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们出门的时候,身边的下人们总是会用小包袱带上一身可供替换的衣裳。之前她在宝玉身边当大丫鬟,服侍宝玉去宁国府那边的时候,也都是这样行事的。
柳湘莲把手里提着的包袱往一边的椅子上一扔,小声解释,“故意打翻了一壶酒在身上,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过来见你呢。”
“是为了薛……姑娘的事?”她之前和柳湘莲——当然那一世他叫蒋玉函——说起宝玉的时候,都直呼其名半点不曾避讳。但是现在她身为宝钗的贴身丫鬟,就不自觉地顾及起宝钗的名声来,当着柳湘莲的面,就不肯直呼其闺名了。
柳湘莲睨了柳五儿一眼,闲适地解开扣子脱下外袍,搭在一旁,却不等柳五儿出言抗议,就先发制人地说道:“这还真是件要紧事,我之前偶然听说,这位薛大姑娘这次选秀是注定要落选的,似乎是宫里的某位位份很高的娘娘的授意——你现在是她身边的丫鬟,你能确定她就是想进宫吗?”
“当然能确定。”柳五儿点了点头。听到柳湘莲说的前两句话的时候,她还有些惊诧。但是听到后面,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大惊小怪,明明是她早就预料到了的事:以王夫人的自私和肚量还有心机,她肯真的让宝钗顺顺当当地选秀进宫那才是件奇怪的事。现在从柳湘莲那边知道,王夫人和元春已经采取了行动,反而让她觉得这件事有了一种图穷见匕般的明朗。
虽然她也没有最后一搏的能力,但是起码能明确地知道失败在哪里。
若是像上一世那样,失败得不明不白,那才更憋屈呢。
“这可不好办。”柳湘莲沉吟着摇头,“宫里面的事,我这一世也没有什么能力左右。”
柳五儿心下一沉,连柳湘莲都没办法了——虽然她对这人也不太了解,但是也知道他的能力比自己要强上许多。“其实她的目标虽然是进宫,却不是一心瞄着宫妃的位置去的。毕竟参加的是小选,若是能退而求其次,进了别的皇子、公主、藩王的府邸,也算是得其所了。”
“如果不局限在皇子、公主之中的话,我倒是还能想想办法。”柳湘莲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当今的儿女年纪都还小——长公主今年也才十二岁,更不用说几位皇子了。若是要我说,这一批女官最终选出来虽然大多会被分派到几位小皇子身边,但是小皇子们年纪都太小了,想要走贤德妃的老路,希望渺茫。正式采选宫妃的选秀又在小选之后,现在宫里的娘娘们可不会一时头昏选错了人出来……”
他顿了一下,等了半晌,见柳五儿只低头沉思,并没有提出异议,才继续道:“这一次小选,还要从终选落选的秀女中选出一批来充盈各个王爷府中的女官职位——北静王府这一次也有几个缺额,还比较好操作。”他盯着柳五儿,“你意下如何?”
柳五儿肃着脸色沉思:她知道,柳湘莲既然已经摆出这样的后路让她挑选,那么十有八九,宝钗进宫的事是肯定不成的了。若是去不到今上的儿女身边,那么进到藩王府邸,哪个藩王都区别不大。而看柳湘莲的态度,今天她就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出来,可是她的这个答复,又关系着宝钗的一生……
无论是最早的那个体弱多病的小丫头,还是后来经历过的这几世,柳五儿还从来没有肩负过别人的一辈子。她忍不住有些忐忑,生怕自己的一个决定,就把宝钗推进了别的什么深渊之中。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北静王妃是再贤惠不过的人,北静王也不是那等昏庸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辱没了你们家姑娘的。”
宝钗一心想要进宫是为的什么,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昭然若揭。再加上元春的前车之鉴,她要是没抱着飞黄腾达的念头,那才奇怪呢。柳湘莲的话,也不过是直白地把宝钗的目的说出来罢了。
柳五儿当然明白,可是依然惧怕当下就立即做出一个决定来。这到底是关系到宝钗一辈子的事,进了北静王府,依宝钗的志向,她又怎么可能甘心平庸,不想着更进一步?可是如果依旧所托非人,那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虽然,这件事的答案早就明明白白地摆在哪里:无论是宝钗自己的志向,还是处于对贾家结局的了解,进北静王府都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而且,无论如何,北静王爷水溶都比宝玉强上太多了,更何况宝钗去了北静王府,也是名正言顺的女官,也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侍女。
她在心底暗暗回顾了一下元春省亲那天,跟在她身边的那几位后宫女官的风采——元春的言行举止还要受她们的看管呢,可见也是很风光的——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答案。
——她相信,就算让宝钗自己来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一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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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莺儿(19)
宝钗进宫参加小选后,柳五儿就彻底搬回了梨香院, 在薛王氏身边服侍。兴许是因为宝钗提前和薛王氏打好了招呼, 这一向薛王氏对柳五儿还算器重, 偶尔过去贾母院内串门的时候,往往会带着柳五儿过去。
“你姑娘虽然不在, 却也不好和他们家的人就此生分了,你过去,和各屋的大小丫鬟们玩笑片刻, 好不叫她们和咱们生分了。”
只凭这一句话, 柳五儿就听出, 薛王氏并没有对宝钗和宝玉的亲事死心。
不过,去王夫人那边串门的时候, 薛王氏是从来都不要柳五儿跟着的。不只柳五儿, 连同寿都当不上这个差事, 每次薛王氏过去寻王夫人说话的时候, 往往都是同喜随侍在侧。
虽然时刻都对王夫人保持着警惕,但是按照柳五儿的观察, 王夫人暂时还没有对薛王氏影响更多——王夫人最近身边的烦心事也多, 金钏儿被撵出府去之后, 她身边本就少了一个臂膀,紧接着金钏儿跳井、宝玉挨打,色色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大事。自己丈夫和儿子之间的事都不能摆平, 就更没有心思琢磨别人家的事了。
这日薛王氏又去那边串门,听说是跟着贾母、王夫人等一众人去怡红院探望宝玉去了, 柳五儿没跟着,只留在梨香院内看屋子。她坐了一会儿针线,吃过午饭,就渐渐昏昏欲睡起来。正琢磨着躺下打个盹,就听外面堂屋里传来同喜的声音:“莺儿!同寿!两个懒丫头,不在屋里看屋子,又去哪里淘气了?”
那一点盹意瞬间飞走,柳五儿打了个哈欠,才从炕上起来,走了出去,满口应着:“就在屋里呢……姐姐不是跟着太太往园子里去了?回来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同寿呢?”同喜皱着眉头问。
“吃过饭回下房那边去了吧。”柳五儿摇了摇头,“姐姐寻同寿姐姐有事?”
同喜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不找她,找你。但是这屋里总要有个人看屋子,你跟着我往那边去了,她可不就得过来了?”
柳五儿一怔,“太太找我?”
“是宝二爷找你呢。”同喜一脸似笑非笑,“他屋里的袭人过来和太太讨你过去帮忙半日,偏偏那边老太太听见了,我可不就赶着过来叫你了?”
柳五儿细细想了想,到底也没回忆起宝玉叫自己过去会有什么事。不过既然薛王氏的意思是叫她过去,她就很快收拾停当,跟着同喜一道往那边去了。
贾母却正在王夫人房里,正和薛王氏分了主宾在炕上对坐着说话呢,王夫人和湘云、探春、惜春几人在地上的小杌子上坐着,凤姐和李纨带着丫鬟们在外间摆吃饭用的桌子。
同喜带着柳五儿一进去,凤姐就拍着手笑道:“这可正好,让莺儿和玉钏儿结伴过去就成了。”
柳五儿正听得一头雾水,薛王氏却招手把柳五儿叫上前去,吩咐:“宝玉屋里有点活计,想让你过去打几条络子,你且过去,听他们想要什么样儿的细细的打了,千万别敷衍。”
贾母也一脸和蔼地看着柳五儿,夸道:“好伶俐的丫头,姨太太会调理人儿。”又说:“好孩子,你去帮宝玉那边做几根络子,现在手里没做完的活计且先放下,我屋里人多,让她们帮你做了也是使得的。”
柳五儿听了暗自摇头:贾母这话说得很有几分霸道了,凭什么宝玉的活计就要先做?薛家的活计却要她先放下或是再让别人来做?他们贾府也不是没有专门针线上的人,不过是宝玉挑剔,不肯用真线上的人做出来的东西罢了。
但是她,可是薛家的丫鬟……
不等她开口——甚至不等她露出半点表情,薛王氏就笑着道:“老太太客气了,只管让她去做就是了。她能有什么活计?每天闲着也是淘气。”
贾母和薛王氏言笑间就把这事定了下来,柳五儿也只好答应着,和玉钏儿结伴,一道往怡红院那边去了。
玉钏儿当的差事,却是给宝玉送饭。她把凤姐特意让人拣出来的饭菜汤水纷纷放进一个食盒,出去叫了个婆子,让她提着跟在她们两人后面。一路走,一路问柳五儿:“前一日宝玉挨打……”她神色一黯,才继续道:“你们太太都过来了好几次了,你怎么一次也没跟着过来?自从你们姑娘进宫,我可就不怎么能看见你了。”
柳五儿笑了笑,“我又不是主子,哪有天天随便乱逛的道理?再说,我们薛家人少,可不像你们。”
“人多也有人多的不好。”玉钏儿叹了口气,“那么多人,少了一、两个,也看不出来。没过多少日子,除了至亲,也就没人再记得了……”
柳五儿一听就知道玉钏儿是在感叹金钏儿的事。事实上,柳五儿自己虽然也难免唏嘘,却并不同情金钏儿。但是玉钏儿这姑娘没有那等糊涂的心思,为人也厚道实在,对王夫人忠心耿耿,倒是让她很有好感。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能张罗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经是对她们最大的安慰啦。”
玉钏儿摇了摇头,“到底是跟着姑娘的,说出来的话就是文绉绉的,我可说不出来。”
一路聊天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显然也对宝玉的怪癖心知肚明,她转身从那婆子手上接过食盒,同柳五儿一道走进怡红院中。
自从上一世从贾府离开后,柳五儿就再没进过怡红院,此时再见到这珠箔银屏的温柔乡,再忆起上一世在这屋内的种种经历,忍不住暗自唏嘘。
一走进屋子,袭人、晴雯、麝月三人就连忙迎了上来,“你们两个怎么一起过来了?倒是巧。”
“我们太太和你们府里的老太太都在你们太太的上房里吃饭呢,我们两个都是从那边过来的,可不就同路了嘛。”柳五儿笑着解释,见宝玉一心都在玉钏儿身上,暂时顾不得自己,也乐得自在。
袭人怕柳五儿被冷落尴尬,就过来领着她去了那边屋里坐着。
“听我们太太说,你们找我过来打几根络子?”柳五儿在炕沿上坐下,问袭人。
“就为了这事。”袭人倒了杯茶,捧过来给柳五儿,“之前你不是帮三姑娘打了一根络子?我们那位小爷见了就爱得不行,刚好最近有几样东西都需要重新打络子了,姨太太又跟着老太太过来,就趁机把你叫过来了。”
“哪几样东西?”
袭人掰着手指头数着,“一样是一条大红色的汗巾子,还有香坠、扇子……你也知道,上个月闹了那么一场,之前扇子下吊着的史大姑娘帮忙打的络子倒被绞坏了,反而惹恼了史大姑娘,也不肯帮忙做了。那位——”她朝着外面一努嘴,“又是个不捻针拿线的,指望她做,可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日子去呢。”
柳五儿明白袭人指的是黛玉,但是听着这样的话只觉得好不耐烦:她可是宝钗的丫鬟,袭人对着她说黛玉的坏话是什么意思呢?
若是之前几世,还能说袭人身为倒戈过去的王夫人的嫡系,同薛家主仆间存着一份不用言明的默契。但是这一世,眼瞅着宝钗已经进宫参选了,就算王夫人把自己的盘算早就透露给了袭人,也不能这么早就板上钉钉,确认了宝钗一定会嫁给宝玉,提前朝着宝钗的心腹丫鬟表忠心吧?
更何况——她是早就做了决定,绝对不会让宝钗嫁进贾府了。
若是王夫人的主意落了空,这话又传出去了,袭人日后要如何自处呢?
柳五儿没有接茬,而是问袭人:“这几样东西今天都要做出来?”
“尽量拣两个要紧的先打出来吧。”袭人点了点头,“不过具体用什么花样和颜色,还要等下问准了我们那小爷才好决定。”
“你如能那准主意,最好还是现在就决定一个出来,我先打着。”
袭人听了也觉得有道理,问了柳五儿几样配色,揣度着宝玉的喜好选了一个葱绿的颜色,“这个吊在扇子上倒是刚好,花样就要……之前你帮三姑娘打的那根络子是什么花样的?。”
“攒心梅花。”
“就要那个好了。”
柳五儿点头应下,袭人拿了线过来,正准备继续闲话,就有小丫鬟进来叫她,“袭人姐姐,外面来了两个傅家的嬷嬷进来给二爷请安,叫你过去照应着些。”
袭人带着歉意地朝柳五儿笑了笑,又让小丫鬟留在这里,预备着听柳五儿的吩咐,看她需要什么好赶紧去找出来,这才出了屋子,去招呼那两个婆子。
柳五儿坐在炕上,一边挑着手里的线,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又看向正站在屋角的小丫鬟,正是四儿,她正一脸憧憬地望着外面,耳边传来晴雯、麝月等人的莺言燕语,眼底含着渴望。柳五儿微微一笑,愈发觉得比起贾家来,薛家在对待下人方面或许还要更严厉、更有规矩一些。
一时那两个婆子走了,晴雯、麝月等人送她们出去,袭人才进来叫柳五儿,“真不好意思,二爷现在才得出空来,叫你过去呢。”
柳五儿这才敛回思绪,放下手中已经打了一段的络子,跟着袭人往那边屋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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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莺儿(20)
柳五儿回到梨香院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同寿正坐在堂屋外的回廊边上, 愣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一时起了调皮的念头,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悄悄从背后轻快地拍了同寿的肩膀一下,看到同寿的反应, 又轻笑着问她:“怎么在这里呆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