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光——寒花一梦
时间:2018-10-07 09:19:44

  如今年过半百的建和帝,身体尚属康健,精气神也不错。谢清豫进去之后,规规矩矩与他行礼请安。建和帝当下免了她的礼,吩咐奉茶,继而便挥退左右宫人。
  建和帝高坐上首,笑得和蔼与谢清豫说:“豫儿,坐。”
  谢清豫先行谢过恩典,捡一张椅子坐下。
  睿王与建和帝虽非一母同胞,但两兄弟的关系是无人质疑的。在建和帝年轻时,登位之际,睿王全力支持、替他扫平不少障碍。而这样一层因由,可以说使得数十年来,睿王府始终是于建和帝最亲近、最看重的存在。
  亦因这般缘故,谢清豫打小进宫频繁,也得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许多赏赐。在她的满月之日,皇帝陛下便一道旨意将她封为郡主,封号是为静和,此二字寓意恬静安和,是对她有美好期许。
  哪怕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小时候都极少得建和帝亲自指点,谢清豫却是被他教过写字与画画的存在。来自皇帝陛下独一份的荣宠,说她但凡愿意,能随意在长安城里横着走都不夸张。
  正因如此,对于可能被送去和亲这件事,谢清豫才觉得更加不敢相信。但皇帝陛下昨夜切实拒绝了南诏的请求,话似乎又不可这么说……也许是他们想得严重,事情根本不会变得他们以为的那个样子呢?
  建和帝慢慢喝一口茶,微笑问:“说起来,豫儿今年可是十八岁了?”
  “是。”谢清豫勉力一笑,“陛下的记性真好。”
  “记得你小时候一点点大,还不够朕的龙案高。”建和帝轻叹一气,“这么一转眼间,朕老了,豫儿也已经这般大,都是有人想要向朕求娶你为妻的年纪了。”
  发生那种事,关系到她的终身,她知道也不足为奇。听到建和帝这样的话,谢清豫没有装傻充愣,也没有应话,只一双眼睛望向上首处的人。
  建和帝却话锋一转:“豫儿如今可曾有心仪之人?”
  总不能说陆至言,谢清豫摇头。
  建和帝笑:“当年来求朕放陆家一马,又把陆至言领到睿王府,去年还带他去桐城见他的父亲陆衡。朕还以为,你约莫是对他起了些心思,竟不是?”
  这些话不是推断她对陆至言究竟为何种想法,而是明明白白在告诉她,不论是过去抑或是如今,他都事事清楚。她愈没有办法说出口,自己喜欢的人是陆至言。
  谢清豫故作几分羞赧道:“怎么会……只是陆大人曾救我性命……”
  建和帝脸上笑又不笑的,看不出来相信不相信她的话。
  几许沉默,建和帝睨她一眼,笑问谢清豫:“你何时见过南诏的三皇子?”
  谢清豫面有疑问:“南诏国的三皇子……也来长安了吗?”
  如果不是陆至言提及那个人的身份,她根本不知情,是以谢清豫没有表露自己晓得这些。她顿一顿,说:“不过这一阵子,在城中确实曾碰到过南诏国的人。”
  谢清豫如实将在皇恩寺的那些,以及昨夜碰到那位三皇子的事禀明建和帝。但是隐去自己昨天晚上和陆至言在一起,其后知晓那位外族人身份的部分。
  建和帝沉吟中说:“豫儿,你须晓得,便是朕,也不可能事事如意。今次不知南诏何意,但倘若要危及大晋百姓安危,有一些事情,哪怕是朕,也无可奈何。”
  将话说到这般的地步,谢清豫没有任何回绝的余地。
  她低下头去:“豫儿明白。”
  于此一刻,谢清豫猛然忆起,陆至言同他父亲、姐姐到睿王府道谢时,她在正厅外听到他谈及陛下隆恩、不可辜负心意之类的话。
  那时,她因想到他对她好无非感激进而索性同他表明心意,却不曾想其中会否有一些深意。原来其实是有的,彼时她光想顾自己,忽视了,便以为没有。
  皇帝陛下亲见陆至言、与他说那些话,哪怕有这些话在前面堵着,以陆至言的性格,决计不会轻易向睿王府提亲。正因喜欢,便多了软肋。
  她后来想到陆至言有自己的难处,不想强迫他许下必定娶她的承诺,刻意避开任何可能存在暗示的话语。然而……无外乎徒劳罢了。
  即使陆家上王府提亲,皇帝陛下也不会同意,否则便不会与他说那些话。或许陆至言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说得太多,话若摊开来说个明明白白,谁都不会好过。
  对她百般顺从,是否除去喜欢她之外,对不能早日上门提亲多少补偿之意。他必定以为仍旧有机会,怎知一日百变、那些希冀轻易被打翻在地。
  谢清豫感觉自己忽然顿悟,她以为是美梦成真的一切,原来不过黄粱一梦,脆弱不堪。要怎么办?脑海里闪过这一句话,却空空如也、全无半点头绪。
  从勤政殿出来、乘轿辇到宫门外,又坐上王府的马车,谢清豫脑袋里满满当当装着的还是建和帝的那些话。尤其话说到最后,他反问一句,倘若战事起,难道她要看着她的父兄上阵杀敌、马革裹尸么?
  谢清豫知道,不可能。她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上战场拼命,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被卷入战火。
  既是身受皇恩,享受荣华富贵,便合该有可能需要做出牺牲的觉悟。纵然皇帝陛下也宽慰她,也许南诏会就此罢休、不再提起此事,谢清豫心里那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也无法消失。
  心情久久无法平复,谢清豫没有直接回王府,而是吩咐让马车绕长安城转。诸多心事无人可说,她需要自己先平静下来,事情还有转机,可以不先让自己娘亲、嫂嫂担心,尤其她的嫂嫂快要生产了……
  谢清豫一遍一遍暗示自己冷静,偏偏一遍一遍想起陆至言,脑子里变得越来越混乱一片。她却不想见他,至少这个时候,不想见他。
  马车把长安城近乎绕了一大圈,谢清豫终于竭力强迫自己变得镇定。她回府后,没有将宫里那些话同自己父亲和盘托出,只捡部分不那么要紧的略说一说。
  回到琳琅院,谢清豫身心疲惫,唯一的念头是想好好睡一觉。她梳洗过后,正吩咐丫鬟不要打搅她休息,陆至言的一封信送到她面前。
  盯住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半晌,与其说不愿意,不如说她不敢看信里的内容。谢清豫从未如此刻懦弱,想要退缩。面对他的一封信,她徒然害怕起来,不敢触碰。
 
 
第29章 怜惜
  陆至言的信,谢清豫没有拆,也没有回他任何消息。大约因为没有收到回信,隔天,他到王府来了,谢泽派人请她过去书房。她知道陆至言在,煎熬之中,选择了不去见他。
  比起想与不想见陆至言,谢清豫更多的是感觉到心乱如麻、不知要怎么办,也不晓得见到他要说什么。这一次事情,他必然也已听闻,其中利害只比她更加清楚。
  如果没有听过皇帝陛下的这些话,谢清豫或暂且可以真的安慰自己,不见得会变得那么糟糕。但既然特地派人请她进宫去,特地与她说得许多话,她明白多少是要她有所准备的意思。
  真的到那一步,认真的考虑过,谢清豫发现自己不希望陆至言为她做什么。好不容易他才远离苦痛,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陆家以后还得靠他撑起来,他的家人都需要他……
  她不希望他为一件无法挽回与改变的事,去做一些无谓的牺牲。陆至言坚持来王府求见她而她没有见第三天晚上,近乎整夜辗转难眠,却让谢清豫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找回一丝平静。
  只是,当她想起陆至言,想到他愿意重回朝堂,是因为觉得如若逃避退缩便无法保护任何人,又止不住觉得担心。谢清豫很担心这件事情会打击到他。
  想到这些,唯独她在这个时候却不见他,谢清豫开始变得后悔。该去见一见他,和他好好的说一说、说明白。不管遇到什么事,选择逃避都无疑是最不能解决问题的下下策。
  谢清豫终于想定要去见陆至言,然而边关一封急报快马加鞭送至长安,她才幡然醒悟这件事比她以为的还要严重太多。被送到建和帝面前的其实是一封战报,是南诏十万大军压境,直逼桐城,一副要大举入侵大晋的架势。
  南诏使者向建和帝请求赐婚被拒只短短几日,而边关战事消息送到长安难免需要一些时日,这意味着在此之前南诏已然有所动作。那么,请求赐婚、要和大晋联姻绝非这一行人的目的。
  谢清豫意识事情的严重性,不单单在于这封急报,更在于此后,南诏使者嚣张的第二次对建和帝提出赐婚的请求。这一次,仍如前一次专程点静和郡主的名号。
  求娶她不是南诏三皇子本意,胁迫建和帝、胁迫大晋才是。
  这是谢清豫迟迟明了的东西。
  赐婚一事,建和帝如若不允,南诏可借大晋不愿与南诏交好为由挑起争端。建和帝如若允了,无异遭受南诏的威胁,被迫与南诏低头。假使南诏的三皇子在大晋出事,南诏仍能以此为借口向大晋宣战。
  谢清豫隐约明白过来,这个人在长安故意隐瞒自己三皇子身份而又无惧无畏的真正缘由。他在来大晋之前或已部署好一切,无论自己届时出事、不出事,都不会影响到大局。
  建和帝是不是对今日局面有所预料,谢清豫无从得知,但感觉得到,如果有和平解决的办法、避开战争,会是他所乐于看到的。假如有人需要为此牺牲,那么那个人也该懂得大局为重的道理。
  面对南诏此番行径,朝堂之上,大臣们亦有不同看法与见地。
  一面是南诏的一系列行径过于挑衅,区区一个小国,却完全不把大晋放在眼里,因而部分朝臣主张陈兵南诏,以扬大晋国威。
  一面是南诏分明有备而来,不知究竟有何阴谋,冒然反攻,恐怕不慎陷入南诏的圈套,且战事一起必然百姓受苦,因而也有部分朝臣主张以和为贵。
  除此之外,有认为两种说法都有理的、有认为该以静制动的、有既不赞成出兵也不赞成和亲的……各有各的说法,但这一部分人究竟只是少数。
  面对大臣们的争论,建和帝未置一词。然而在下朝之后,他将太子谢昭喊至自己的御书房,两个人在御书房里待了足有半天时间,外面的小太监听到里面频频传来争吵的声音。
  谢清豫再一次应召入宫,是在南诏使者又请求赐婚的第三日。
  彼时,建和帝尚未与南诏使者任何答复。
  谢清豫依旧在勤政殿见到的皇帝,却与上一次有所不同。因为这一次,建和帝躺在床榻之上,脸色不是很好,看起来像是生病了、身体抱恙。
  没有见到建和帝之前,谢清豫对此全不知情。知道了,也大致能猜到约莫是顾忌南诏的人,故而将身体不适的消息压下去没有张扬,以免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谢清豫与靠着明黄色绣龙纹引枕、半坐在床榻上的建和帝见礼,免礼之后,被他招手过去。她应声行至榻前,皇帝吩咐宫人赐座。宫人迅速搬来一张玫瑰椅,她便乖顺在一旁坐下。
  不久之前虎虎生威的皇帝陛下,此时脸色几分苍白,看得见的憔悴。谢清豫不过匆匆看得两眼,又垂下眼,声音很轻问:“皇伯伯身体不舒服吗?”
  在谢清豫小的时候,建和帝教她喊的皇伯伯,她乖乖巧巧的喊了,并且一直喊到及笄那一年。及笄之后这几年,谢清豫很少用这个称呼,可她心里,始终是待他亲近也尊敬的。
  谢清豫不是不知感恩的人。
  皇帝陛下待她的好,她不会否认,与其他任何事都无关。
  建和帝声音微哑道:“御医看过,不碍事。”
  谢清豫点了一下头,一时噤声。
  建和帝偏头看着他,忽然说:“豫儿,朕是真的老了,越发不如从前。”
  谢清豫摇头:“陛下正当年,一点也不老。”
  建和帝轻笑一声:“岁月不饶人,这几日朕在想,差不多是该服老了,这种事情也勉强不得。何况,身体确实不行了,昭儿也到这般年纪,已半点都不由朕。”
  “豫儿,朕或许时日无多了。”他沉沉与谢清豫道,“正所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任何一个国家的安定都来之不易。但朕终究是希望,能够将大晋好好交到昭儿的手里。”
  “朕可以答应你,待你出嫁南诏,睿王府会比过去更好。若你不放心陆至言,朕也可以为他物色一门好亲事。或是还有放心不下的,朕都会尽量满足。”
  尽管知道不可能,谢清豫却试图动摇建和帝的心思。她微红着一双眼,看向眼前这位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几近哀求说:“皇伯伯,您是看着豫儿长大的,豫儿也敬您爱您,对不起,豫儿真的不想嫁给那个人……”
  “豫儿,”建和帝语气肃然,“当初,朕也可以不放过陆家。”
  一句话,令谢清豫彻底低下头去,讷讷然说:“静和逾矩了,请陛下恕罪。”
  建和帝眼底闪过一丝哀痛,又止不住轻咳两声,半晌缓下一口气道:“豫儿,朕明白你心里委屈。然而事到如今,朕也没有选择。希望你……日后不要怨朕。”
  此时此刻,谢清豫已然什么心思都歇了。
  安静的听完建和帝的话,过得好半天,她才能重新开口。
  她对建和帝恳求道:“陛下,我嫂嫂快要生产了,至多半个月时间,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会出生。我有些担心,可不可以,哪怕稍微晚一点儿,一点儿就行。”
  如果说要求,那么她向建和帝提的要求只此一个。
  其他什么都没有,也不敢有。
  谢清豫担心和亲的事被冯嫆知道以后,会对她产生刺激。冯嫆如今也到了关键时候,容不得有任何意外。晚一点儿,等她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母子平安,到那个时候哪怕知道了,也总是比现在好一些。
  出嫁南诏成为定数,身处事件中心的谢清豫对这件事没有想法。建和帝的一句,当初也可以不放过陆家,轻易让她彻底屈服。大概,是她太过贪心,太骄纵了。
  回到王府,谢清豫先后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也和他们说把事情先瞒着冯嫆,别让她知道为好。之后,她回到琳琅院给陆至言写信。
  一封信写得从未有过的简单,谢清豫只在信里说要和他见面,约在第二天。信送出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收到回复。陆至言的回信更简单,孤零零的一个好字,字迹潦草,似乎回得着急。
  翌日,早朝上,建和帝应允南诏使者请求赐婚一事。
  旨意既下,别无更改。
  谢清豫去陆府见陆至言,像上元节那天一样,仔细的打扮过。其实没有心情,可想到以后多半不能这样见面,想给他留下一点好的记忆,还是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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