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舜若有所思。
贺元惟直截了当的提醒道:“注意滕言慈。”
谢韫舜放眼望去,温婉的滕言慈在远处抱着贺明榰,陪着贺澄明游玩。滕言慈自进宫以来就谨言谨行,终日规矩,知书达礼,很悉心照顾澄明和明榰。
滕系一派的势力在崛起,或许是已经跟皇上达成了某种共识。
安静了片刻,贺元惟道:“我明日出京,去请两位隐士出山,任国堂傅士。如果顺利,教授经书的所有傅士就全部到任了。”
“何时回京?”谢韫舜知道他对每位傅士和每门经书的批注版本都要求极高,很负责任的精益求精。
“约莫两个月后。”贺元惟神色沉着,他对贺云开的出尔反尔心有不满,但他不动声色,因为要让国堂的革新顺利进行,准备妥当的顺利开学,有序的延续下去。
革新国堂,是贺元惟和谢韫舜规划的首要之事,必须要保障它一切顺利。等一切准备妥当,明年春季国堂新址开学之后,贺元惟再跟贺云开较量,他不会为一己之私怨而影响社稷。
“一定要平安归来。”谢韫舜叮嘱道:“多带暗卫和侍卫。”
“放心。”贺元惟说罢,从怀中取出九页纸,道:“我不在京城时,没办法为你润色花园的重植图,我按花园的大中小,各绘了三幅,可以随意挑用。”
“好。”谢韫舜的心泛起暖流,她接过图纸,绘的很用心。颜氤拿着他画的花园设计,成功得到了工部尚书的认可,已经开始施工了。这九幅,很周到的帮助了颜氤。
贺元惟想了想,道:“明年国堂新址建成之前,你画出六幅山水长卷,落款‘谢韫舜’,我要把它们悬挂在六间正堂。”
“合适?”
“合适,你的画技精湛,画风大气,何妨供人欣赏。况且,是你主张革新国堂,也提出了修建国堂的妙计,你功不可没。”
“好。”谢韫舜接受。
贺元惟告辞了,翌日,贺云开来了。
午后,谢韫舜正在院中画画,贺云开信步而至,搬个竹凳坐在她旁边,端详着她笔下画的漫山枯树,和干裂的岩石。
待她画完,贺云开挨近她,刚要伸臂揽她入怀,只见她对他视若无睹,在他尚未触碰到她之际,她就一言不发的起身走开。
贺云开跟上她的脚步,温言唤道:“韫舜。”
“嗯?”谢韫舜驻步。
贺云开道:“朕有一件事想跟你商议。”
“何事需要商议?”谢韫舜语气平淡,问的一语双关,他自作主张联合她的名义颁布旨意任免官员时,丝毫无需商议。若非是至关重要的事,他不会前来。
贺云开平和的道:“谢义大人刚正忠直,他在先帝一朝的作用很大。朕和先帝的朝堂不同,朕的做事风格跟谢大人的格格不入,他已开始行使职权弹劾朕任用的官员,朕自当义无反顾保住朕任用之人,朕担心他气大伤身。”
谢韫舜心下一惊,他竟然要开始动爹了?!她问道:“皇上要免去他御史大夫的官职?”
贺云开需要免去谢义的官职,大力整顿官场,认真的道:“朕希望谢义大人能主动提出辞官,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让贤于人。”
谢韫舜漠然的道:“既然皇上如此推崇让贤,皇后之位不妨也让贤给更合适之人。”
贺云开面色微沉,抿唇注视着她,静默不语。
谢韫舜回视他,冷然道:“如何?”
贺云开温和而坚定的道:“断了这个念头。”
谢韫舜的眉心微蹙。
“无人比你更合适皇后之位。”贺云开平和说道:“无人能动摇你在朕心里的地位。”
谢韫舜忍俊不禁的道:“事到如今,皇上不必如此了。”
那些温情款款,那些信誓旦旦,如今回顾,可笑。
贺云开凝视着她笑意里的嘲讽,她轻而易举的全部抹杀了这些年他对她的情愫,她确实有理由认定他一直以来的动机。他暗暗的握了握拳,克制住内心被激起的强烈的冲动,隐忍道:“总之,朕此生唯你一任皇后。”
谢韫舜隐隐一笑,笑意轻凉。
“不信?”贺云开波澜不惊的道:“你信不信朕决定不纳妃嫔了,此生仅你一人?”
谢韫舜不可理喻的暼了他一眼。
贺云开面带笑意,一本正经的道:“为了回敬你这个眼神,朕会考虑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因响应皇后的主张,朕不纳妃嫔了。”
“你……”谢韫舜看他的眼神更加不可理喻,这是让天下人皆知她善妒。
“你信朕会这么做?”
“无法度你之腹。”
“朕不会。”贺云开郑重说道:“朕只会让天下人知道我们伉俪情深,永远都和睦融洽,决定永远都一致,我们荣辱与共。”
谢韫舜只是听听,置之不理。
贺云开盯着她粉润的唇瓣,情不自禁,温言问道:“皇后的身子可以行房了吗?”
闻言,谢韫舜愕然。
贺云开语声平静的道:“今晚,朕想要临幸皇后。”
谢韫舜错愕的望着他,他平静的心安理得,他竟然还能这么心安理得。他不仅心安理得,在她错愕的目光中,他的气场渐渐变得强大、内敛。
贺云开用她听得懂的话,说道:“朕需要皇后的配合。”
谢韫舜用他说过话,说道:“断了这个念头。”
贺云开立刻从善如流,道:“可以,朕断了今晚临幸皇后的念头,请皇后也断了让出皇后之位的念头。”
谢韫舜平淡的瞧他一眼,他总是进退自如,漫不经心的主宰着局势。她心中发涩,转身就走向别处。
贺云开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慢把她往怀里拉,察觉到她下意识的挣脱,便及时松开手,语声恳切的道:“跟朕回宫,好吗?”
“暂且不回。”谢韫舜若无其事的道:“如何安置臣妾的家父,皇上做主即可。”
贺云开在天黑之前回宫,告知谢韫舜之后,带走了澄明公主,公主的教习嬷嬷滕言慈随之一同回宫。
第86章 忌决裂
贺云开亲政不过十余日,朝堂震荡,心虚的官员惶惶不安。
亲政之后,皇上首先做的事是整饬官吏,快速任用能担任要职的亲信。因原吏部翟尚书瞻前顾后,故意拖阻新任官员的就职,他果断以轻慢旨意、严重失职为由将其即刻革职,随即任用雷厉风行的梁文宽为吏部尚书。
梁文宽办事干练,在上任之日,就把皇上任用的官员全部就职,需调出的官员皆玩忽职守,全部直接罢免。
整饬官吏不可避免要打击朋党,以谢义为首的先帝一朝的元老,有长期形成的党羽势力,必须将之剪除分散,才能不遗余力的整饬官吏。
官场要清明有序,皇权至上,百官应都效忠于皇上,不应倚仗某些权臣的势力,而对皇上阳奉阴违,不把皇上的旨意放在眼里。
今日早朝之上,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谢义,以吏部安置调出官员不当为由,义正辞严的弹劾吏部尚书梁文宽。刚上任五日的梁文宽,不畏谢义的权威,据理力争,二人唇枪舌剑的争论不休。高坐龙椅的贺云开,始终神色如常的听着,听了许久,不动声色的信步离殿。
散朝之后,梁文宽、滕渭中、顾正充等七人聚集于议政殿,将起草的诏书摆在皇上面前,等皇上朱批、盖御印。
起草的圣旨正是按皇上的意思:因谢义主动提出请辞御史大夫一职,经皇上和皇后一再挽留无果,皇上和皇后一致决定同意谢义的请辞,即日卸任御史大夫,尊谢义为国之太傅,皇上和皇后难决的国事都将请教太傅。
皇上有言在先,谢义在任御史大夫一日,御史台就不能动,谢义的朋党也不能动,看在皇后的情面,要给谢义足够的体面。谢义的亲家,翟容容的父亲除外,此人非动不可,吏部尚书不配合皇上的旨意,无法有效的整饬官吏。
前几日,谢义上书弹劾皇上任用的王贯道和秦凌青,理由是他们参与了七年前的一件重案,不可再担以重任。今日,他公然弹劾梁文宽。可想而知,谢义刚正的行事职责,监察所有官员的资历和言行。皇上坚决要整饬官吏,破格任用肱骨心腹,不希望被过多干涉,不想消耗精力应对。
于是,他们商量之下,定于今日颁布‘谢义主动请辞御史大夫’的诏书,强硬的集中皇权。
贺云开朱批了诏书,在加盖御印时,手紧握着御玺,迟迟没有行动。
梁文宽见皇上低首看诏书,已是过了一刻,仍在陷入沉思,他询问道:“皇上?”
贺云开抬首,显露出了内心的犹豫不决。
梁文宽等人认识皇上已久,多则十年短则八年。滕老在世时,他们就常聚在一起,皇上温厚而明达,善于审时度势,做出的决定精准,可进退自如,从未见他如此犹豫。
贺云开平和的说出了犹豫,道:“这诏书一旦颁布,朕和皇后的关系就决裂无退路了。”
七位朝臣不置可否,毕竟不仅是以‘皇上和皇后一致的决定’,而且谢义是皇后的父亲,于情于理,都会让皇后不悦。
多大略、多权变、以大局为重是他身为皇上的权术之道。皇上已然亲政,也已然宽厚的优待谢家。梁文宽劝道:“皇后明智,能理解皇上以大局为重的良苦用心。”
滕渭中等人一致附议,当前形势应当勇往直前,大刀阔斧,岂能儿女情长。
贺云开若有所思,谢韫舜是明智,依她的眼界能理解他的用意。但是,她终究是个女子,除了难得的理性之外,骨子里有感性的一面,她的情感上无法承受并原谅。
梁文宽拱手道:“请皇上速决,盖御印,颁诏书。”
“请皇上速决。”异口同声的倡议。
贺云开的指腹摩挲着御玺,自是知道他们的态度,他们寄希望于他一直是果断有魄力的皇上。面对肱骨心腹的坚定,他权衡再三,坚持住了,认真的道:“此事暂缓一日,朕午后去找皇后,争取得到皇后的同意。”
七人面面相觑。
贺云开不能跟皇后决裂,坦诚的道:“朕很在乎皇后,很欣赏她,请你们相信她是一位明事理的好皇后。亲政之事,朕已负皇后,懊怅不已。如果今日之事没有妥善处理,跟皇后决裂了,这将是朕此生最后悔之事。没有皇后的明德,就没有朕的亲政,对待皇后绝情,朕跟恩将仇报背信忘义之人有何区别。”
闻言,七人倒是理解,皇上本就是温厚之人。况且,皇上能迅速平稳的亲政,确实是借力于皇后。事关国堂的几个英明举措,可见她不是狭隘之人。
贺云开还坦诚出了另一个考量:“贺元惟和皇后的感情深厚,有皇后在,贺元惟就会全心全意的为天下鞠躬尽瘁。他有兴社稷之道,有治国之智,朕敬仰他,实不忍跟他兵戎相见。”
闻言,皇上更有识人之能,容人之德,七人不约而同的表态支持暂缓一日。
贺云开批阅完一摞奏折,简单的用膳,纵马出京,马不停蹄的到达柘翠园,步入她的居处。
谢韫舜刚画完一幅画,发现了贺云开的身影。她已得知今晨早朝之上,爹和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梁文宽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贺云开面带着温存的笑意,跟随她走到凉亭下,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她旁边。瞧着她从容淡然的神色,她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些,但是对他的视若无睹却加剧了,他若无其事的温言道:“如何安置谢大人,朕不敢擅自做主,害怕处理不当,特来请示皇后。”
“皇上何必妄自菲薄。”谢韫舜冷静视之。
贺云开平和而有耐心的道:“朕对谢大人本人没有恶意,他在先帝一朝的贡献可谓是功成名就,很令人佩服的开凿了一条滋养朝堂的河,且河清海晏。这条河,时至今日,年久失修的淤泥沉积,河道堵塞了,朕有责任帮他疏通河道。”
谢韫舜明白他的意思,清醒的道:“你因何断定他需要你帮他疏通?他能开凿河道,难道不会疏通河道?”
贺云开诚恳的请教道:“皇后的意思是?”
谢韫舜凛然道:“你急于免去他的官职,无非是因为他阻碍了你随意任用你的亲信,或会影响你的亲信施展你的政令。谢大人是御史大夫,职责所在的监察你破格任用的官员,依他初步了解到的情况判断是否胜任,并给出意见。遇到不符合规则之事,理应弹劾。”
贺云开专心致志的听着。
“你的亲信都身居要职了,经不起监察吗?真实的能力经不起考验和质疑吗?”谢韫舜道:“当年,谢远川被任命为京御尉,统掌禁军,很多人认为是谢家要权倾朝野,大片质疑声。他上任之后,很快就整顿军纪,强化禁军,凭借能力让人心服口服。后来,任命他为亲军尉,统掌禁军和衙军,有少数质疑声,他用能力再次证明自己。如今,任命他统掌天下兵权,无人质疑。”
贺云开颔首。
谢韫舜道:“破格任用的官员,岂能不允许有质疑声。如果你的亲信真的能胜任要职,在弹劾中,用政绩证明自己,能力强弱,有目共睹。”
贺云开再次颔首。
谢韫舜道:“关于河道堵塞,谢大人辅政期间,力不从心,事与愿违。至于淤泥沉积,权势滔天之地,在所难免。”
贺云开微诧,她很清醒的知道谢义没有辅政的能力,也知道谢义有朋党势力。
谢韫舜平心而论的道:“谢大人回到了他擅长的御史大夫之位,禀性难移,他自然会发现问题所在。他之所以弹劾你不按规则任用的官员,正是因为他正视了自己的职责,勇于直言不讳。如果你如此大量的急切的破格任用官员,谢大人默许不质疑,他才是真的失职,必须免去。”
贺云开很欣赏的笑着颔首。
谢韫舜冷然道:“不接受异见者的存在,算不得明君。不勇于务实奉公,经不起考验的大臣,算不得忠臣。”
贺云开虔诚的道:“皇后所言,都言之有理。”
谢韫舜眼帘一垂,觉得所言多此一举。道理都显而易见,只是没有道理可讲,他的目的很强,是为皇权亲政扫除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