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接过那个香囊,看着上面有些歪扭的纹样,猜到这是她亲手所绣,淡淡一笑,收入怀中。他将脸靠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亲手绣了这等珍贵之物给我,待你生辰,我又不知该送你什么稀罕物了,难不成也要绣一个送给你?”
他说着话是贴在她耳边,那气息吹着耳垂痒痒得很,她咯咯地笑着,也不接他这俏皮话。
待到了离韦府不远处,玉茗便下了马,看着那人骑马绝尘而去,她才笑着往回走,没想到一抬眼,就看到哥哥站在门口,显然将他俩方才那情形看了去,她心中一惊,不知将面对什么。
第31章
玉茗见哥哥站在门口等他, 便明白跟寿王的事再也瞒不下去了。她慢慢走上前,看着哥哥什么也没说。只听庭之叹了口气说:“进府说罢。”
两人去了后院, 却未进屋,而是在廊下坐了。沉默许久,庭之才问:“你可知那寿王的情形,定不会给你荣华富贵的,若是惹怒圣人遭罢黜, 甚至未必比得上在韦家?”
“我明白。”
“你又可知, 就算将来能册封为王妃, 却要一辈子住在那十六王宅中,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了去禀告圣人,不仅不像在家中那般自在, 甚至连出城都受了限制?”
“我也明白。”
“那你可曾想过, 若是圣人一辈子不给寿王册妃,你该如何自处?”
玉茗抬头看着哥哥, 轻声说:“若是那样,我便以妾室身份入府去陪他。”
“你……”庭之看她这般决绝, 气的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堂堂韦家千金, 却要去给一失了宠的皇子做妾,就算你不顾韦家颜面, 又要让父亲如何在朝中面对那些大臣?”
他看玉茗脸色一白, 知道自己这话说得重了,可为了妹妹的一生幸福,他强忍着继续说下去:“父母自小疼你, 不忍你受一点委屈,连婚姻大事都让你自己挑选,没有去跟那些世家子弟联姻,可不代表你便能如此任性,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赌这必输之局。”
他顿了一顿,缓和了语气劝道:“茗儿,哥哥知道你从小便心仪寿王,可是,你在家娇贵惯了,就算能嫁过去,也受不得那宫禁中的如此约束。就连杨太真那等出身嫁给寿王都受不了,难道你这千金小姐便能忍了?”
玉茗听他说完,这才慢慢向前靠了靠,拉着哥哥的手说:“茗儿知道哥哥是为了我好,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若世上有千种不该嫁的理由,他便占了九百九十九条。”
“可是唯有最后那一条,让我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他。我知道他被圣人所嫌再无前途,甚至有可能循了三庶人的路,不能善终,可越是这般想着,就越是心疼那人。”
“这世上之人皆弃了他,若我也如此,那人便太过可怜。”
庭之沉声说:“那便是他的命,难不成你是救世的菩萨,要用自己一生去救赎他?”
玉茗苦笑一声:“我哪里敢与那菩萨相提并论,况且,我陪着他,也是循了私心,究根到底,不过是无法忘却那人罢了。”
“当年他娶了杨太真,我本想断了这念头,既然无缘,又何必再过纠缠。可后来他屡屡遭难,得知那些消息,我才发现自己未能忘怀,甚至在得了那婚姻不合的签文时竟然有了一丝期待。直到杨太真出家,我得了这消息,竟然心中有一丝窃喜,想的是终于有了机会见那人。”
“可看他后来自暴自弃,才知道这是对他的磨难,也是我自己求来的罪过,看他那番折磨自己,我仿佛一起受罪。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明白,这一生都无法放下那人了。”
她轻轻闭上眼睛,仿佛那种切肤之痛又出现在胸口,喃喃说道:“当年推了崔家的婚事,那时我还年幼,也不知自己为何看不上那崔家三郎,如今想来,不是那人不好,而是我的心里早已有了一人,再装不进别的男子去。”
“茗儿,这世上男子多了去,你若是想忘了他,哥哥便帮你去寻,一个不成便十个,早晚会遇见比他更好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只认准那一人?”庭之拉着她的手说。
“哥哥,已经太晚了。”她睁开双眼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我心意已决,就算你们都拦着我,也要陪着他。”
庭之见她这般决绝,知道这件事已没有转圜余地,沉默许久,才问道:“那你打算如何跟父亲说?”
玉茗想到这事若是被父亲知道,必定会大发雷霆,甚至有可能将自己困在府中禁足,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该面对这种情形。哥哥说得对,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若是在此事上一意孤行,便是不孝。
“我前些日子曾听父亲说,要给你选一门好亲事,却又担心那李泌所言是真,怕对你不利,因此长吁短叹。他怎会想到,这本就是你们说来骗他的。”
她听了,心中愧疚,想到自己任性,终是害父亲和哥哥为自己担忧。她轻声说:“我选了这条路,便是对父母的不孝,如今唯有多瞒些时日,待寻了机会再与父亲说,还请哥哥不要戳穿此事。”
庭之听了没说什么,只长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走出了后院。
玉茗独坐廊下,看着满园草木萧瑟,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不知是何等命运,一时间心情也暗淡下来。她知道跟在李瑁身边,必定不会再如现在这般一帆风顺,只是,与其患得患失,倒不如趁着此刻安好,珍惜这般好时光。
如此想着,她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走回屋内。
这一年,玄宗改年号为天宝,大年初一,在大明宫接受群臣朝贺,天下大赦。这长安城中因了这一喜事,变得愈发喜庆起来。
到了初七,便是那一年一度的“人日”节。这一天,圣人带了朝臣们登高祈福,而玉茗则趁着父兄不在府中,又偷偷的溜去了宁王府。
她一进府便径直去了李瑁所住的院落,远远地看见他站在一棵树下发呆,不知想着什么,她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冷不丁伸出双手捂住他的眼睛,也不说话,等着那人猜。
李瑁笑道:“在这王府中,唯有养母身份不必对我拘礼,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傻到猜测是哪个下人?”
玉茗一听才知道自己做了傻事,哼了一声,将手松了,反驳道:“那可未必,十八郎还有两个同胞妹妹,难不成她们不会来看你?”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李瑁听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了,回答说:“太华公主身体不好,常年不出宫,连我都很少见到她;至于咸宜公主,自从她那夫君杨洄当年跟着母妃一起策划三庶人案,圣人便对他厌弃,连带着对公主也不喜,将他们贬去了外地。”
玉茗见他情绪突然低了下来,知道自己无心之言又勾起了他的心事,忙笑道:“好了,是我蠢笨,不知道你这些妹妹竟然都不在长安,下次在不与你玩这小孩子把戏了。”
李瑁也不再想那些伤神之事,拉着她的手问道:“今日为何来的如此晚?”
玉茗笑答:“我本以为你会跟那些皇子一般去了宫中,故意来晚了些,还以为要在这等你,没想到你竟然没有进宫。”她其实猜到他定是不愿进宫的,只是方才绕路去了西市买了一样玩意这才来晚了些。
李瑁淡淡说:“我在守孝期间,不便进宫,免得冲撞了圣人的喜庆。”其实,他只是不想在那群人中做出那般自欺欺人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更不想看到什么不想见的人。
“今日是人日,我想着十八郎必是没有准备,于是便替你备了这个。”玉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来。
李瑁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彩胜。习俗在人日这一天,要登高祈福,还要带人胜,他这几年历经两丧,每日浑浑噩噩,终日闭门不出,竟忘了这回事。
他将那彩胜接了来,有些犯愁:“这本是习俗,可我在孝期中,戴不了这五彩之物,该如何呢?”
玉茗一听才想到此事,不由怪自己大意,竟然忘了这个,不由怪自己多此一举,一张小脸便有些郁闷。
李瑁见了,笑道:“不妨事,不能戴,便藏在身上吧。”他将那彩胜塞入怀中,贴着心口放了,显然极为珍视。玉茗一见他这般,才转忧为喜。
李瑁接着说:“既然你送我彩胜,我便也送你一物。”
他起身去了里间,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木盒拿着走出来,轻轻放在玉茗面前。她见那木盒极为精致,心中好奇,轻轻打开来看,却见里面是一支上等的翡翠钗。
尽管她曾见过不少类似之物,却没有一支比这贵重,单看那玉质细腻,仿佛牛乳一般,仿佛轻轻一碰便要化开,显然是上品,上面还以东珠镶嵌,必是价值连城之物。
她一看便喜欢上了此物,只听李瑁说:“这钗乃是我母妃心爱之物,原本想要在你生辰时送与你,可昨日有内侍来传旨意,说一众皇子下个月都要跟着圣人去骊山,你的生辰怕是赶不回来,只好提前送与你。”
“这……未免也太贵重了。”她又惊又喜,却不敢接这稀罕物。
“在我心中,任何一物都比不得你。”他轻声说着,伸手取了那钗小心着插入她的发髻。左看右看,笑道:“虽说与你却是相配,可这一身男装终是别扭,待下次你换了女装带给我看吧。”
她伸手摸着那支钗,心中一甜,低低说了声:“好。”
第32章
一个月后, 李瑁果然奉旨随玄宗及一干皇子妃嫔去了骊山华清宫。他不在的这两个月,玉茗整日闷在家中, 好像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儿,时不时长吁短叹。
终于有一日她在府中呆的烦了,想起这段时间没有去太子府,也未乘车,步行往十六王宅那边去, 想要探望许久未见的韦瑶儿。这几个月, 听说瑶儿的哥哥韦坚最近刚刚提了水陆转运使, 这可是世人眼中的肥差,可见多受圣人宠信。
想到太子妃一家受到的恩宠,她不由又想到同样身为皇子的李瑁。原来宫中皇子也如妃嫔一般, 仰仗的便是圣人的宠爱, 就算十指连心,也分了长短。
韦瑶儿一听她来了, 心里甚是高兴,忙叫内侍将人迎了来, 拉到身边坐下, 埋怨道:“妹妹怎的这许久不都不来看我?莫不是整日都去了那宁王府,忘了我这个姐姐。”
玉茗听了大吃一惊:“姐姐怎么会知晓此事?”
韦瑶儿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她的脑门, 笑道:“我听闻寿王最近结识了一位好友, 虽不知姓甚名谁,却听说是韦家人,想来想去, 怕也只有你这胆子大的还敢去招惹那位王爷。”
玉茗听完,这才放下心来,淡淡一笑,却将话头引向别的:“姐姐整日在这太子府操劳,怎的还会有功夫关心起寿王来?”
“我不想听,也会有人来跟我说。”瑶儿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自从搬进这太子府,我这府上就没清净过几天,那些朝臣们明着忌惮圣人不敢来,却派了夫人娘子们来,这女子聚在一起,长安城中发生何事,我足不出户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玉茗一笑:“还不是姐姐有福气,听闻坚哥哥最近甚是受圣人重用,这有提了水陆转运使,韦氏一族怕是要靠姐姐一房光耀门楣了。”
这几句话说到了瑶儿心里,她没将玉茗当外人,所以也不掩饰一脸得意之色:“韦家当年因韦皇后遭了难,这么多年,也该熬出头了。只希望太子能这般顺利下去,不要遇到什么事端才好。”她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叹了口气。
玉茗见她这样,忙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好地为何唉声叹气。”
“茗儿,你只看我当了太子妃,哥哥又被委以重任,却不知我心里的苦。原先太子还是忠王时,虽不及现在声名显赫,却也对我百依百顺,还将那些侍妾都赶了出去。可自从当上太子,他便好似换了个人,不仅多番告诫我不要过分张扬,甚至还另娶了两位良娣。”
她说着说着,猛地拍了下面前的长案,气道:“若不是当年依仗我们韦家,他如何能平安当上太子,怕是连圣人眼都入不了,一朝得志却如此对我。”
吓得玉茗连忙劝道:“姐姐慎言,这府中隔墙有耳,可千万不要因一时冲动招来是非。”
她起身将门关好,这才返回来劝道:“姐姐不要多心,想必太子娶两位良娣也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他不过是不敢跟圣人拒绝罢了。自从当上太子,他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跟那废太子李瑛一般,不知哪天便被赐死。”瑶儿摇了摇头:“你不知这宫中的水有多深,尤其是太子,被多少人盯着,就算他们不争,那些朝堂上的大臣早就分了几派明争暗斗,说不定哪天便被牵连进去。”
她拉着玉茗的手劝:“妹妹,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听姐姐一句劝,尽早与那寿王断了,不要与皇家牵扯上任何关系,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玉茗知道有些话跟她说了也是无用,只低头应了,却没放在心上。她虽与这个姐姐亲近,却选的不是一条路。韦瑶儿向往荣华富贵,而她则只求一人心。
这两条路,说不出孰对孰错,只要将来不后悔,便自得其乐,随遇而安吧。
从太子府出来,她刚要随了内侍出门,却听身后有人问道:“前面的可是韦家娘子?”
她回过神,看几步外站了一年轻男子,看着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见那人施了一礼,轻声道:“在下崔纵。”
她听了,才想起这人便是那崔家三郎,几年不见,竟然没有认出来,连忙回了一礼。
“不知韦家娘子为何在此?”崔纵问道。
“我乃是为探望太子妃而来。”玉茗恭敬答道。
“原来如此,我刚去拜访棣王,没想到在此巧遇。”他又问玉茗是否要回那杜曲,见她应了,便说顺路可以结伴而行,跟着她一起向外走。
玉茗因跟他之间那些过往,言行难免有些拘谨,一路上并未说话。倒是那崔纵还跟以前一般待人和善,问起她家中近况,这一来一往,她才放下心中的顾虑。
她想起曾听说他已娶妻,随口问道:“听闻三郎娶了妻室,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却见崔纵面色一暗,轻声道:“我家娘子前年已经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