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想了想说:“不若就派一人去劝说圣人,毕竟情况紧急,若是在耽误下去,只怕禁军那边闹起来,对圣人不利。”
高力士点点头,三人商议后,决定派韦谔前去劝说。一来他是左相之子,有兼着御史中丞,深受玄宗信任;二来他与父亲从未与杨国忠正面冲突过,却也未同流合污,走的是老庄中庸之道,说的话更容易让玄宗接受。
韦谔这会儿刚安顿好父亲,他想了想,走到寿王马车旁,跟玉茗交代了几句,让她这几日多加小心,切不可独自离开车队,以防不测。
玉茗问起他发生何事,得知杨氏一门惨死后,虽然那些人罪有应得,却仍是唏嘘不已,她想到如今圣人携家眷出逃,不过第二日就发生这样的事,不由害怕起来,前途漫漫,不知这一路能否顺利到达蜀地。
韦谔见她一脸忧色,于心不忍,安慰道:“你不必担忧,虽说禁军那边杀了杨家人,可暂时还无反意,放心吧,还有我跟寿王在,定能护你跟孩子平安。”
玉茗点点头,想到还在长安城中的父亲与兄嫂,又担忧道:“不知父亲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只因走得急,又不准走漏风声,想必他们还不知我们已离开长安的消息。”
韦谔摇摇头说:“就算当时不知,如今宫内空了,必定乱了套,听后来的禁军讲,那些宫人已经将宫内来不及带走的财物搬空了。我临行前两日,听庭之说起,杜曲那边也备了马车,要离开长安暂避,虽不知去哪里,可韦家经历过多次战乱,总不会一点准备也无,你就放心吧。”
玉茗点点头,这时李瑁回来,见到韦谔,忙跟他说起让他去劝说圣人赐死贵妃一事。他俩这般商议着,玉茗在一旁听了,心中却是一惊:他们要赐死贵妃?
待两人商议完,韦谔理了理衣冠,玉茗在一旁见了,嘱咐道:“谔哥哥,你要多加小心。”虽说是在逃难路上,可毕竟是面圣,又是赐死贵妃这等请求,难保圣人不会发怒。
况且方才她已看到左相被打成那样,想必禁军已经失控,谁也不会保证会不会再对韦谔下手。这一去便是两头为难,虽说她担忧李瑁,可也不愿让韦谔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受伤害。
韦谔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茗儿不必担心,我自会小心,不会有事的。”自从玉茗出嫁后,他一直以王妃相称,如今又叫出她的闺名,在患难之中,她听了忍不住落下泪来。
眼看着韦谔走向那被禁军围住的驿馆,她泪眼模糊,祈祷着千万不要让他出事。李瑁见了,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你且放心,禁军目前还有陈将军管着,只盼圣人能听的了劝,顺了军心将贵妃赐死,否则……”
玉茗知道,若是圣人硬是不肯,恐怕真闹起来,就不仅仅是兵乱那么简单了,恐怕不仅是圣人,连这些皇子皇孙们都要遭殃,李氏王朝恐怕今日就要毁于一旦。
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看着车内两个幼小的孩子,只希望能度过这一劫。可是,想到若是圣人应下,便是要赐死杨贵妃。她虽然与杨玉环并不算熟络,可许多年前就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不过是错在被圣人宠爱,或许她不该纵容家人胡作非为,可是硬要把杨国忠祸国的罪安在她身上,未免有些不公。
在这兵荒马乱中,那些男子犯下的罪过,却要一女子来偿还,这便是圣人的恩宠吗?
韦谔走进驿馆,见到玄宗,郑重施了一礼,将将士要求赐死贵妃的意愿说了,他又说道:“在众怒难犯的情况下,圣人也深陷危难之中,还请早早断绝吧。”
玄宗听了反驳道:“说杨国忠祸国殃民,又说他谋反,可是贵妃常居深宫,怎会得知此事并牵涉其中?”他一心要为杨玉环找出一条生路,既想要留住贵妃,又想让那些禁军安定下来,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就在此时,一旁的高力士开了口:“老奴陪伴圣人几十年,有几句话不知可否让老奴禀报?”
玄宗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说吧。”高力士是他最信赖的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有他在身边,在此次逃难中,也是幸亏有他悉心照料,玄宗才撑到了现在。
高力士低声道:“老奴知道圣人不舍贵妃。贵妃确是没有罪过,可是禁军们已杀了杨国忠,就算他们肯放过贵妃,可只要她常伴圣人左右,若是将来她在您身边说了什么,那些杀了杨家人的将士便有性命之危,所以他们定然不会心安,也不会放过贵妃。”
他见玄宗听了沉默不语,继续说道:“如今驿馆被围,那些将士手持兵刃,万一被激怒,圣人怕是也有危险,还请三思。”
听了他的话,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才明白,自己已处在了何等的险境当中,不仅是他,就连他的皇子皇孙,也会因此受到牵连。李氏血脉能否延续,皆由他的抉择所决定。
他看了眼楼上,贵妃此刻正在二楼厢房中,对此事仍一无所知。他痛苦的闭了眼,第一次明白了身为帝王的无奈。当年他可以不顾纲理伦常将她召进宫,没想到有一天,却要亲手将她赐死。
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在这一刻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他就那般低着头沉默着,许久之后,才沙哑着说出一句话:“告诉陈玄礼,就说,朕答应他的要求。”
作者有话要说: 玄宗之所以难受,其实更多的是在于他终于明白,自己手中那无上的权力终于流失了。或许也会难过杨玉环的命运,只是,帝王的爱情,多半与权力交织在一起,早已剥离不开。
第64章
玉茗在车内, 听到外面突然传出欢呼声,她忙掀了车帘向外看去, 只见驿馆外那些将士一个个高举兵刃,高喊万岁,那声音如此震撼,让她在车内也能感受到震动。
即便不知驿馆中详情,她也明白, 必是玄宗答应了赐死贵妃的要求。他们这些皇家之人总算是安全了, 可她却并没有一丝轻松,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悲哀,不知是为这些落难的皇室子弟, 还是为即将死去的杨玉环。
从韦瑶儿、棣王妃到沈珍珠, 如今又是杨玉环,即便当年再宠极一时, 最终却仍逃不过被深宫吞噬的命运,那吃人的宫殿, 就算离开了, 也在她们身上刻上了烙印,永远也摆脱不开。
想到这里, 终于明白为何李瑁说要带她离开那里, 那不仅是一生的束缚,更有可能随时要了他们的命,身为皇子, 他深深的明白这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折磨。
她回头看着李瑁,他此刻也看着驿馆那边,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中却是似悲似空,仿佛看破了这些悲欢离合。她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他回过神来,看着她,想要一笑,却因眼中带了悲色,看起来更加令人难过。玉茗见了,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轻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李瑁心中一片悲凉,李唐王朝败落到如此地步,他的父亲,那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王,竟然被被逼迫杀死心爱的妃子,他不仅替他感到难过,更为自己难过。他回抱住她,将头轻轻靠在她的头顶,方才因悲戚而引发的寒意慢慢被她的体温所驱散。
这时韦谔慢慢走了过来,他虽然达成任务,可心中也并无一丝高兴。身为朝中大臣,眼见着国家社稷被奸臣所毁,自己所忠诚的君王受此胁迫,心中怎能高兴的起来。
玉茗见到他平安回来,也是松了口气,问起他里面情形。韦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瑁,轻声说:“圣人已决定赐死贵妃,安抚军心。现在,恐怕在跟贵妃诀别。”
此刻杨玉环跪在玄宗面前,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眼泪止不住的流。方才在楼上,她一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玄宗一来,她便知道这是诀别了。
她所侍奉的那个君王,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看着她,眼中带了不舍、气愤,更多的却是无奈。她明白,曾经给她无限荣宠的他,如今也护不了她了。
明知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哭也是无用,可她不知为何,眼泪仍是止不住。她想起了当年还是寿王妃时第一次见他,然后是华清宫的单独召见,再后来是十几年的三千宠爱于一身,这么多年了,好似一场梦一样,一睁眼便醒了。
她不知哭了多久,终于流干了眼泪。她轻轻抬起头,看着他,轻声唤道:“三郎,既然事已至此,若是我一死能挽回一切,也毫无怨言。”
她慢慢站起身来,向她的君王神深施了一礼,说道:“就让我最后再为三郎舞一曲吧。”
说着,她轻轻哼起了霓裳羽衣曲,翩翩起舞。此刻没有了乐师奏乐,也没有了宫女伴舞,也没有了五光十色的华丽羽衣,只有她凭记忆的吟唱。
玄宗看着她依然曼妙的舞姿,耳边似乎又想起了那精致的乐曲声,眼前仿佛看到灯火同明的兴庆宫,而他则坐在宝座上,手端美酒,欣赏着他最爱的妃子献舞。
可是,不过一晃眼,那些浮生若梦的场景消失不见,如今的他坐在这破旧的驿站中,听到的是贵妃略显嘶哑的歌声,而她一身宫装因路途奔波也染上了灰尘,看起来不再光鲜亮丽。
他突然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却让心爱之人去代他受过,顿时悔恨、不舍和绝望涌上他的心头,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知什么时候,杨玉环停了舞步,她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君王,最后施了一礼,慢慢打开门走了出去。楼下,高力士已准备好三尺白绫等着,看到她来,他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杨玉环看着那白的刺眼的白绫,没有想到自己的归宿竟然是这样,她惨然一笑,泪已流干,如今想哭却哭不出来了。她轻声说:“还请高力士与外面那些将士说一声,我愿一死,只是,可否答应我最后的心愿,容我去一旁的佛堂礼佛?”
高力士应下了,打开门去外面。不多时他回来,说陈玄礼已答应。杨玉环轻一点头,面色木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临死之前有一人想要见,还请高力士帮忙通传。”
“贵妃请讲,老奴这就去宣。”
“我想见寿王妃。”
高力士一愣,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此时为何要见那人,可见她那般木着一张脸,便叹了口气:“老奴领命,只是这时候,圣人的旨意也未必有用,不知寿王妃她愿不愿意冒险前来,还请贵妃先去佛堂礼佛,老奴这便去请。”
杨玉环微一点头,跟他道了谢,慢慢开门走了出去。高力士看着她步伐踉跄,哪里还是那个舞姿轻盈光彩亮丽的贵妃?他叹了口气,说了声造孽啊,摇摇头走出门去。
玉茗正在车中哄着两个孩子吃方才李瑁寻来的饭菜,忽听外面李瑁似与人争着什么,她仔细一听,那人似乎是高力士,忙掀了车帘走下来。
只听李瑁坚决的说:“并非我为难高力士,只是此时那驿馆周围皆是禁军,皇子们都不敢接近,却让王妃前去,我怎能放心,此事万万不可!”
高力士叹一口气说:“寿王有此担忧我也明白,若是不可,我这便回去禀告贵妃。”他说完就要走,却被一句话叫住。
“高力士请留步,我愿随你前去。”
他忙回过头来,见玉茗正站在李瑁身后。李瑁一听便急了:“这种时候,你就不要管这些闲事了。不论你去不去,贵妃终会一死,就算你去了,又有什么不同,何必为她犯险?”
玉茗看着他笑了笑说:“我知道十八郎是为我担忧,可是贵妃将死,我虽与她只有数面之缘,却也觉得她甚是可怜,不忍看她临死前这愿望也无法达成。你放心,我自会小心。”
她见李瑁还要再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说:“贵妃与你,终是曾有些缘分,也是因了她,间接令你我因缘际会结成夫妻,无论如何,我总不能看着她抱憾而去。”
李瑁闻言,知道她心意已决。他明白玉茗虽看着性子弱,可是真要决定的事,却任谁也劝不住,当年执意要嫁他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他只好放弃劝服她,说道:“既然你非要去,那我便陪着你。”
他让信任的护卫守着儿女,这才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向驿站走去。穿过重重禁军时,玉茗心中害怕,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心里明白,便将她的手握的更牢一些,直到来到驿站后的佛堂才轻轻松开。
他仔细嘱咐道:“我在这门口等着你,若是有什么事,你便喊我。”
玉茗点点头,转身向佛堂走去。她走进门,看到堂中蒲团上跪了一宫装女子,便是那杨玉环。此刻她微低着头,双手合十,轻声念着什么。玉茗见状,也不打扰,便在一旁等候。
这佛堂年久失修,本就破败不堪,如今又因了杨玉环跪在这里,明知她是将死之人,这一切在玉茗看来,更多了一丝悲戚的气氛,甚至有些压抑。
她抬头看着莲座上的佛祖,只觉那悲悯的眼神更令人觉得难过,此时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浮华若梦,功名利禄皆是尘与土。这句话,用来说杨玉环再贴切不过了。
杨玉环默念完,轻轻起身,回过头看到玉茗,她先是一愣,似乎自己也没想到玉茗真的会来。接着便是一笑,只是那笑如此凄惨,简直比哭还令人难受。
“你来了。”她轻声说,突然一笑:“没想到,最后能送我的,竟然是你。”
玉茗听了这话,也觉得世事无常,当年她曾嫉妒过她,甚至为李瑁的事怨过她,没想到最后却会来见她最后一面,眼睁睁看着她去赴死。
只听杨玉环又说道:“我这将死之人,总不能如此披头散发的离去。这驿馆中没有镜子,而我的那些婢子皆已逃走,姐姐们也惨死,麻烦寿王妃帮我梳一梳鬓发吧。”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把玉梳递过来,玉茗接过来一看,认出这把便是当年她替杨玉环寻到的母亲遗物,心里又是叹了口气。
杨玉环坐在蒲团上,玉茗站在她身后,将那些散乱发丝梳顺,一缕缕编入发髻中,她梳的时候,看到那青丝中竟然出现一缕缕白发,想起眼前这女子今年也三十七岁了,在宫中时尚有人为她染黑青丝,而现在,她的生命却如这白发一般,即将终结于此。
玉茗轻轻梳着头发,杨玉环坐在那里,不知是跟她说还是自言自语道:“我从小便父母双亡,乃是在叔父家长大。他对我极好,将我当做视如己出的长女一般养大,还请了师傅教我歌舞之艺。”
她眼神迷离,脸上带了笑,似乎回到当年:“想来那时是我最开心的年纪,当年在洛阳,多少郎君慕名而来,只为看我一眼,即便我只是个小吏的养女,门前却排满了求亲的媒人。”
“可是叔父却说,我的绝世容颜,不应埋没在民间,那便是暴殄天物。我当时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觉得似乎也有道理,那些粗俗男子怎能配得上我呢?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