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说:“直到圣人将我册封为寿王妃,我才得知自己的夫君是圣人最宠爱的惠妃之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人们都说,他是皇子中佼佼者,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美男子,那时我想,或许这才是能与我般配的郎君。”
玉茗站在她身后,听她说着与十八郎当年的那些事,心中不觉得嫉妒,反而觉得自己和那些世人一样,从未理解过面前这女子,她默默的听她说着,好像看到她曾经经历的一切。
“可是,直到嫁与他为妻,我才发现,寿王并非我想的那般。他喜读书,不喜欢歌舞的吵闹,新婚初时还能容忍,后来便觉得不堪其扰,第二年就与我分院而居,我那时觉得,或许他是不喜欢我的。”
“一个女子没有了丈夫的宠爱,又怎么能活下去呢?于是我努力的想要讨好他,琢磨着他的喜好,只希望他不要厌弃我,甚至在惠妃死后,甘愿换上道服为她祈福,只希望寿王能更喜欢我。”
想到这,她突然眼神一暗,语气也低落下来:“可惜,自始至终,我都不明白寿王是如何想的,他虽未娶妾室,却依然不与我亲近,虽相敬如宾,我却觉得他似乎故意疏离我。尤其是,我一直无法有孕,当时觉得,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便会被厌弃。”
她突然停了下来,轻声说:“我本以为寿王对别人亦是如此,直到看到你跟他在一起,才明白,他不是不会宠人,而是面对的那人不是你而已。”
玉茗梳发的手一顿,轻声说:“寿王曾对我说过当年的事。他说那时他确是冷落了你,并非你哪里做的不好,或许只是无法琴瑟和鸣吧。”
杨玉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或许这便是天意。我本以为自己一生都要如此度过,却没想到会被圣人召进宫。”她闭上眼,似乎想起当年的那一日。
“开始,我是惧怕圣人的,又担心这事终究是违背了纲常,又羞又惧,若是拒绝,便是忤逆圣意,且这等丑事,定不会留我活着出宫;可若是不拒,便是□□之事,对不住寿王,也无颜面对天下。”
“可是,我在寿王府已没有了生路,并不想就这般下去,终有一天会被娶进门的妾室夺去夫君的宠爱,所以,我便赌了一把,用我一生的名誉与王妃的安逸,去赌圣人的心。”
她叹了口气:“没想到,我竟然赌赢了。圣人他不仅爱我的相貌,更爱我的才艺,那些无法在寿王面前施展的舞艺,却让我在圣人那里获得了更多的宠爱,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
她说到这停了下来,脸上浮现出自信与骄傲来,仿佛又回到那个宠极一时的杨贵妃。十几年的荣宠,那些在兴庆宫中欢歌笑舞的日日夜夜似乎又出现在面前,照亮了她倾国倾城的容颜。
可这光不过是回光返照,晃了一下便消失了,睁开眼,她看到的是破旧的佛堂,而身上的锦衣华服也沾上尘土,昭示着那一切已经远去,再也无法得到。
她叹了口气,那些富贵荣华皆已不在,连她曾以为会永远保护自己的那个男人,也在这个时候抛弃了她。或许,她的确是众人所说的红颜祸水。
若是没有让姐姐们进宫,若是没有向圣人引荐堂兄杨国忠,是不是不会有今天的局面,是不是她便会一直是那风头无两的绝世美人?
只是,这一切如今都已不再重要了,是与非,对与错,错已铸成,再想又有何用?
“贵妃可后悔?”玉茗轻声问道。
“后悔?”杨玉环低着头想了许久,轻轻摇了摇头:“不,我不悔。即便重来一次,我仍会做如此选择。或许,我这一生太短暂,可却享受了十几年的极致荣华与恩宠,也得到了一生挚爱之人。”
她昂起头来,脸上虽然依旧憔悴,却已没了黯然之色:“虽然只有短短十几年,可那是多少女子一生也得不到的,我愿用几十年的安稳人生,去换这十几年的繁华,对我来说,并无遗憾。”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她的脸色一白,随即化为平静。高力士来到门前,手托三尺白绫,说院外将士又闹起来,催促将贵妃赐死。
杨玉环慢慢站起身,轻轻拂去身上尘土,又抬手理了理鬓发。回头看了眼玉茗,对她道了声谢。玉茗将手中玉梳交给她,她接过来,低头看了看,感慨道:“没想到,当年我带着这玉梳去长安,最后陪伴我的,竟然也只有它。”
她将玉梳仔细放入怀中,慢慢走了出去。玉茗看着她那雍容华贵的仪态,似乎又回到那个荣宠一时的贵妃,一步步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走了出去。
院外,李瑁正守在门口,见她出来,忙过来将她上下打量,看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他没有问她跟杨玉环说了什么,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平安回来就好。
玉茗看到他,仿佛从一场梦中苏醒。那个梦是杨玉环的一生,她本以为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后来才发现,那个梦里,一直都有她的影子,也被这个梦所影响。
许多往事浮现在眼前,一幕幕如同昨日一般。她不由想到,杨玉环,这位曾经的寿王妃,若是当初没有进宫,或许,她过得便是自己一般的生活。而自己不过是杨玉环水中的倒影,取代了她原本该在的位置。
她回头看了眼佛堂旁的那棵参天大树,一条白绫已挂在树上,看起来那么刺眼,杨玉环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那白绫。她背朝着玉茗,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玉茗心中一刺,转过脸扑到李瑁怀中,不忍再看下去。
她突然恍惚起来,觉得眼前仿佛都是虚幻,似真似假,毒辣的阳光令人炫目,更让她怀疑,这一切是否是真的。她仍记得,曾与杨玉环同在太华公主殿中欣赏歌舞,可太华公主半年前已病逝,而贵妃又……为何突然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突然感到天昏地转,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待醒来时,她躺在一张床上,头顶是破旧的床帐,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守在床边的李瑁见她醒了,这才松了口气,抚摸着她的脸说:“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里?”她问道。
“因你中了暑,太子听说后,特意安排高力士让我将你抱至驿馆厢房歇息,又派了太医给你诊脉,只是此处简陋,无法熬药,只让人将药草泡了水给你灌下,总算是没有大碍。”
玉茗刚要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你需好好休养,不必着急起身。”
“可是,若是耽搁了启程……”她想起圣人斥责皇子一事,生怕又惹得龙颜大怒。
李瑁叹了口气说:“赐死贵妃后,圣人心情郁结,再加上方才禁军那番动静,耽搁了些时辰,今夜便在这马嵬驿过夜,所以,你不要担心,好好休息便是。”
玉茗点点头,又问起:“那贵妃她……”
李瑁淡淡说道:“贵妃已自缢而死,她死后,陈玄礼已审验过遗体,将她就近寻了一处地方草草埋了。”他见玉茗又有些难过,劝道:“事已至此,你多想也是无益。”
玉茗点点头,她问起孩子们去了哪里,李瑁说两个孩子正跟李适在院中玩耍,他派了护卫去看着,不会有事。
想到李适,玉茗不由想起长安城中的珍珠,不知此刻去了哪里,她叹了口气,神色恹恹。
这时有太子府的护卫来请李瑁,说太子叫他去有要事相商。他看了眼玉茗,见她点点头,又叮嘱她将药茶喝了,才跟着那护卫走出门去。
不多时,两个孩子返回屋来,偎依在玉茗床前,看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她明白自己不能在这番颓废下去,如今虽不知前途如何,总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难也要硬撑着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其实对于杨贵妃一直处于无感的状态,不同情不褒贬,之所以写一段贵妃的心理,只是根据史书上的记载推测她最后会是怎样想的。
人之将死,心理会很奇怪,贵妃死前,或许有认命与绝望,也有后悔与最后的骄傲,但是,没有人知道她最后究竟是怎么想的了。所谓倾国倾城,她却是让整个大唐江山为之倾倒,固然有玄宗的刚愎自用,这个女子,用开元盛世的崩塌,将自己刻在了历史上。
第65章
李瑁来到太子房中, 见韦见素、韦谔及陈玄礼也在,先是一愣, 接着便明白了。此时圣人因痛失贵妃,又被禁军胁迫,想必已经不能再拿主意,于是,太子便成了实际上的掌权人, 这一切怕也是他一直谋划的。
李瑁原本对这件事还只是猜测, 如今看到他们几人在一起, 便更加确信这次兵变完全是李亨指使的,目的是除掉杨国忠这个一直以来的劲敌,同时将兵权夺过来。
李亨见他来了, 忙招呼他去身边坐了, 叹口气说:“如今父皇悲痛不已,闭门不出, 谁也不肯见。可是明日就要启程,有些事却要尽早定夺。”
“太子指的是……”
李亨冲旁边的陈玄礼一使眼色, 他便上前来说道:“本来此次是临幸蜀地, 可如今杨国忠死了,那蜀地的官吏又是他亲手提拔, 说不定也跟他同样是祸国殃民之辈, 并不稳妥。”
李瑁听了,才明白他们是打算改变路线,他想了想说:“如今虽说到了这个地步, 可圣人还在,此次出行是他所定,总要问过圣人的意见才妥当。”
李亨说:“可圣人如今谁也不见,该如何是好?听说长安城已被围,没有几天便会被攻克,追兵将至,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瑁知道他定是着急夺权,若是在这般拖下去,不仅是追兵,恐怕连圣人皇位都未必能保住。他思忖片刻,说道:“不若我去试一试吧,说不定圣人会有旨意。否则,若我们私下定夺,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李亨想了想,知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就算他等那个皇位多年,也不差这一日两日,于是答应下来。
李瑁出门上了二楼,看到守在门口的高力士,问起他圣人如何。只见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他站在门口,听屋内没有一丝声音,好像一座空房一般,心里一沉,让高力士帮忙通传。
高力士轻轻叩了叩门说道:“圣人,寿王殿下求见。”
许久都没有回音,就当两人皆以为他不肯见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
他俩皆是一愣,高力士先反应过来,忙应了声,轻轻推开门,请李瑁进屋。
他走进屋内,发现这屋中虽大,却也比楼下那间客房整洁不了多少,因只点了一盏烛灯,屋内晦暗不明,更显出一种萧瑟的悲凉。玄宗就坐在窗边,他似乎没有听到李瑁进来一般,依然看着窗外,并没有回头。
只是,他的背影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那精神矍铄的帝王,一日之间便萎靡下来,看在李瑁心中,不由有些难过。
他恭敬施了一礼,喊了一声父皇。玄宗慢慢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黯,又看向窗外。此刻一轮明月当空,在这炎夏的夜晚,却清冷的让人心寒。
他突然说道:“你可还记得,你母亲的生辰也是十五?”
李瑁闻言一愣,他不知为何圣人会提起过世过年的母亲,却仍是答道:“儿臣记得,母妃生辰是九月十五,也是月圆之夜。”
“这么多年了,我没有想起过她,也从未去她旧宫中看过,想必她一定十分怪我喜新厌旧。”玄宗闭上眼,又说道:“而我几乎也忘记了你这个儿子,或者说,我故意不愿想起你。将你不管不顾这么多年,你定也是怪我的吧?”
李瑁听了,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确是怪过这位父亲许多年,只因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而是选择当一位无情无义的帝王。从杨玉环进宫的那时起,他便已经当做没有了父亲,以后更是淡忘了,只将他当做君王。
没有得到答复的玄宗,终于明白自己对这个儿子做了什么,也伤他有多深。他叹了口气,问道:“你来是有何事禀报?”
李瑁淡淡回道:“因明日启程一事,特来向父皇禀告。陈玄礼说蜀地乃是杨国忠所辖,怕此去不甚平安,而左相则说回京兵力不足以抵抗叛军,如今到了这里,不能耽误,还是继续前行。如何决断,还请父皇定夺。”
玄宗听了,又问道:“那太子的意思呢?”
李瑁一顿,说道:“因周围百姓来挽留,说若是圣人与太子皆入蜀,那中原这边又有谁来做主呢?”
“所以太子打算留下来?”
“是。”
玄宗听了,知道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最放心的儿子已经背叛了自己,要自立门户,而他已经没有办法在控制住局势。
他长叹了口气说:“去回复太子,就说让他们决定吧,不用再向我奏报。”
李瑁应了,转身出门,他回头看了眼玄宗,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什么情绪,终是慢慢的合上门。
他下楼将圣人旨意告诉众人,其余人皆是松了口气。经过商议,韦见素等朝臣仍跟玄宗向前走,太子携两千人马垫后,两队人马在扶风汇合。
决定后,众人皆离开,李瑁却被李亨叫住。他悄声说:“十八弟,在这些兄弟中,唯有你是我最信任的,实不相瞒,明日启程后,我不打算再入蜀,而是征募兵马平叛,你可愿跟我一起?”
李瑁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我身为皇子,本应与太子一起平叛,可是,王妃和两个孩子只有我这一个依靠,若我离开,他们便无人照料。”
李亨听了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自己无法劝服他,只好作罢。他看着李瑁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人来,忙叫了随从来,安排他去找一人来见。
李瑁回到房中,看到玉茗已坐起身来,斜靠在床头,两个孩子正睡在她身边。他轻轻关上房门,做到床边。
玉茗见他眉头微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摇摇头,只说是去见过圣人,并没提明日分兵的事情。两人正说着话,却听有人轻敲房门,李瑁去开了门,看到来人便是一愣。
玉茗从门缝中看到那人,大喜过望:“师父!”
来的人正是李泌。他自从当年向玄宗进表以后便去了太子府,一年前因杨国忠进谗言诋毁被罢了官,便云游四海不知所踪,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李瑁忙请他进屋,玉茗此时已好多了,起身下了床,三人在屋中案几旁坐了,她这才问起李泌为何在这里。
“我听说安禄山叛乱后,便往长安赶,没想到路上正碰到圣人的御驾,被太子挽留下来。”
李瑁听他这样说,才知道为何最近太子行事果断了许多,原来是藏了谋士在车中。他淡淡问道:“想必今日的叛乱也是先生为太子谋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