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杨思勖说:“圣人担心殿下病情,只是不便出宫探望,命我代为安抚,还请殿下多保重身体,以免圣人担忧。”
李瑁淡淡说:“多谢父皇关心,还请虢国公代为转达,只说李瑁有负父皇期望,愧为皇子。”他心中怎能不知父皇此次派人探病是何意?只是,明知是何意,却不得不陪着演完这出父慈子孝的戏,心中更加难过。
杨思勖见了,心里也是叹息,看着李瑁一脸病容,却仍转身让太医给李瑁诊脉。只听太医说:“殿下这病并无大碍,乃是心病,只需放开心结,不日即可痊愈。老臣这便去开一味疏肝解郁的药方,但还需殿下自己少思少虑才行。”
杨思勖点点头,看了眼身后的玉茗,对寿王说:“那老臣便回去跟圣人复命了,还请殿下多多保重。”说着,伸手将身后那人一把拽了出来,说道:“这是我的义女,自小便喜读佛经,听闻殿下信佛,不若让她为殿下开解,说不定能解殿下心结。”说完将她往床边一推,转身大步流星的带着太医走了出去。
玉茗猛不丁被推到床前,又听他说自己喜读佛经,还让她开导李瑁,整个人都傻了。她不过就是想在后面浑水摸鱼进来看他一眼就好,没想到竟然被拖了出来。眼见着屋里只剩下她跟躺在床上的李瑁,这该如何是好?
床上传来的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她的纠结,看着床上那个脸色发白,却因咳嗽而泛起一阵病态红晕的那人,她顾不得什么,忙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又去案上倒了杯水扶着他喝下,这才缓了过来。
李瑁看着床前女子,这才认出是她来,面色淡淡问道:“你何时成了虢国公的义女?”
玉茗脸一红,支吾道:“就在近日……”她心疼的看着他消瘦的脸,轻声问:“才半年不见,殿下为何变成……”这半年,她过得不好,以至于没有留意他的消息,却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么些事情。
李瑁轻轻摇了摇头,眼光定在床帏上,喃喃说:“一切都是天意……”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祝他得偿所望,可惜,这愿望并没有实现,他不仅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那些因宠爱而得到的圣恩,也随之而去,不再复返。
玉茗看他这幅样子,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心中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来,却强忍住了,慢慢说:“殿下不必忧心,既然一切都是天意,想也是无用。”
她记起曾看过佛经提及,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而她跟李瑁,正受着各自的苦难,第一次明白,人生原来也会有月圆月亏。
李瑁闭上眼,面对这个并不熟悉的女子,这几个月萦绕在心中的想法,突然如洪水般倾泻而出,他不知是跟她,还是跟自己说:“我七岁进宫受封,在世人眼中,我是圣人的十八子,武惠妃最宠爱的儿子,连我自己也是这般认为。”
“直到太子哥哥被废、被赐死,母妃因参与其中惶惶不可终日,受惊吓抑郁而终,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圣人三十几个儿子中的一个。我们这些皇子,看着光鲜亮丽,其实被困在这十六王宅中,一直到死才能出去……”
他还想说着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一道泪水滑落脸颊,那闷在心中的话,终于宣泄而出,连带着大半年的抑郁,化作泪水发泄出来。
一只手轻轻拭去他脸上泪水,那手如此温暖,好似年幼时每次进宫,母亲轻抚他的那双手。他睁开眼,泪眼模糊中,那女子轻声说:“十八郎,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十八郎,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呢?自从太子死后,他再也没有见到父皇,母妃也已过世,这个从小伴随他的爱称,就这么被人遗忘了,却没想到,还有再次听到的一天。
脑中绷着的那些念想就这样突然散去,一阵疲惫袭来,这些日子他缠绵病榻,却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他突然觉得好累,好困,就想这般长睡不醒,这样再也没有什么能令他烦扰。
他伸手轻轻握着脸侧的那只手,仿佛幼时握着母妃的手一般,就那样沉沉睡去。甚至,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又回到了幼时,那般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玉茗看他握着自己的手睡着,那张年轻的脸,此刻的睡颜却单纯的像个孩子一般,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在他光洁如玉的脸上,抚平那微蹙的眉头,过了许久,才轻叹一口气,将被他握住的手轻轻抽出,又给他盖好锦被,这才转身走出屋。
杨思勖正站在院中等候,见她红着眼睛出来,心中不知为何有一丝心疼,面上却仍冷冷的,说了声:“走吧。”转身带着她出了王府。
待走出王府大门,玉茗冲他深深一拜:“今日多谢虢国公相助,小女子不知以何相报。”
杨思勖看她这般客气,莫名有些不痛快,冷冷说:“什么谢不谢,我只知道今日乃是带了义女来王府。”
玉茗一愣,不解的看着他,莫不是这位虢国公真要收她当义女不成?
杨思勖一挑眉毛:“怎么,你不愿意?”
玉茗忙拜道:“小女子不敢。”她想了想,突然一笑,改口道:“多谢义父。”
这一声义父叫的杨思勖心里十分舒服,他自幼便入宫当了宦官,无儿无女,连高力士都娶了妻,他却一直孑然一身,原本以为这一辈子主动无牵无挂,却没想到,竟然在这花甲之年竟然与这丫头有缘结为父女。
“好,好。”一向寡言而他竟然连着说了两个好字,连语气中都带了丝激动:“既然你叫我一声义父,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便来找我。”说完,转身离去。
玉茗目送着那虽年迈却仍健硕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这才慢慢往回走。这一日发生太多事,她年轻的心有些混乱。没想到,那杀敌无数、备受圣人称赞的堂堂虢国公竟然会收她做义女,想起当年第一次相遇,那时年幼的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与这位大人物有了来往,不由感慨万千。
只是,一想到方才李瑁那般憔悴的模样,她便一阵心疼,那个被她珍藏在心中的人,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她眼睁睁看着他深陷泥泞,却帮不上一点忙,这种无力感让她痛苦万分,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帮他?
玉茗茫然走在街上,在经历了诸多苦痛之后,她突然长大了,那个曾经天真浪漫的少女,终于明白了何为人生的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插播一则小广告:懒作者双开的搞笑现代小甜文《军校重生攻略》已更新过半,相信我,尽管我是个正经的古言作者(不要脸的自称),但是现言写的还是很逗比的,不喜欢现言就无视这条吧......
第18章
回到家她便病倒了,她这病来的蹊跷,韦昭训心中着急,疑心女儿是撞了邪,却又不能在府中大张旗鼓的做法事,以免传了出去影响她将来嫁人,只得狠了狠心,将她送到城外山中女观静养。
这本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没想到,玉茗在那观中,病竟然一天天的好转起来,不到十日,已能在院中走动。于是他便让她在那边多呆些日子,一来好生将养身体,而来也算是给过世的母亲祈福。
这一日,她闲来无事,走出观外顺着一级级石阶去了半山腰的凉亭,坐在那遥望着长安城,那里的无尽繁华似已与她无关,她将头靠在石柱上,竟然感受到一种悲凉。
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在这一年中看多了生离死别、世事炎凉,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原本不知愁为何物,到如今竟然渐渐懂得了人生的无奈。
上次见到十八郎,那曾经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竟然会落魄至此,让她心痛,也明白了何为世事无常,人生是否便是如此呢?正沉浸在这淡淡的忧思中,忽听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看,一人从山上慢慢走了下来。
玉茗瞧着那人面熟,待他走进了看仔细,才想起这人是上次在道观遇见的嫂子元氏的那位远亲,似乎是叫李泌。那人一见她那身道袍,似乎也是一愣,随即向她行了个道礼,玉茗也还了一礼,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正犹豫着,只见那李泌走上前来,淡笑着说:“我前两日回家中,正碰到表姐,听说韦家娘子来了这山中静养,她还托我前来看望,没想到竟然如此巧便遇见了。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玉茗听到这,才明白他为何出现在这,低头谢过:“现在已无大碍,多谢。”
李泌看了看周围,问道:“韦家娘子为何在这半山中?”
“久在观中,心中有些烦闷,是以出来散散心。”
李泌看她神色淡淡,不似上次见面时那般活泼,想起那位表姐曾提起她最近心事重重,让他多加劝导,于是笑道:“今日闲来无事,不若我给你算上一卦吧?”
玉茗一听,有些奇怪,在她印象中,那些算卦之人不是年过半百,便是剃度出家的僧道,李泌不过是俗家弟子,又年纪轻轻,怎会这占卜之事?
李泌见她不信,到亭边坐了,笑着对她说:“不若我们便打一个赌,我这一卦若是算不准,便替你做一件事。”
“那若是算准了呢?”
他神秘一笑:“那你便叫我一声师父。”
“咦?为何突然要叫师父?”玉茗疑惑地看着这人,这个要求还真有些意外。
“因为我看你有些慧根,想要收你为徒行不行?”
玉茗见他一脸戏谑,知道他不过是拿这个借口逗自己,心里不服气,想想自己也不吃亏,犟脾气一来脱口便说:“赌就赌。”
李泌见她这会儿小孩子心性上来,又回到那个开朗活泼的少女,淡淡一笑,问了她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却皱了皱眉头,这卦象……他本是受了表姐所托上山,一来是就近照顾这韦家娘子,二来也是顺便替她算一下姻缘,只是没想到,竟然算出了她的劫数。
他从小便被称为神童,却一心向道,年纪轻轻便精通周易,是以自信绝不会算错,可眼前这少女,哪里能经得住这等磨难?这般想着,便起了同情之心。
玉茗见他面色严肃,心里嘀咕,难不成是算出什么不吉利的事来,却也不敢打扰,待他睁开眼来,才问:“可是卦象不好?”
李泌看她一双大眼瞪着自己,那双眼睛清澈的仿佛山中泉水一般,不忍告诉她实情,只笑了笑说:“来来,我们先把方才赌的事说了。”
他坐正了些,问道:“你在家中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兄长,对不对?”
玉茗不服气的说:“这些事听我那嫂子便能知晓,算不得数。”
“好,再来。”李泌笑了笑,接着说道:“你六岁那年,曾遇到一贵人相助,可有此事?”
“这……”玉茗歪头一想,六岁那年,可不就是她遇到十八郎那一年?那年自己在闹市中与哥哥走丢,从茫茫人海中遇到他,倒也算得上遇到贵人。
没等她回答,李泌又说:“在你身边,现在也有一位贵人,也因了他,你将来之运势也会因而改变。”只是,他并没说,这转变却并非好事。
玉茗又一想,便想到了杨思勖。说来也是蹊跷,她与这位虢国公意外相遇,没想到最后竟然成了他的义女,如此一看,李泌说的倒也不错。
只是,听提到改运,她心中好奇,忙问:“可知是改的什么运?”
李泌故意不说,转而问:“那你先说说,我这卦算的准与不准呢?”
玉茗着急知道他说那改运之事,连连说:“准的准的。”
“那你这赌输了,又该如何做?”
“……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她只好不情不愿的行了个拜师礼,心里却念叨着这李泌虽是道士,却真真一点儿都不肯让着她。
李泌见她心不甘情不愿,心里好笑,摆摆手道:“好了,免礼,既然收了你这徒弟,以后若有不明白的,便来向为师请教。”
玉茗见他得了自己一拜,却只字不提改运之事,一张小脸顿时不高兴了,赌气的坐在一边不说话,她这般性子如孩子一般,令李泌哑然失笑,可想到她那卦象,终是叹了口气。
“我听闻你本是信佛,可知那佛经中的人生八苦?”
玉茗想了一想,似是听过这个词,只是她毕竟才十四岁,所谓信佛也不过是去寺中拜拜,哪里真正研究过那些经书,是以一听这话,好奇的抬起头来,问道:“所谓八苦如何解?”
“佛曰,人生八苦,乃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见她似懂非懂,李泌向她一一解释。
玉茗突然问道:“师父,如何看这求不得呢?”她自从寿王府探病回来,才发现自己对那人念念不忘。明知他们之间已无可能,却偏偏忘不掉。她从小未受过苦,乃是父母掌上明珠,哪里有什么愁事,唯独这一件却想不明白,这种纠结整夜折磨着她,辗转反侧却不得解。
李泌想了想说:“你可有喜爱一物,却又无法得到的时候,那便是求不得之苦。只是若是明知求而不得,为何还要去求呢?”
玉茗一愣,脱口而出:“若是因为不得而不去求,又怎么能知道得或不得?”
李泌见她如此回答,知道她这一生之劫怕是无法避免,却也明白一切皆是天意,自己无法更改,只能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既定的命运,心里一声叹息。
他看她脸上带了些落寞,劝道:“既然如此,得与不得便不再重要,只因你所要的,不过是做自己想做的罢了。”又指着亭外说:“你且看那大树,叶在树梢,风过叶动,便如这人心一般。若不想被风所扰,便静而如水、动而如风,唯有顺缘而为,不将不迎。”
玉茗看窗外的树叶,突然茅塞顿开:“师父是让我循心而为,不强求结果?”
李泌见她这么快便开悟,淡淡一笑:“正是。”
只是,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方才看她的卦象,不出几年便有一劫,这劫乃是因情而起,却看不清何时终结,所以他才借着打赌,想要帮这个有缘之人脱离劫难。
本想劝她避开那些是非,却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把她又往那条路上推了一把,待她走后,他独自一人在亭中,不知自己在她人生这盘棋中,究竟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玉茗哪里知道,她的命运会如何改变,在山上的这几个月,她闲来无事便去观中书阁中寻了道经来看,遇到不懂的就记下来,寻了时机去向在山顶道观中静修的李泌求教,一来二去,竟然真的将他当做师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