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 史家的人只是来信提了一句, 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也还说不准, 凤姐也只是随口提起,转眼就又说起了别的事情——除非史家人今儿就派了媒人上门, 不然柳五儿还真不能在这件事上贸然开口。
没一会儿功夫, 林之孝家的和周瑞家的少见地联袂而来, 身后跟着几个健壮的媳妇, 押着被绳子捆着的张嬷嬷。一进屋,两人看都不看跪着的两个丫鬟一眼, 只垂着手老实回话:“回二奶奶, 二姑娘的累金凤找着了, 就在这老婆子怀里揣着。她家里倒是没发现别的什么,只有几张当票子,上面记着典当的那些首饰, 不像是她家里的人能用得上的。”
凤姐只听得那累金凤就在张嬷嬷身上,早就竖起了眉毛, 听了后面那几句话之后,更是再懒得多看张嬷嬷一眼,直接判了她的死刑,“拉出去先打五十板子,问问她都从二姑娘屋里拿了些什么,那些钱又都哪里去了。若说了也就罢了,若不说,就再打五十板子。再让人去把她家里抄了,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家还有什么别的人没有?”
林之孝家的忙道:“她儿子媳妇也在府里当差,只是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
“都撵出去!这事就算让大老爷、大太太知道了,也没有姑息纵容的道理。偷东西都偷到小姐屋里去了,这还没有王法了?”
林之孝家的忙让人把张嬷嬷捆了出去,打板子这种事自然不能在主子院子里做,凤姐又让她叫着园子里外的媳妇婆子们都过去看,“以儆效尤”。
她们一走,凤姐就从周瑞家的手里接过那累金凤,叫柳五儿和绣橘进来,道:“这次就绕了你们两个,只是这样的事可不能再有下次了——她能从小姐的屋子里偷东西出去,必然也是因为你们两个看得不牢,让她瞧出了空子。若还敢有下次……”
柳五儿和绣橘对视一眼,连忙磕头,“若再有下次,我们也没脸在姑娘身边服侍了。”
凤姐这才打发她们出去,那累金凤也让她们带出去,又叫平儿过来,“你去我那匣子里翻翻,还有什么小巧精致的首饰,适合她们姑娘家戴的,就挑出几个来,晚上给二妹妹送去……”
***
一回到园子里,柳五儿和绣橘的脸上就同时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们今天这一番动作,自然也是背着风险的。但是幸好这事解决得很圆满,她们两个也没受到什么惩处,只是被凤姐不轻不重地数落了两句,这可不算什么大事。
两人悠闲地回了紫菱洲,绣橘用帕子包着那累金凤,待回了屋里才把那凤当着迎春的面放回匣子。迎春只做不见,一时小丫鬟莲花提了食盒回来,里面放着迎春早上说的清粥,还有荤素搭配着的两、三样小菜,柳五儿忙洗了手,服侍迎春吃饭。
迎春既没问她们两个刚刚做什么去了,也没问为什么她们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累金凤,吃完饭小睡了片刻,醒来之后又捧着书研究棋谱。晚上在王夫人屋里吃过饭,回来洗漱之后主仆两个躺在床里,柳五儿才迟疑地道:“姑娘,今儿我们在二奶奶那边……”
迎春翻了个身,朝里面躺着,“那凤找回来了也就罢了,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柳五儿抿了抿唇,她原本想着通过这事让迎春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是迎春却拒绝和她讨论这件事情——而且翻身朝里躺着,看不到迎春的眼睛,连那特殊的能力都使不出来……
“姑娘。”她坚持继续,道:“今天的事虽然就这样完了,但是姑娘若这样下去,恐怕日后还会生出更多、更可怕的事来。我和绣橘也不一定能帮着姑娘看一辈子,到时候可怎么办呢?”
迎春也不回头,只道:“到时候自然有到时候的法子,我哪里想得到那许多呢!”
因迎春一直不回头,说也说不通,柳五儿只好暂时歇了劝说的心思,只想着找机会——就算多使用几次那个能力,也要让迎春改了念头才好。
第二天一早,刚侍候着迎春用过早饭,邢夫人就让人过来叫迎春,柳五儿等人只好在屋里等着。不一时迎春回来,脸上也是淡淡的,只告诉柳五儿:“太太说张嬷嬷以后不会再进来当差了,让我看着院子里哪个婆子不干净,就告诉二嫂子,让撵了出去。”
绣橘忙称愿道:“早该这样了!不然若是将来她们连姑娘都骗了出去,我们可怎么办呢!”
迎春只笑笑不说话,忽见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一进屋就直奔迎春面前,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双脚,“姑娘可发发善心,救救我们一家人吧!是我们老奶奶糊涂了,可也不是成心的,求姑娘叫二奶奶别把我们一家人都撵出去……”
迎春吓了一跳,唬得脸都白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五儿早看出来那人正是张嬷嬷的儿媳妇,平日里人都称她玉柱媳妇。原本昨日凤姐就说把他们一家人都撵出去的,不知道怎么却跑了进来,又奔进来找迎春求情。绣橘见她闯进来,早就已经尖声叫了起来,柳五儿也要高声叫人,却又想到这或许正是个好机会,叫了两声人之后,就回身同绣橘合力把玉柱媳妇拽开,又趁机盯着迎春的双眼……
过了片刻,迎春忽然尖叫一声,指着玉柱媳妇道:“这是谁?快叫人把她拉出去!”
玉柱媳妇见迎春是这个反常的反应,心中更恨,只是想着迎春素来软弱,今天这样或许是真的一时吓着了,再说几句,恐怕就会心软……这样想着,她就也不管邢岫烟就住在对面屋里,高声嚷嚷着:“姑娘可也忒狠心了!我们奶奶把姑娘奶大了,又服侍照顾了这么些年,又哪里做得不好?不说像别的少爷姑娘屋里的奶娘那样占便宜,这些年贴补进来的东西可也不少了——特别是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说让她送一两银子家去给舅爷舅太太使,剩下的还不是我们私下添补了送进来?姑娘倒要小心你身边的这几个,天天拿着东西忘邢姑娘屋里搬,那天我看见的就有皮袄、斗篷和玉佩,我们奶奶说了司棋姑娘两句,还反得了不是……哪天搬空了,姑娘还被蒙在鼓里呢!”
迎春见自己说话都喝止不住,也急起来,但是她从来没和人拌过嘴,嘴唇哆嗦了几下,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柳五儿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激动起来:只要迎春不是完全没救,那她就有完成任务的希望。怕就怕迎春早就已经认命了,自己死都扭转不过她的念头。
一心只想着这事,她就没多理会玉柱媳妇的话。绣橘却早就已经气得哭了出来,“姑娘要了你什么东西了?还姑娘使了你们的钱……”
这边正吵嚷得不可开交,那边早就有小丫鬟去飞奔报给了凤姐,又有看管这媳妇的人心急火燎地过来找人,两边人刚好在半路上遇上。等凤姐扶着平儿和丰儿过来的时候,那媳妇已经被人押住,又有小丫鬟提着水在门外等着,只等里面事一完就洒水擦地了。
凤姐听说这事,早就怒气冲冲了,正准备进屋发作一番,刚一进去,却见司棋眨着眼睛朝她使眼色,正心下不解,却听到一个——她或许熟悉,却似乎又那么熟悉的声音,正高声道:“这事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了,也不是我有心要闹腾出来的,你又何必过来牵三扯四的?不过是看着我好性儿罢了!但是我也没有为了你们去欺瞒太太的道理,也不会为你们求情,你们也不用来逼我……”
迎春的声音凤姐自然不是不熟悉,但是这样——或许可以称得上是“疾言厉色”的迎春的声音,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迎春也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她之前一直觉得丈夫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性格太过软弱,不中用。家里的几个女孩儿,除了元春之外,她最看好的就是三姑娘探春。心里先有了看法,之后再看迎春,就更是怎么看怎么看不上。
但是今天这样的迎春……
她心里一动,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刚刚司棋那丫鬟要给她打眼色了。恐怕现在迎春还不知道她来了,或是知道她来了,因为平日里压抑得太多,所以只顾着自己发泄。如果自己贸然开口打断了她,等到她下次有勇气开口的时候还不知要再等多久。
不如让她说够了,或许经历过这一遭之后,性子就扭转过来,不至于在那么“烂泥糊不上墙”了。
她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就悄默声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又示意平儿和丰儿也不要开口,只安静地观察起迎春的这番表现来。
柳五儿在一旁看着,不禁垂下眼眸,露出满意的笑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47章 司棋(6)
迎春的这一场小爆发,让凤姐不由得对她刮目相待起来——倒不是说她从此就在凤姐眼中变得“有用”了, 而是, 对于迎春来说, 有这样的“爆发”都十分难得——或者说,从来都没有过。
柳五儿对自己这一个时机挑选的非常满意。她还隐约记得, 孙家请来说亲的官媒是在这一年的下半年,也就是贾母大寿之后才登门的。如果说迎春有什么机会能够改变自己的不幸,那也就只有这大半年的时间了。昨日她在凤姐屋子里, 分明听见凤姐和平儿说有贾母娘家的旁支想要和贾府的姑娘说亲, 而人选就是迎春……
虽然不知道那家的少爷品行如何, 但是在柳五儿看来,再差恐怕也就是孙家那个意思了, 如果说换了人选也还是一样的命运, 那真的就是迎春命不好了, 怨不了他人。
但是既然现在迎春的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 无论那种可能的结局是好是坏,她都打算让迎春争上一争, 至少——她是不忍心看着迎春走进一个她已知的火坑里去的。
然而——王夫人是肯定不会管迎春的事的, 大房和二房之间的嫌隙已经够深的了, 王夫人就算再看不上孙家、再可怜迎春,都不会越俎代庖管大房姑娘的亲事。贾母对这个迎春这个孙女的感情也没有多深,不要说宝玉、黛玉了, 在贾家的四个女孩儿中,贾母最看重肯定是元春, 剩下的三个如果非要从中选出一个能入得了贾母眼的,那必然是探春。虽说因为赵姨娘上不得台面,又经常作妖,所以贾母很少明面上表现出对探春的另眼相待,但是曾经以鸳鸯的身份在贾母身边服侍了很长时间的柳五儿还是看出了不少蛛丝马迹来。
贾府的这几个管事主母中,唯一有可能帮助迎春、又有可能想要帮助迎春的,就只有凤姐了。她是既有这个身份,又有这个能力,当然前提是她本人有这个意愿。在之前经历过的几世中,或许凤姐对孙家的作风确实一无所知,或许是她本身就没有这个意愿——无论如何,最后她都没有改变迎春嫁入孙家的命运。
那么这一世,柳五儿很想赌一把,所以她趁着玉柱媳妇跑进来闹的时候,趁机用自己的能力影响了迎春,让她终于“崩溃”了一把。
如果凤姐心里还把迎春这个小姑子当一回事,如果她能看到迎春或许会做出的改变——她未必不会在关键时刻拉迎春一把。
因此当迎春终于发泄够了、凤姐亲自走到迎春身边扶着她的肩膀拿帕子给她擦眼泪的时候,柳五儿觉得自己的这一步棋,或许真的走对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能让人跑到小姐屋子里来闹事?”凤姐立着眉毛吩咐管事媳妇,“去传我的话,把这家人赶紧发卖了,一天都不让他们多留!家里的东西一样都不许带走!还有,负责看着这家人的是哪几个人?每人去领十板子,罚没一个月的月钱。”
待有人领命走了,玉柱媳妇又被婆子们用破布塞住了嘴,拉了出去,凤姐才拍了拍迎春的肩膀,柔声道:“好妹妹,都是嫂子的不是,让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或许因为难得嚷了一顿,迎春的情绪比之前还要更好些,但是面对凤姐的时候却还带着些许羞赧。听到凤姐说这话,忙往旁边错了错,拉着凤姐的手让凤姐坐到她身边,“嫂子快别这么说,这么一点小事还要劳烦嫂子过来……”她的目光扫过凤姐微微隆起的小腹,虽然被遮在宽大的袄裙下并不显眼,但是凤姐再次怀孕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贾府上下。
凤姐摆了摆手,“二妹妹,你若是每次都能这样,嫂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怕你什么都不说,嫂子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连你受了欺负都不知道,等事情闹出来了,你已经受了委屈了,嫂子我就算是在后悔愧疚,也都晚了!”
她使了个眼色,平儿看了忙拉着迎春屋里的丫鬟出了里间。对面屋子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管得严严实实的了,不过这木板门的厚度到底有限,柳五儿心里猜度着或许邢岫烟已经听到了刚刚玉柱媳妇的那番话,这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姑娘,还不知有多伤心……
因为凤姐屋里的丫鬟还在场,柳五儿虽然想进去安慰安慰邢岫烟,却也知道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而且玉柱媳妇的话刚刚才吵嚷完,现在进去找邢岫烟说话也只能是两个人都尴尬。不如等到了晚上,找个什么借口,过去趁机开解她几句。
“怎么,你还担心你们家姑娘被二奶奶欺负了不成?”平儿看着柳五儿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得笑道。
“司棋刚刚没什么发挥的余地,或许心里面正后悔呢。”绣橘在一旁笑道。
一句话,说的平儿、丰儿等都笑了,柳五儿忍不住过去捏绣橘的脸,“看你还编排我不了?”绣橘连忙讨饶。柳五儿就顺势放开了她。毕竟刚刚迎春屋里发生了那样大的事,还没过去多久呢,丫鬟们就跟没事人似的笑闹起来也不太好,显得她们一点都不把主子放在心上似的。
平儿睨了迎春卧房的窗户一眼,悄悄拉着柳五儿走到回廊里坐着,“今儿二姑娘是怎么了?平日里一直闷闷的——嘿,也不怕你知道,外面的小厮们给她起了个诨名叫‘木头’——你听了也别介意,连二奶奶都听说了,只是这种话禁也禁不住,只要不传到里面来,二奶奶就也不大理论。不过我看她今天倒不是那样不声不响的了……”
对于“木头”这个诨名,柳五儿可并不陌生,别说荣国府这边的下人们了,就连宁国府那边都有不少人知道。柳五儿自然是不放在心上,不过她还是依着司棋的本分,表达了一下自己对迎春的回护,“我看我们姑娘就挺好的,虽说性子和顺了一些,但是道理都很明白。”
平儿摇了摇头,“有些事你不知道……”只说了半句,就止住了话头,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
柳五儿简直想翻一个白眼——她不知道,平儿可以告诉她啊!话说一半,吊起了她的胃口,却又不往下说了,这不是耍着人玩嘛!她仗着司棋原本脾气就直,不依不饶地拉了拉平儿的袖子,“什么事我不知道?可是关系到我们姑娘的?那你可非得告诉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