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多谢你。”洛鸿明说完,拿起酒杯,什么都没味,微微仰首便要饮下。
“且慢。”皇后突然道,眼泪滚滚落下。
“我还有一个问题,当年,如果我等你三年,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十年前,他不顾洛老夫人的反对,坚持要娶她为妻,他的母亲忧愤成疾,又以断药威胁。洛老夫人病榻前发誓与她断绝往来,此生陌路,洛老夫人才肯服药,可一切都太迟了。
他是他父母的独子,洛老夫人是担心她的兄长跋扈不臣,将来酿成大祸,怕洛氏受到牵连。
其实,她又何尝不怕?
回答她的只是沉默。
悲哀在他的眼中慢慢凝聚,他仿佛真的在想她的问题,却真的,不能给她一个清楚的答案。
她让幕氏成为皇亲国戚,让她的族人全力辅佐她的孩子。她的兄长为了幕氏一族,哪怕在朝臣的打压下陷入如张柯那般绝境,也不会成为另一个张柯。
当年,他看不起她兄长的粗鄙跋扈,却爱她如斯。可她要的是一个相守一生的承诺,一个让幕氏崛起的契机,他却一样都给不了。
入宫前几年,她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和赵月成婚前,她就已经看出了皇后的算计。她却什么都不说,她以为他是一定要娶妻生子的,他的妻子不是赵月,也会是别人。她怕……哪怕他在开始对赵月不是两情相悦,只有举案齐眉,可日久生情,举案齐眉也有可能变成两情相悦。她在他成婚后将真相告诉他,当木已成舟,枕边人竟是一枚棋子带来的冲击会更加猛烈。不管他继续维持和赵月的姻缘,还是与赵月和离,他以后,大概不会再相信爱了。她要他一生都不忘记她,他们的过去注定要成为他此生最刻骨铭心的怀念。
“我现在又不想知道了,你什么都不必说。”她苦笑,打破如死水般的寂静。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深深看着她,目中含着如五月阳光似的暖意,“云汐,珍重。”
“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她最后长长的看了他一眼,以袖掩面,起身离去。
不能回头,自从十年前她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少年爱慕过的人,已经喝下她亲手递去的毒酒,而那个原以为可以终生依仗的人,在她的心里,也已经死了。
她的余生注定只能与权力为伴,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的家族。
她在提审犯人的大堂中等了片刻,有侍卫来报,“禀皇后,洛大人已经暴毙而亡了。”
皇后神色漠然,带着人在一片官员,侍卫和宫人的跪送下从容离去。
慈宁宫。
皇帝正与太后对弈,一盘棋下完,输的又是皇帝。
太后叹了口气,“皇帝的心不在棋盘上,也不在慈宁宫,这天底下,可能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本事让堂堂一国之君如此心神不宁。”
皇帝有些怅然,幽沉的眼里一片落寞;“母后,难道朕这一生,只能做一个孤家寡人么?”
太后摇了摇头,“那卫氏并非和她父亲一条心,后宫多少嫔妃,只要你对她们有一份情义,她们都会以真心待你。可能对你真心的人,你却不屑一顾,偏偏喜欢那个桀骜不驯的烈性女子。”
“母后,儿子让幕氏赐死洛鸿明,是不是错了?”皇帝坚毅的面庞上突然闪过一丝无措。
太后道;“是对是错,现在追究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皇帝沉默。
太后又想起一事, “你当初在卫徽父子身边布下眼线,一定知道卫徽为何造反。”她看着皇帝,似强调般的追问;“他的女儿和外孙都在宫中,他为何要铤而走险?”
皇帝淡淡道;“卫徽是罪有应得,至于别的都无关紧要。”
太后看他的目光多出一丝悲悯,叹了口气,道;“母后可以不管,只要皇帝你心知肚明就好。”
这时,有侍卫入内禀报,洛鸿在狱中“暴病而亡”。
太后点了点头。皇帝沉默片刻,淡淡道;“毕竟还是朝廷命官,传朕旨意,将洛鸿明妥善安葬。”
侍卫领命退下。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刚才的悲悯已经完全不复存在,目光更是凛冽寒彻,“她竟这般狠毒。”
皇帝站起身,有些不耐烦地说;“朕的女人自然不会对臣子心软,何况洛鸿明这些年与卫氏勾结,她对其恨之入骨也是人之常情。时辰不早了,母后早些歇息吧。”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拂袖离去。
皇帝走后,崔女官走了进来。
“洛鸿明死了。”太后的眼皮动了一下,神情已有了几分倦怠。
崔女官眼中有惊讶闪过,因为当时她也听到了,皇帝让皇后亲自去天牢赐死洛鸿明。
太后道;“明早你亲自去一趟坤宁宫,将这件事告诉卫氏,至于洛初晴,能瞒多久是多久,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也是可怜。”
初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见到了娘亲。娘亲对她说了许多话,她听不带清楚。后来娘亲突然说要离开,她真真切切的听懂了,眼泪落了下来。她抓住娘亲的手,哭着不让娘亲离开,可娘亲执意要走……
最后,她追着娘亲远去的背影,怎么都跑不快,哭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初晴,初晴!”
是谁在唤她?
她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本能的抱住那个紧紧抱住她的人,含着泪水,喃喃呓语;“娘……”
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她在自己的床上,卫氏将她抱在怀里,见她醒来,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你在梦里一直叫着娘亲,是不是梦到娘亲了?”
“嗯……”初晴点了点头,擦了把眼泪,迎上卫氏族温柔的目光,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卫氏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又扶她下床,看着初晴洗漱完毕,便拿起一件衣裳,要亲手为她穿上。
初晴哪好意思让卫氏帮自己穿衣,“夫人,我自己可以的。”
昨晚在坤宁宫,她还见到了御哥哥。她知道卫氏已经不是皇后,容御也不再是太子,自己若还像往常那样称呼他们一定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她现在唤卫氏为“夫人”,唤容御为“御哥哥”。
卫氏也不坚持,含笑将衣裳递给她。就在这时,一个宫女急匆匆走进来,“夫人,慈宁宫的崔姑姑来了。”
卫氏忙道;“快请进来。”
崔女官见到卫氏后福身行了一礼,虽然卫氏现在已经不是皇后,她对卫氏还是很敬重的。
初晴规矩的站在卫氏身旁,她过去到慈宁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崔女官几乎没有印象。只觉得眼前的嬷嬷看上去十分和善,心里并不害怕。
崔女官看着初晴,心里十分不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奴婢奉太后之命,有重要的事告诉夫人。”
卫氏叹了口气,她最想知道的是她的父亲为什么会反。他不是糊涂的人啊,怎么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按下紊乱的心绪,她摸摸初晴的头,“等一会用完早膳,你的御哥哥会来督促你习字。”说完便和崔女官走了出去。
上午,容御带着几幅写好的字帖来看初晴。其实他不习惯和这么一个小孩子相处,却拗不过母亲。加上初晴的父母到底是被卫氏连累了,他对初晴多多少少都有些愧疚。
“照着这几张字帖练,加以时日一定会有所进步。”
初晴翻看着一张张字帖,爱不释手,感觉御哥哥的字和爹爹的差不多,都有一种她形容不出来的好看。
“御哥哥的字比夫子写的好看多了,和我爹爹写的一样好看。”她打开话匣子,从书法说到昔日父亲为她请的夫子们,又说夫子讲课十分无聊。
容御靠在榻上看书,对她的话完全是左耳听右耳出,心想她怎么这么多话,安静的写一会字不行吗?
“御哥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嘛……”初晴嘟着小嘴抗议容御的沉默。
容御眼睛都不抬一下,“你就不能安静的写一会字么?”
初晴拿起一张字帖,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可是有的字我不认识啊。”
他耐心的说:“你先写,写满一页再把不认识的字找出来,我告诉你。”
“御哥哥你真好。”初晴甜甜一笑。
容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要照着写,写出的字就能和御哥哥的一样好看吗?”
“嗯。”他应了一声,按下心中的不耐烦,“你就专心写吧。”
“哦。”初晴开始写字,不时偷偷看一眼靠在榻上专心读书的容御。没写一会就放下笔,凑到容御身边。
“御哥哥你看什么呢?”见容御不理她,她直接从容御手中拿过书,“咦,《史记》是什么书,很好看吗?”
容御推了推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你还太小,看不懂。”
这人怎么这么烦?母后说小孩都这样,他很难想象自己在这么小的时候也和她一样烦人。
初晴对书不感兴趣,将书还给容御,又在他身边坐下,突然学着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唉……”
“怎么了?”容御见她皱起眉头,明亮的大眼睛也黯了下来,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只听她闷闷不乐的说:“我现在还不知道爹爹的消息……”
容御宽慰她道;“洛大人可能已经上路了,我听说父皇让他到岭南做官。那边的气候不好,可能太后不忍让你受颠沛之苦,就把你送到这来了。”
“真的吗?”初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容御道;“大概是吧。你就好好练字,洛大人若看到你的书法大有长进一定会很高兴。”
然而,事情可能远远没有这么简单。昨晚初晴被送到这里,他就隐隐猜到,那洛鸿明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第7章 稚子
在另一间偏殿里,崔女官将洛鸿明的死讯以及前后经过都告诉了卫氏。
卫氏眼中满是震惊,沉默片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崔女官只是沉默。
卫氏垂下眸子,再抬起,眼中依然含着深切的怜惜,低声说:“初晴……她太可怜了,是我害了他们一家……”
崔女官叹了口气,摇头道;“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害死洛大人的是幕氏。”
当年谁的错更多,谁更会算计,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卫氏眼前又浮出初晴小小的身影,“这件事可不可以别告诉初晴,虽然她早晚都会知道,瞒一时是一时吧。”
崔女官道;“这也是太后的意思,这里的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在外面听到些风声,也不敢乱说的。”
她心想这位皇后就是太善良了……她在心里叹息一声。然而她能看出来,皇帝即位以来对外族不断用兵,对内不断削弱士族的势力。卫皇后的失势和她的善良无关,幕皇后的得势亦不是因为她的狠毒。在皇帝眼里,出身就是原罪。太后对卫氏不仅有利用,亦有深深的惋惜,卫皇后善良却不愚蠢,果决坚韧又深明大义之人,奈何她有一个权欲心重的父亲。
崔女官还告诉卫氏,皇帝已经答应为三皇子另安排宫苑。只是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毕竟卫徽谋反风波过去没多久,让容御暂时住在坤宁宫也是为他好。
这个消息的确让卫氏感到欣慰,不过当她问起卫徽谋反一案,崔女官只说不知,并提醒她见到太后也不要主动提及此事,太后和皇帝还关心着三皇子已是万幸,而卫家已经成为宫中的禁忌。
卫氏心中了然,纵然心有不甘,但如果追究旧事会牵连到她的孩子,她情愿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糊涂人。
卫氏送走了崔女官,让宫女吩咐小厨房做几样初晴爱吃的点心。然后她走进初晴的房间,只见初晴正在专心练字,她静静看着,黛眉舒展开,微微扬起嘴角,双眼中溢着柔和的暖色。
空气中墨香浮动,初晴看到卫氏,手一抖,大片墨迹在宣纸上绽开,“夫人。”
卫氏拿起宣纸,“最后一个字虽然写歪了,但前面写的还是不错的。”
初晴被卫氏夸赞,十分欣喜,心里也知道她写的和容御的字还差得很远;“什么时候写的能像御哥哥一样好看呢。”
卫氏宠你的摸摸她的头,笑道;“只要你勤加练习,会比你的御哥哥写得更好的。”
见母亲走进来,容御如蒙大赦般拿起书,“母亲,你看着她练字吧,我回去读书了。”
容御离开后,卫氏继续看着初晴练字,阳关透过窗,暖暖的照在身上。此时,卫氏只希望时间能过得再慢一点,眼前的女孩永远不要长大。
昭阳宫。
岑心走进寝殿的时候,皇后正坐在梳妆。
“娘娘,听说今早慈宁宫的崔姑姑去了坤宁宫。”
皇后将一根金钗插入发间,语气漫不经心;“她去坤宁宫做什么?”
她凝望着镜中的倾国倾城的面容,她向来以为自己的容貌为傲,而此时,她却感到镜中的自己是那样陌生。
是比过去更加苍白了么?从窗外照进的天光都遮不住眼底散发的逼人的寒意。
她骤然阖上眸子,再睁开,让身边服侍她的宫女退下。
她竟有些失神,沉默片刻,看着岑心,缓缓道;“你说,初晴是不是知道了?”
岑心思索着说;“如果太后不想让初晴小姐知道,这个消息还是能瞒一阵的。”
“太后让初晴去坤宁宫,对她也算照顾了……”皇后沉吟道;“中书省丞相裴文鉴和洛鸿明颇有交情,曾为洛鸿明求过情,也许将来,洛家还能凭借裴家的力量东山再起。”
岑心悚然一惊,“太后的心思……”
皇后漠然道;“她要将容御重新扶上太子之位。”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笑意泛着森森寒意,“宫里的皇子不只有容珏和容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