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啊呀,筱筱的记性似乎比老爷爷还不好呢。那么,再多说一遍也没关系哦?”
三日月宗近微微笑着握住阮枝筱的一只手,带它按在自己的胸口偏左的地方。隔着布料,一下一下坚定的跳动传递在指尖,带起微弱的热意,是人类一般的鲜活温度。
“身为死物,有幸脱离钢骨烈焰,此具皮囊肉身、七情六欲,不外乎依凭灵力同精神力所铸。我等接受你的灵力,诞生于虚妄,回应你的呼唤,跨越了一整个世界前往此间——为你而来。”
“所以,不需要道歉,作为主人,再多信任我等一些即可。”他松开手,却是如往日一般,疼爱地揉乱了阮枝筱的发,又恢复了傻爷爷的模样,“哈哈哈,毕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安心安心,小姑娘还是要有小姑娘的样子才更可爱嘛?”
一场雷雨还没响两下,连雨都没开始落,就在三日月宗近这样的三言两语下匆匆收场。因为刘婶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烛台切光忠和压切长谷部便霸占厨房,继续准备午饭;药研藤四郎和三日月宗近去整理战利品,太郎太刀却留在了客厅。
帮忙把刘婶抬上更舒适的沙发后,他便将大太刀抱在怀里,一直默不作声陪着阮枝筱坐在一旁,看小姑娘盯着刘婶发呆。不过毕竟有厨房传来节奏的剁砧板的声音,配合着哗哗水声,和两位大厨的低声交谈,倒也没有静到死寂的地步。
事实上,太郎太刀也更习惯这种安静的氛围,反倒比之前愈发从容。知道主人心情不好,他本做好一直沉默到开饭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袖子沉了沉。高大的付丧神低下头,小姑娘不知何时脱去拖鞋,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从自己的角度看,便只剩一个黑绒绒的脑袋。
“是?”体格的差距,总让太郎太刀担心自己会吓到过于娇弱小巧的生物,恰巧他今次的主人就在其列。谨慎地放轻了声音,他吐出询问意味的短音。
“……那个,太郎。”本来没敢抬头,但思及三日月宗近再三强调的礼节,阮枝筱还是强迫着自己让视线同对方对接。她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唇瓣,目光控制不住地时不时游移一下,心虚地问:“我今天、你们,失望吗?”
说白了,阮枝筱今天的举动只表达了一件事:她对他们,还不够信任。
可是——
……生气?为何这么说?
主人做了什么吗?
太郎太刀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并无此事。请主人无需担心。”
但叫付丧神摸不着头脑的是,这句回答似乎反而起了不好的效果。小姑娘半合上眼睛,又蜷了回去,丸子头也跟着耷拉下来,又几缕偷跑的发丝不安分地翘起。太郎太刀疑心自己说错了话,正思考着是否要向三日月宗近求助的时候,就听见身旁阮枝筱下一句自言自语似的轻喃: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生气?明明她做了失礼乃至非常糟糕的事情,可这些从游戏中突然出现的所谓“付丧神”,却从来都没有对她生气或者抱怨过。全心全意的忠诚、千依百顺的服从,甚至到了一种让她看不出限度的地步——让她喘不过气来。
是的,阮枝筱终于恍然明白了一个事实。
信赖与爱是有重量的。当三日月宗近等人陆续来到她的身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刀剑男子们,在给予她所渴求的温暖的同时,也无形中成为了她肩上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他们没有身份,没有知识,没有可靠的社交圈,没有能够独立生活的技能,一旦离开她,他们在这个世界除了那把刀之外,一无所有。
可自己都还只是个象牙塔中被供养的小公主,在意识到自己到底接手了怎样的责任之后,她更加清楚,她做不到——做不到承载如此重担。
首先,身份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没有身份证明,三日月宗近等人在这片土地上就是寸步难行的黑户,不光是读书,连找工作都成问题;其次,阮枝筱本身是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两次商场之旅,她一直存下来的小金库就差不多去掉了三分之一,这才仅仅是开端而已。
又比如住宿的问题:本来只有三日月宗近一个人的话,她还能让对方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可现在一共五名住客,他们住在哪儿?就算客厅可以挤一挤,可这还是建立在父母在外出差、家中只有刘婶中午来一段时间的基础上,一旦父母出差回来,又该如何?
阮枝筱不可能一直养着五个人,她没有钱。但要是想让付丧神自力更生,身份和学历的问题又该怎么解决?别说现在连扫大街的都得拿身份证去交社保医保,她也不可能有那个脸让他们去做那些事。
……完全想不到好的办法。
愈发把脸埋进腿间,阮枝筱咽下喉咙间的呜呜咽咽,尽量安静地、悄悄地哭了一场。薄雾化为水珠自眼眶沁出,染湿了一小块布料,她连肩膀都不敢耸动,只好让手臂死死环勒住小腿,借以压制肢体上不自觉的微颤。
【所以为什么呢?】
发顶突然一重,有人小心翼翼地学着记忆中三日月宗近的举动,一下一下,轻柔而富有安抚意味地揉了揉阮枝筱的发顶。他的手很大,几乎可以盖住她的整个脑袋,厚重又温暖,不同于言辞的冷淡笨拙,这个动作像是一遍遍地在重复:好了,没事了,我在这里呢,请放心地依靠吧。
像山一般沉稳可靠的气息。
阮枝筱身体肌肉紧绷了一瞬,随后,溃不成军。眼泪像开了闸似的宣泄而出,她更加抱紧了自己,想躲开那只手,却又舍不得躲开。
【……为什么会选择,这样没用的我呢?】
哭总是最快捷的发泄负面感情的渠道之一,但哭之后怎么伪装成没哭的样子,就成了阮枝筱现在的难题。虽然理智告诉自己,至少太郎太刀绝对知道了,但她还是不愿意把这样软弱又不可靠的难看样子,展现给依赖着自己的他们看。
仍旧保持蜷缩的姿势,脚甚至有些发麻,阮枝筱陷入沉思。
不过并没有为难多久,阮枝筱忽然觉得周围一暗,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却发现原来是太郎太刀解开了绑着宽大袖子的系绳,一只手虚虚搭在她的右侧,衣袖如同一席帘幕,将厨房的视野隔断;他自己则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侧过头向另一边看去,安静待机。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阮枝筱定定看着佯作镇静的黑发青年,忽然笑了起来。她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把手心贴在冰凉凉的桌面,然后敷上眼睛,如此反复数次,感觉应该差不多了,才扯了扯安心与信赖的太郎太刀牌门帘,示意他可以了。
于是等太郎太刀将手收回,低头想重新把系绳绑回去的时候,就正迎上一双黑黝黝水灵灵的眼睛。趁着鸡血遗留的勇气,小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太郎太刀的怀里,给了对方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谢谢……太郎。你真好!”
乘胜追击,阮枝筱攀上太郎太刀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感谢之后,还不忘站起来对这位神社出身的付丧神双掌合十拜了拜,感觉这样比较有诚意。小姑娘有点怕羞地冲对方笑笑,继而啪嗒啪嗒跑去厨房,直奔下一个目标。
午餐的准备差不多进入尾声,厨房播放着热油同食材滋啦滋啦的交响曲。烛台切光忠掌勺正在翻炒,瞧样子像是一道鱼香肉丝,压切长谷部则拿着抹布在一旁,神情平静无澜,垂着眼睛做些善后清扫工作。
自认袖子不够长也舞不起来,阮枝筱平生又最怕同严肃冷漠型的对象交流,刚刚膨胀的勇气在同压切长谷部视线交汇的那一瞬,便消耗殆尽,甚至还有透支的倾向。
“主?”压切长谷部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在阮枝筱踏进厨房的那一刻,便迅速做出反应。丢下抹布和厨台,考虑到身高差问题,他还十分贴心地单膝半跪下与其平视,唇角嗪着恭敬的笑,一连串询问几乎没经过思考似的,是已经刻入身体的本能:“您是饿了吗?膳食马上就好。或是,还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
“……不不不!那个,长、长谷部……先生。”仿佛对上年级教导处主任,阮枝筱不自觉用上了敬称,结结巴巴地哽了许久,却还是没有说完一句完整的话,“你……嗯,不是,我……”
也不催促,压切长谷部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其实一直悄咪咪关注后方实况的烛台切光忠见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随后很快接收到两道视线。在压切长谷部不善的目光下清了清嗓子,他不慌不忙,对阮枝筱弯了弯眼,开始曲线救国。
“说起来,虽然是我掌勺,不过今天早膳和午膳的菜单都是长谷部君定的哦。主公喜欢吗?”他转回身子面对炉灶,声音清晰,“多甜多辣,讨厌苦味,不喜欢吃带刺带壳的食物,比如鲫鱼,因为很麻烦……诶,还有什么来着?”
皱起眉头,压切长谷部立马接上:“主讨厌香菜和葱花。你这家伙,我已经重申过很多遍,作为家臣,实在太失格了!”
“嗨~嗨~”烛台切光忠很敷衍地含糊过去,眼睛却悄悄对怔愣的阮枝筱眨了眨,“我明白了,长谷部君。香菜和葱花禁止,对吧?请不要着急。只要好好沟通的话,没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哟。”
压切长谷部抿起唇角,显然对烛台切光忠不以为然的态度不满。他张了张口,作势欲再多说两句,阮枝筱不想好心提醒自己的烛台切光忠被说教,心里一急,下意识抬手拉住对方的胳膊:“长谷部先生!”
“是。”主的命令永远是最优先的选项,压切长谷部毫不迟疑地应下,“旦听主的吩咐。”
阮枝筱却一下子卡了壳:对不起之类的道歉,连三日月宗近都不接受的话,那以主厨闻名的压切长谷部,想必听了不但不会开心,反而会更加自责……那么除了这句话,还有什么能够准确地传达她的心意呢?
“……非常感谢,辛苦长谷部先生了——不管是饭菜,还是刘婶的事。”半晌,小姑娘最后这么说道。她深吸一口气,直直望向那双带着灰色的眼睛,诚心诚意:“以前带队过图的时候也是,长谷部先生每次都相当可靠。当初决定任命你做一队的队长,真是太好了。”
如果对象是主厨的长谷部的话……
夸奖、总是没错的吧?
然而出乎阮枝筱意料的是,身前神情肃穆的青年愣住片刻后,竟然猛地低下头去,额角贴服在地面上,姿态无比臣服地,对自己行了个大礼。
“您、您真是……太过仁慈了。”他声线微微发着颤,因为从来不曾有过,所以在言语中愈发明显,“愧对您的赞誉,我所做的还远远不及。但只要是主的意愿,请务必告诉我,无论什么都定为您斩断!”
不不不其实她没有什么需要斩断的东西!
……所以请把刀收起来???
“好啦好啦,长谷部君,再说下去可要吓到主公了哦?”见时机正好,及时停下装模作样炒菜的动作,烛台切光忠把手足无措的阮枝筱抱出厨房,将待装盘的鱼香肉丝留给还需自我平复的同僚,“主公现在去叫大伙来吃饭,好吗?”
日常拜谢本丸好妈妈,道歉的事情开了个头,后面的也就不再那么难以说出口,阮枝筱借着叫人吃饭的机会,又分别和剩下的几人表达谢意。一群人吃过饭、处理好现场,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躲进卧室里,留阮枝筱收尾。
“刘婶,刘婶?”她蹲在沙发边上,轻轻摇了摇刘婶的胳膊,“刘婶起来啦,再睡要赶不上下一家的工作了哦。”
刘婶退休后闲不下来,孙子又不在左右需要照顾,索性去中介报名当了钟点工,补贴家用。她一天就做两家:上午来阮枝筱这里,下午要去邻近的一个小区,大概傍晚五点收工,走回家正好能吃上老伴的热饭,生活也算过得充实。
听到有人叫她,刘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着阮枝筱发了会儿呆,然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跳起来,拉住阮枝筱的手就要往外跑:“不得了!筱筱,咱们家进贼了!咱们快去报警!还要和你爸妈他们——”
“……刘婶!你怎么啦?”阮枝筱被拉得踉跄,连忙出声制止了对方,“刘婶,什么贼呀?你刚才做完饭,都没吃就说困了,要去沙发上睡一会儿,让我吃完再叫你。刘婶你昨晚没休息好,做噩梦了吗?”
“噩梦?”刘婶一愣,语无伦次地开始比划,“不是啊筱筱!我今天一进来就发现厨房被人动了,然后我脖子一疼,就忘了后面的了!肯定是进贼啦!”
“刘婶,饭都是您做的,哪儿来的贼呀。”阮枝筱低着眼睛,指了指桌上还热腾着的饭菜,“我又不会做饭,除了您,还有谁?卫生也是您搞的。好啦,快吃饭吧刘婶,不然时间来不及了。”
刘婶犹自震惊,开始自言自语:“我做的?……噩梦?怎么会……我都……没印象?”
窜到刘婶背后,双手推着她往桌上走,阮枝筱的声音听上去含着笑:“所以我早就说刘婶要好好休息,别太累了嘛。您看您,记性都不好了。就算为了看小钉子长大结婚生孩子,您也得注意一点呀。”
这一顿饭,刘婶吃得食不知味,还沉迷在对“梦境”与“真实”的思考当中,以至于直到离开去下一家干活,她都忽略了一个小问题——饭菜的味道,明显不是她自己的手艺。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演技不够,鬼扯来凑。
目送还想不明白的刘婶渐行渐远的背影,阮枝筱总算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没去当演员简直是娱乐圈的一大损失。听到卧室门开的声音,转头看向警报解除的几人,她挠了挠耳朵,停顿片刻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
“下午的安排……爷爷来教其他人一些基本的东西可以吗?因为我的作业、咳,还没……写完呢。然而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阮枝筱捂脸,声音痛苦,“前段时间都忙着捞爷爷去了!”
五巳疯人院都快被婶婶们踏平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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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罪魁祸首,三日月宗近的反应一如既往地三日月宗近:“哈哈哈,安心安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是这样说的吧?”
一度万战无爷的阮枝筱不想说话,甚至想丢给他一本战绩,于是相当干脆地跳过了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人家:“买回来的东西,就拜托光忠和药研交给大家了。”她手心相贴,抵在唇上,讨好地冲二人笑笑,布置下任务,“那就晚上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