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日,还没把时差倒过来的陆朝四五点就从梦中惊醒了,他走到客厅想装杯水喝,没想到有个人比他更早地起了床。
陆日晞正刷着牙,看着电视上重播的剧集,见了他含糊不清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漱干净了嘴巴。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她擦干净脸后又回到了客厅,朝陆朝关切道,“你还长身体,该多睡觉。”
陆朝摇头:“睡不着了。”
“要强迫自己多睡一会儿,不然时差永远倒不过来。”陆日晞说。
陆朝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陆日晞。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也早早醒来的自己,一点规劝陆朝的资格都没有。
陆日晞被少年盯得有些不自在,便转移了话题:“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陆朝自然应允了,于是穿戴整齐的两个人离开了房子,漫步在清晨下的帕萨迪纳。
帕萨迪纳是个不大的城市,洛杉矶市中周围的城市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卫星城市,过了一条街,可能就是另一个城市的范围了。
居民区往北方向走一阵子就会到达商业区,但是大早上的,店铺皆是紧闭,街上偶尔才能遇到一两个出门晨练的人。一路过来各式的商店和餐厅都有,中产、日料、印度菜……一些在国内常见的料理连锁店,在这里竟然也有门店。
“跟国内其实没差多少。”陆日晞一边散步一边说,“洛杉矶这里的亚州移民很多,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Pasadena还好,往南那边过去式Alhambra和Monterey park,那边中国人开的餐馆还要多一些,我记得还有烤串,你要想吃的话晚上可以带你去吃。”
“以前?”陆朝喃喃了一下这个词,他踌躇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问,“你是在……在这里长大的么?”
陆日晞止住了步伐,停驻在了原地,唤了声他的名字:“陆朝?”
“?”
看着少年迷茫的脸,陆日晞无奈地问:“很好奇吗?关于我的过去。”他已经明着暗着刺探了很多次了,再迟钝,也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了。
陆朝别过头,没有坦诚地承认,但是他放在身侧的手握了握。
陆日晞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这是承认的意思。
“我说过了,不是什么有趣的过去,听了也不会觉得有意思的。”陆日晞摇摇头。
没想到陆朝却猛地转过了头,用力地看着她:“但是,我想知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么?我也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接近呓语般轻盈,“我也只是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情,不可以么?”
一向老成过头的他,难得地展露一些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仿佛交换个人信息是进行什么等价情报的交易:“你知道我的所有事情,我也想知道关于你的……只是这样而已,只是这样而已。”他不自觉地重复了一次相同的话,不知道是为了说服陆日晞还是说服自己。
少年的目光躲躲闪闪,脸上有被戳穿了心事的羞恼,又夹杂着淡淡的忐忑,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的行为和言语越过了雷池,现在却不知道怎么了,明知对方不愿倾诉,却还是忍不住刨根问底。
陆日晞凝视着这样的他数秒,抬手轻轻地用指尖戳了戳他越垂越低的头:“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没有关系。”
被猛地戳了一下额间的陆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的时候,陆日晞已经跟他擦肩而过。
“往这边来。”她回头看了一眼伫在原地的他,招了招手。
陆朝快步跟了上去。
***
陆日晞和陆朝往南的方向行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林荫遮挡住了朝阳,在道路上洒下了一片阴翳。
“安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比如我是在这里诞生这件事情?”她问。
陆朝应了一声,简略地把陈安跟他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真的是,不经过我允许就随便乱说……”陆日晞没有什么责怪之意地抱怨着,她又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侧的少年,“她的话只有一点没有错,那就是我是在这里出生的人,别的基本全错啦。”
什么家境不错,什么父母那代就移民到了美国……后面那一点倒不算全错,不过总体来说基本都是胡言乱语。她的确从来没有和陈安这些人提及过自己的身世,结果这些人背着她居然编排了那么多东西。
“没有那么光彩。”
一直偷偷打量陆日晞的陆朝突然看见她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太阳的光斑和枝叶的阴影相继从她脸上略过,以致他摸不清那抹淡笑底下蕴藏的真实情绪。
“我的妈妈,是非法移民。”她说。
陆朝愣了愣,反复思索了一下这个词汇的意思。而那边的陆日晞已经不顾他有没有消化这个情报,继续淡淡道:“加利福尼亚州本身和墨西哥交壤,这边的墨西哥移民很多,我的妈妈是八零年代通过墨西哥那边的人贩子进入这里的,那个时候有不少外国人想要进入美国,只要给人贩子塞点钱,就能搭着顺风车进来了。”
的确,相比起他预想中的国外,这个地方的确是各种肤色的人种都有。
陆日晞一边慢慢走着,一边解释道:“当然,非法移民是没有合法公民政治权利的。没有社会安全码,没有工卡,一旦被发现还要驱逐出境,通过这种手段来到这里非法滞留的她只能干最低廉的黑工来维持基本生计。”
“她没有什么文化,也不会说英语,后来在一家广东人开的餐馆,成为了一名清洁工。”
陆日晞突然站定在了一个小广场前:“就是这里。”
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居民区,又来到了一个小广场。这边跟陆朝以往待在的城市不太一样,规划有本质上的区别,没有高楼大厦,大部分住宅都是独栋的房子或者公寓,除了主要的商业街,往往都是过了一个居民区,才会见到一两个小广场,广场里面有餐厅,也有商铺,里面停满了车。
不过现在时间尚早,广场的停车场非常空旷,陆日晞隔着商铺前的停车场,遥遥指了指一家店:“十几二十年前的时候,她工作的那家中餐馆就坐落在这里,不过后来老板经营不下去了,就转手给了别人,现在变成了一家面包坊。”
她走到了面包坊的门口,将手放在了已经磨损到露出粗糙内芯的门柄上,试着按了按,没能按下去。
“太早了,还没开门。”陆日晞回过头,抱歉地朝他笑笑,“不然还想带你进去看看的。”
陆朝还没有问她想带他去看什么,陆日晞便徐徐继续道:“原本餐厅后厨旁边有个用作仓库的房间,那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不过既然没开门,中午再来吧,还能买几个甜甜圈垫垫肚子,这家的甜甜圈味道很不错的。”
“言归正传。”她又领着他继续往南边方向走去,“非法移民是非常低廉的劳动人群,虽然说是清洁工,但其实什么都干,洗碗、扫厕所、收钱、搬东西……黑工就是这种东西,拿着日结的薪水,每天过着吃饱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可是我的妈妈得到这份工作的时候非常高兴,老板是个中国人,并且愿意将仓库提供给她住宿,每天还能吃店里的剩菜,对于当时的她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她见陆朝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便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其实也没有那么惨,每个城市都有这类人群,总有人要去做这些别人不屑一顾的工作。”
陆日晞说着说着,正好看见公交车站旁的垃圾桶后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举着个纸箱做的牌子,上面写着“HOMELESS”,他的脚前则放了个小桶。
她从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张五美金的纸币,直接走到了他面前塞到了桶子里面,对方放下了纸牌,黝黑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连道了好几声谢。
陆日晞摇了摇头,跟对方寒暄了几句话后,她抽回手,回到了陆朝身边。
她习以为常地做完了这一切,回来后也没有和陆朝谈及这个插曲,仿佛刚刚的只是自己曾经的日常。
她就是这种人,他早就知道了。
“是不是走得有点累?”她歉意地问,“马上就要到了。”
陆朝摇头,他们其实也没有走多少,连他日常晨跑路程的四分之一都没有,比起他,明明是已经开始微微喘气的她要更累些。
不过她还要带他去哪里?
仿佛读出了他的疑惑,陆日晞说:“这边再往南那边走点,有个华人的基督教教会,今天是星期天,应该是成员聚会的时间,我想带你去那里看看。”
她站在十字路口前,眯着眼,仰头直视着太阳:“那里是我父亲跟我妈妈相遇的地方。”
加州这边的阳光很大,即便是清晨,也能刺痛人的双瞳。
陆朝觉得她的眼眸中似乎朦胧的雾在缠绕,那晶莹究竟是光的折射,还是她的泪珠,他无从得知。
作者有话要说: 更,这几天恢复更新,没事来刷刷,会有更新掉落的。
这章依旧发红包,发到下章更新为止。
第41章
女人是年轻时偶然经过这里时,被慈眉善目的信徒塞了传单。
单子上简短的圣经摘抄并没有吸引到这个为生活所操劳的女人,她没有文化,也没有信仰,对所谓的天父与福音一窍不通,但是传单一角上写的“免费提供食物和饮料”,让她在周日的时候不由自主走进了这个陌生的教堂一探究竟。
在那里她遇上了一个男人,一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教会是移民到这里的华人们成立的,成员们都很和善,都是来自遥远彼岸的人,在这个国家无根无底,凭靠着对主的信仰聚集在一起,相互扶持。里面有个负责日常运作的管理队伍,男人也是其中的一员,从事着类似于教导教友们英语的职责。
对方的背景和家庭无从考究,女人只知道对方是留学生,年轻、文静、有点柔弱书生的书卷气,将免费发放的圣经递到她手上时,甚至不好意思直视着她。
男人带领着信徒们一起读经,讲道,在小组讨论时,信徒们互相分享主对自己的恩赐。轮到女人时,她支支吾吾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男人笑着给她解围,说她是在主的召唤下来到这里,让他们机会得到一名新的家庭成员,这就是主对她的恩赐,也是主对他们的恩赐,这是主对众人的恩赐。
就是那段话,原本只是来蹭顿免费圣餐的女人神使鬼差地在迎新会的时候答应了信徒们的邀请,加入了他们。
相识相知相熟水到成渠,男人是个有学识文化的人,他经常在聚会结束后教不识字的女人去辨别那些歪歪扭扭的蚯蚓字,教她去念那些发音怪异的单词。
他常去中餐馆接下班后的女人,两个人一路向北,漫步在繁星下,往早已闭门的商业街走去。他在路上看见了那些漂亮的独栋洋房,就指着它们,跟女人说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让她成为那样宽敞明亮房子的女主人。
直到她躺在床上,倚在他的怀中,听他畅想着两个人未来,一切仿佛跟做梦一样,幸福到不真切。
这大概真的是来自仁慈的主赐给她的美梦吧?
他许诺了她很多事情,比如自己未来会移民到这里,拿到正式的公民身份,再跟她结婚,让她过上稳定的生活,不必在为自己黑户的事情担惊受怕。
年轻的女人天真地相信了男人倚在枕畔时出于温存的蜜语,以为自己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尽头,当她得知自己肚子里孕育了爱情的结晶时,满怀欢喜地去教会想要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那个男人,却被告知男人早已在前阵子离开了美国。
教会的兄弟姐妹们知道男人与她的关系,于心不忍,便动用着所有人的关系和力量为她联系那个突然消失的男人,去学校问,学校却告知男人在两个季度前就退学了……也就是说在与女人交往的日子里,他早已经丧失了合法在美国停留的权利。
女人这才发现自己对男人一无所知,她不知道他的中文姓名,也不知道他的家乡是在何处,她只知道大家管他叫“Chan”,她也便跟着大家这么喊他。不过女人依然相信着他,她相信他的不辞而别一定别有隐情,不过多日必定能将他盼回。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依然辛苦地工作着,踏踏实实地为通往梦想的道路一块一块铺上石砖,但是她还是每个周末都会定时定点前往那个教会,向主祈祷着他的归来。
中餐馆老板不忍看她挺着大肚子伏在餐桌前擦着油腻和污渍,将后厨旁的整个仓库给她腾了出来,让她安心养胎。
可是直到一个女孩从她的肚中诞生,男人依然没有回来。
她没有将男人的姓氏冠给女孩,大概是从女孩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期盼的是一个无归之人。但是她给女孩取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日晞日晞,天亮时的第一道光芒,能刺破夜晚、照耀大地的阳光。Elaine则是教会里会英语的信徒为陆日晞取的,伊莱恩,代表着光明与光辉。
但是现实却与愿景南辕北辙,女孩的诞生是让黑暗更加深沉的催化剂。越是美好的愿望破碎,从残渣中诞生的,是比任何都要强烈的仇恨。
随着女孩越长越大,原本还对生活残存着希望的女人就越来越绝望。女孩的一切对于她而言都是巨额开销,衣服、学费……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节省的,原本一个人还能苟且度日,有了女孩后,一切却变得无法继续将就了。
而且每每看见女孩继承了那个男人影子的五官,女人就愈发地不能原谅自己被背叛这个事实。她每天都跟算账一样地跟那个刚刚懂事的女孩一一列出自己为她付出了多少,要女孩未来一定要出人头地报答这份无以偿还的恩情。
女孩仍然年幼,不知道她每天都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如果不在学校里的小测试考到满分,就会被女人拿着戒尺抽打臀部,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女人在揍她的时候面目狰狞,非常恐怖,她会一边打女孩,一边怒骂女孩是一个不争气的废物,迟早要跟着餐厅的残羹一起被扔进垃圾车内被绞碎成渣。
女孩在每周的星期三都会看见那个处理垃圾的巨型怪兽经过后厨,伴随着“滴滴滴”的提醒声,怪兽伸出巨大的爪子,牢牢地钳制住垃圾箱,它像是饿极了的巨人,将箱内的所有东西倒进嘴里,然后开始大口咀嚼它们,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