起来,父子俩移步到了榻上。
恩常皱着一双秀气的眉头看他,眼若繁星,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这样的一双眼,越来越有她的神韵了。
“你娘亲出去散心去了,散完了总会回来的。”他为儿子整理衣襟,认真地说道。
“那需要多久?”
“说不准,也许还有一两年,也许五年十年。”也许……一辈子。
“哦。”恩常点头,打了个哈欠,“那我们可以去找她吗?和她一起游历啊。”
朱照业摇头,笑着道:“若你和妹妹成年了她还未回来,你们就去找她好吗?”
恩常歪头一思量,然后摆正脑袋,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好。”
既然父皇没有能力带娘亲回家,那就他和妹妹去吧,他们俩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可以对着那素未谋面的娘亲通通用上一遍。
第61章 终了
清心庵有一位很漂亮的师太,这几乎是方圆百里之内尽知的事情了。因着这位师太,清心庵的香火钱都比旁边那座山的尼姑庵多得多,不仅是因为师太拥有难得一见的容颜,更是因为她的谈吐让人极为舒服,让人一听烦恼全无,再忧愁的事仿佛喝上一盏她亲手泡的茶就消弭于无形了。
可这位出尘艳绝的师太也有烦心的事情,那就是如何让庵主——清一法师同意她下山游历。
“绝尘师太,你可不能离开!”小尼姑们每天都要说一遍这样的话,“你要是走了咱们庵里的香油钱要少上一半,大家会饿肚子的!”
绝尘:“……”
“况且你是最有机会接任庵主位置的人,你这个时候离开岂不是太不划算了吗?”才刚刚进庵的小尼姑这样说道。
绝尘:“出家人早已走出七苦,远离尘世,不计功名。小慧,你这样说可是要挨法师的板子的。”
小尼姑吐了吐舌头,东张西望了一番后抱着笤帚跑了。
绝尘抬头,看着山顶上的蓝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有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除非真的魂归西方了。有人的地方,就永远没有安宁,这就是她待了四年却想离开的原因。
日光渐强,庵里的佛像闪着金色的光辉,灼灼逼人。
她突然想到了很久没有想起的人,思绪有人放空。
“绝尘。”清一法师站在庵门口的台阶上唤她。
绝尘回头,见法师一身素袍飘然而立,这才是她心中真正的高人的模样,不像她,画皮难画骨,终究难以挣脱“情”这一字。
“你来。”清一法师向她招手。
绝尘上前,和法师一起进了茶室。
“昨天的茶会很成功,你做得很好。”清一法师淡淡的笑着,眼角的细纹毫不掩饰地跑了出来,增添了几份岁月的恬淡。
绝尘笑了起来,道:“香客们想要的不过其实很简单。”心底片刻的安宁,灵魂暂时的解脱,这些对于她来说不是难事。
“下山游历的事情,你还坚持吗?”清一法师笑着问她。
绝尘倾身,一人倒了一杯茶,道:“想去,但也可以再等等。”
清一法师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水面上的茶叶,道:“你与佛家缘分未尽,不如再多留些时日。”
“这与我下山有何干系?佛在心中,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归途。”绝尘扬眉,细长的眉毛勾起一个清淡的弧度,倒不像往日那般咄咄逼人了。虽然这山上也不甚安宁,但念经念得久了,总有一两句会让内心平静下来。她早已不记得什么秦家什么太后了,只记得这山间的风、云间的月,以及这枯燥却平淡的日子。
“三日后有场法事要在庵里做,你留下来主持,待法事了结便可下山,如何?”清一法师道。
清一法师于她有恩,若不是四年前她决意留下了无生趣的她,也无今日闲谈论佛的她。
“好。”她笑着应允了下来,反正法事是做惯了的,熟能生巧。
只是此次法事似乎与往常不同,庵里被从内到外清洗了一番,就连深入院墙的枝桠也被小慧一剪子给灭了,更别说往日那些肆意生长的野草。
“这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绝尘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忙忙碌碌的人们,拖地的、擦柱子的、扶梯子上房的……
“师太,你准备好了吗?”小慧捧着经书跑来。
“一切就绪。”
这场法事让庵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从香客即将登门的前一个时辰,庵门前就已经来回冲刷了许多遍,连一向深居简出的清一法师也露了面,静待香客的到来。
绝尘因要准备做法事的东西所以未能与法师一同迎接,自然不知道外面是多大的排场和阵仗。
“她在里面吗?”香客上门了,左右还跟着两位大腿一般高小童子,一男一女,可爱极了。
“在,已经等候多时了。”清一法师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希望贫尼所做之事是对的。”
“对错交与老天评判,现在就让朕谢一次师太。”说完,男子俯身一拜,诚意十足。
“贫尼掐算她前缘未了,故而未能削发,如今看来果真是天意了。”清一法师感叹道。
男子嘴角带着不自然的笑意,微微牵扯,似乎不敢发出太大的悲喜。
“爹,到了吗?”稍稍矮一些的童子拉了拉他的衣摆,示意他让他解惑。
“到了,等会儿你们进去的时候记得要识礼,她脾气不大好,就算凶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好吗?”他蹲下身,为两位小童子整理了一下衣襟。
“很凶吗?”稍稍严肃的那个童子问道。
“不知道对你俩凶不凶,但对我是十分的凶。实话实说,半分未掺假。”
清一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侧开身子让开庵门:“施主请进。”
正堂里,绝尘坐在蒲垫上等待香客的光临。正当她准备念念经打发时间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到了?
她起身整了整衣襟,然后换上一副恬淡的面容,仿佛真的是世外高人一般。
迎着光,三人朝正殿走了过来,中间的那个男的高大威猛,逆着光虽不能瞧清他的面容但也能远远地感受到他的威势。两侧的小的,面容严肃,咬着腮帮子,似乎十分警惕的模样。
绝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下去,她认出了来人。
“去。”男子拍了拍两位“童子”的脑袋,示意他们上前。
两只小脑袋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迟疑地抬头看向男子,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们准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