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很简单,不行。
单论排兵布阵的功力,陆珊没到完全不可取代的地步,换个人也许没有她打得好看,但也不是不能打。
陆珊真正不可取代的地方在于她能提供最精确的地图以及恐怖的物资运输能力。
没有这两点,盛宁王朝和光明王朝的合作不可能这么顺利,陆珊灭国西夷也不会呈现出碾压式的优势。
但是这些,偏偏是元琪不能对任何人说的。
“父皇,母后有消息传回来吗?”自从陆珊出宫,顾盼每天下课就往御书房钻,想看有没有前线的最新消息。
元琪摇摇头,面色稍显凝重。与真皋人这一战注定不好打,即便是打赢了,也只是个开端,更麻烦的还在后头。
“盼盼想母后了?”宫里的孩子总是比较早熟,哪怕顾盼是唯一的公主,似乎也不能例外。
已经抽条不少的小姑娘点点头,明艳秀丽的小脸上显出几分六岁孩子该有的稚气。过了会儿,顾盼又道:“父皇,你和母后会给我生弟弟吗?”
元琪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反而问道:“盼盼想要弟弟吗?”
小姑娘咬了咬唇,犹豫道:“可不可以不要?我只想要妹妹。”
第168章 天意(下)
元琪闻言略有些诧异, 可他不动声色,只是温柔地笑问道:“为何不想要弟弟?”
小姑娘把嘴唇咬得更紧了,似乎想说什么,可又不敢说出来。
元琪也不着急,只淡淡地笑道:“盼盼还没想好么?你可以想好了再告诉父皇。”
顾盼眨眨眼,用小孩子特有的敏锐打量着元琪的神色,片刻方鼓足勇气道:“他们都说,父皇母后生了弟弟,弟弟就是太子。”
“他们是谁?”元琪的关注点颇有些与众不同。
顾盼摇摇头, 表示自己记不清了:“很多人都说过,我记不得了。”
宫里只有顾盼一个孩子,上到太皇太后, 下到宫女太监,谁不盼着皇帝夫妇尽快添个皇子, 有人甚至还在猜测,顾盼名字中的“盼”字, 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小姑娘当时可伤心了,抱着元琪一通大哭,说为什么她不是父皇母后期盼的孩子。
元琪哄了好久才把女儿哄过来,他告诉顾盼,她的名字是在出生前就取好的, 那时他和陆珊并不知道她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因为无论男女,都是他们盼望多时的宝贝。
顾盼从来都把元琪的话当做真理, 父皇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才没有再闹了。
因为陆珊当时不在宫里,元琪哄好女儿甚至没有通过虞妙歌,直接就把乱嚼舌根子的宫人全部打发了。
“盼盼不想让弟弟当太子么?”自从顾盼开始读书,元琪跟她说话就是用很平等的语气了。
“如果弟弟做得比我好……”顾盼说着说着,神情中竟透出几乎委屈来,“可是……”
虽然女儿的话没有说完整,可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元琪全都明白了。倘若他与陆珊生了儿子,太子之位不用多说,自然是他们的长子的,其他人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可要是他们一直没有儿子,情况就比较复杂了。皇帝无嗣,最惯常的做法是过继兄弟的子嗣,可元琪只有圆圆一个弟弟,他与平原公主成亲数年,膝下儿女皆无。
亲兄弟指望不上,堂兄弟也不是不能考虑,可元琪就连堂弟也少得可怜,而且年纪一个比一个小,像顾英家的顾沁,就比顾盼大了半岁,等他成亲生子,顾盼估计都有儿子了。
“盼盼觉得不公平吗?”元琪明白女儿在委屈什么了,如果有了弟弟,她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就输了,所以她不想要弟弟。
元琪更明白,顾盼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根源其实出在他身上。
都说顾家养女儿就跟养儿子似的,可从开国皇帝的陈国公主算起,算到今天的元琳,不走寻常路的顾家公主也不是很多,真正能对政局造成深远影响的,至今没超过十位。
但是元琪培养顾盼的方式,又与先祖们有所不同,他不是在给未来的儿子培养帮手,就像元琳之于他,他是在培养王朝的储君,只是很多人还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也不敢相信罢了。
元琪并不是一个相信宿命的人,他和陆珊一样,信奉我命由我不由天。
所以哪怕身边有不止一位来自未来的先知者,他们也从来不多问什么,面对波澜起伏的局势,他们更相信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判断。
可是顾盼,算是元琪的一个例外。
顾盼半岁就会开口叫人了,虽然口齿不是很清晰,可也很让人惊喜了。
某日元琪下朝回宫看女儿,当时云雾带着小姑娘在暖阁里玩,元琪想给女儿一个惊喜,就没让人出声,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也不知是顾盼做了什么引起了云雾的感叹,总之隔着一道墙壁,元琪听到了云雾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果然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这么小就这么有气势。”
暖阁里没有其他人在,云雾的音量也是压到了最低,差不多算是自言自语了,可元琪从小习武的,就算从来没有用武之地,耳目也比常人清明许多,要不然也听不清云雾说了什么。
元琪知道云雾来自后世,还是来自他和陆珊据说很有名的后世,因而无意中听到她的这番话,元琪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到底要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他才可能把女儿立为皇储,元琪想了又想,答案万变不离其宗,无子或是幼子早夭。
顾盼抓周礼上的玉玺是元琪放进去的,他事前没有提前训练过女儿,可顾盼其他玩意儿都不要,偏偏抓了玉玺出来,让元琪的心情十分复杂。
仅凭云雾一句话,仅凭顾盼一次抓周,不可能让元琪下定决心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女儿为皇储,他还是想要儿子的,毕竟上千年的传统如此,立儿子为太子才是名正言顺。
可元琪又舍不得养废了顾盼,万一命运真的要她走到那个位置,她却没有相应的能力,元琪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成为任何人的傀儡。
今天之前,元琪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事关王朝传承,他来不得半点掉以轻心,多一重保险总是好的。
然而六岁的女儿告诉他,她只想要妹妹,不想要弟弟,这让元琪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做法似乎不是那么妥当。
顾盼到底还是年幼,不想要弟弟之于她是一种本能,可为什么不想要,她自己是说不清的。
见女儿面露茫然,元琪又道:“父皇母后成亲时曾经想过,以后要生很多孩子,可是我们不能保证,每一个都是女孩,万一生了弟弟,盼盼会怎么办?”
顾盼终于不咬唇了,她改成了皱眉头,好半晌才不那么情愿地道:“弟弟也是父皇母后的孩子,我不会欺负他的。”
元琪欣慰地笑了笑,打发顾盼出去找小伙伴玩耍了,有关女儿的事,等陆珊回来,他们必须好好商量了。
顾盼到底还是小孩子,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的,兼之陆珊又不在宫里,弟弟暂且看不到任何踪影,只要元琪有心引导,她很快就不再提起此事了。
而在万里之外的苍茫戈壁,陷入有生以来最震撼场景的陆珊暂时还不会想到,他家闺女如此年幼就提前进入了叛逆期。
陆珊上辈子就是军人,准确说是军官,银河帝国前线身份最高的指挥官之一,直接或是间接死于她手下的敌人不计其数。
来到盛宁王朝,虽然大环境不是很允许,可陆珊还是凭借自己的努力,拿到了王朝军队的指挥权,并且先后光复了宛州和朔州,实现了南渡以来最成功的两次反击。
长期以来,陆珊始终觉得,面对战场上的生死肃杀,她不会有太多的情绪,毕竟这是战场,交战的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也不可能对自己的敌人心软,因为那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可追击真皋人到了塞外,陆珊的想法还是隐隐有了动摇,她甚至会想,这样的杀戮什么时候能到尽头。
从乌雅人手中夺回宛州,从西夷人手中夺回朔州,双方的死伤不能说不惨重,可陆珊的想法,始终没有迟疑。
原因很简单,那时她知道战事的休止符在哪里,到底不是自己的故土,确定死守不下去了,乌雅人和西夷人会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然而和真皋人的交战,却让陆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厌倦,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她更不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结束。
与南侵时的打不过就跑不同,被打回了自己的老巢,真皋人的抵抗愈发顽强,而盛宁军队付出的代价也愈发惨重。
但是陆珊不能不打,在从前任何一个朝代,草原上的各个民族都不是铁板一块,他们由众多部落组成,其中哪个强大了,就纷纷奉他为王,若是衰弱了,那就再换一个。
到了真皋人这里,情况发生了变化,博塔宏图改变了草原的版图,他把南下的乌雅人以外的草原部落都变成了真皋,自立国号为元。
前所未有的高度统一的草原帝国给南方的中原王朝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若非如此,交恶多年的盛宁王朝和光明王朝也不可能联手,还不就是敌人太过凶残,不联手谁也活不下去,他们才不得不如此。
让陆珊感到不舒服的点不在于她杀了多少人,而是亲自到过了草原和戈壁,她更切身地明白了一句古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面对光脚的真皋人,他们这些穿鞋的中原人真的很为难。
自古草原民族南下,目的都是很简单的,粮食不够吃了打个秋风,能在中原留下来最好,留不下来也没关系,抢了金银粮食和女人回去就行,大不了日后再来。
可是中原王朝反击呢,顶了天也就是把人打残,暂时威胁不到北疆,可只要草原上还有人,类似的故事就会重演,根本不可能杜绝。
简而言之,对中原王朝来说,这是没有真正胜利的战事,哪怕战场上打赢了,算经济账也是输的。
靠着强大的外挂,陆珊短期内打败天下无敌的真皋骑兵不是没有可能,可她不可能杀光每一个真皋人,便是真的杀光了,只要草原还在,不出二十年,这里一样会孕育出新的对手。
陆珊茫然且不爽的点就在这里,她没有办法永绝后患。
如果陆珊是个原装古人,她兴许能对自己多出几分信心,前人做不到的事,我未必就做不到。
偏偏她又不是,在陆珊生活的时代,人类生产和生活的中心早就不是地球了,可作为人类文明的起源地,古地球时期的数千年政治史,人们是从来没有忘记研究的。
虽然发展的进程不尽相同,可在古地球时期,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矛盾始终是存在的。
最终化解这场矛盾的,不是双方中的任何一方,而是席卷全球的工业化文明,可以盛宁王朝目前的生产力而言,在陆珊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这个苗头的。
顾元娘掀帘走进帐篷时,陆珊正坐在灯下发愣,竟连有人进来了也没发现。
“想什么这么入神,都有点不像你了。”虽说是在调侃陆珊,可顾元娘本身的情绪,也不是多高涨。
陆珊抬起头来,眼中瞬间多了几分清明:“这么晚了还过来,有新消息?”晚间的例会半个时辰前就开过了,若不是有事,顾元娘这个时候不会过来。
顾元娘点点头,眼神晦暗不明:“两个消息,一个算是好消息,另一个……”
“另一个怎么了?不是非好即坏么?难道还有第三种可能?”陆珊皱着眉头问道。
“博塔宏图死了。”顾元娘先说了好消息,打算让陆珊先高兴高兴。
果然,陆珊闻言蹭地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我那一箭并不致命。”三日前的一次交战中,陆珊运气不错,意外射中了博塔宏图的右肩。
只是……
肩膀受伤又不是致命伤,陆珊一贯也没有在箭头淬毒的习惯,博塔宏图怎么就死了,真是让人意外。
“谁知道呢?”顾元娘说着耸了耸肩,“也许是旧伤复发,也许是医术不精。”她倒没有陆珊那么意外,博塔宏图五十多岁的人了,常年征战不休,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伤病呢。
陆珊击了下掌,重新坐了回去:“博塔宏图死了,他的儿子们大概要乱了。”这对盛宁王朝而言,绝对算是好消息。
真皋人奉行强者为尊,偏偏博塔宏图的四个儿子都很能干,彼此之间谁也不服谁,铁板一般不可动摇的北元帝国,搞不好就要四分五裂了。
想了想博塔宏图的死给盛宁王朝带来的好处,陆珊又问道:“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顾元娘沉默了,她咬了咬唇,片刻方道:“拓跋羽受伤了,据说伤得很重,极有可能不治……”
“什么?”陆珊再度拍案而起。盛宁与光明的合作,并非所有人都是支持的,盛宁这边好说,元琪本身是赞成联明抗元的,底下人如何想并不重要。
光明王朝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因为拓跋秋在与盛宁王朝联合这件事上是比较犹豫的,若非拓跋羽坚持,双方极有可能无法达成共识。
如今博塔宏图死了,真皋人显而易见会陷入混乱,如果拓跋羽也死了,两国的合作就堪忧了。
可从长远来说,拓跋羽的死对盛宁王朝又未必是坏事。拓跋秋儿子不少,最能干的就是拓跋羽,有他在,下面的弟弟都不敢作妖,他一旦不在了,诸子夺嫡在所难免。
只是拓跋羽的太子妃是盛宁的华阳长公主,更是顾元娘的亲妹妹,让她们说拓跋羽死得好,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拓跋羽身边有四妹的人,这个消息不会有假。”顾元娘的内心远没有她的脸色平静。
陆珊舒口气,轻叹道:“这一仗,大概要提前结束了。”
博塔宏图和拓跋羽的死讯很快传回遥京,最不安的人大概就是平原公主了,她的哥哥死了,她日后在举目无亲的遥京该如何自处。
顾洛从宫里出来就回了兰陵王府,听说王妃不在卧房而在花园,便没有回屋,直接就过去了。
平原公主正跪在湖边小声说着什么,转头看到顾洛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往后一退,差点掉进湖里,幸好被顾洛及时拉住了。
“你伤心也就算了,可别做傻事,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兰陵王妃。”顾洛与平原公主成亲六年,感情始终不咸不淡,可到底是娶进门的妻子,该护着的时候,顾洛还是不会失责的。
顾洛不说这话还好,平原公主原本只是默默流泪,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