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大夫人房里伺候一年了,自打她从泸州回来身体就每况愈下。
“起初我们大家谁也没多想,以为只是寻常的风寒发烧,直到后来老爷平白无故封了院子,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染病,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那妇人讲到此处,已是十分的激动,挣扎着道:“我们贴身照顾夫人的,都被他们关在小院中,但凡有人患病,立刻就要被悄无声息的带走,寻个没人的地方生生活埋!”
“我是被我姐姐挖出来的……可谁料到最后,她和我女儿,她们都……”
她开始泣不成声。
梁家。
京城的梁姓不多,大户人家更少,有官职的便仅仅只有一位。
宛遥想起那段时日在梁府上的见闻,再依稀将梁华莫名其妙的求娶联系在一起,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令她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冷战。
怪不得梁家会认同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这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如果有,掉的也是刀子。
项桓阴沉沉地在旁开口:“王八蛋。”
宛遥转头看着他剑眉星目的侧颜,心中猛然有什么紧牵着,她忽然朝那妇人认真地询问道“……这个,是在南方猖獗的瘟疫吗?”
“是啊,就是它!”她悲痛欲绝,颤抖地抚摸面颊,“你瞧瞧我的脸,还有我的手……”
“听他们说,这些斑会一直延伸,一直烂下去,烂到骨头为止……”
在得到肯定答复的刹那,宛遥悬着的心就开始往下沉,好似沉到深不可测的寒潭之底,手脚一片冰凉。
“姑娘,姑娘……”手臂大力被人紧握住,这个几近濒死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拉着她,含泪问道,“我还有救吗?我的女儿,我们……还能不能治好?”
这是个对她而言太过复杂的问题。
宛遥眼下脑子里一团乱,只能苍白的安抚:“我……会尽量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她忽然戒备起来,“你们不会告诉官府吧?”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妇人的指甲深嵌入她肉中不肯撒手。
宛遥吃力的后退,“不会的……”
对方却不依不饶:“南边的瘟疫闹得沸沸扬扬,眼下莫不是为了堵悠悠之口,还要再把我们活埋回去?”
“不会……”
项桓斜里拎起她手腕扔到一旁,冷冰冰道:“人都陪你说了这么会儿话了,现在还来担心这个?”
“别得寸进尺,我告诉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你照样活不过这个月。”
宛遥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想拦他,指尖堪堪碰到衣角,蓦地想起他方才那一揽,于是不自在地又收了回来,难得的,没发一语。
项桓本已做好了要甩开她手的准备,但预想中的劝阻并没有来,余光瞥见宛遥的动作,心中便有些奇怪地转回视线,胳膊无处安放地搭在膝盖上。
“……总之,时疫是非常厉害的病,一传百,百传十,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能为了你们而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此事必须告诉官府。”宛遥站起身,这话是望着那个少年说的,“在大夫来之前,切记不要再出去走动了。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后者显然也没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从院中出来,灼热的太阳已仅剩一抹残照。
项桓与她并肩同行,脚步匆匆,口中有条不紊地往下安排:“再过一阵要宵禁了,我先送你回家,这里的情况我会连夜告知大将军,如何处置,由他来抉择。横竖不用你我操心。”
想了想又接着道:“长安近千年的古都,应付时疫的办法还是有的。京城曲江池附近有一片疫区,多半会把人安置在那儿。”
他一直在说,可宛遥却良久沉默着没应一句,她双目沉沉的,显得凝重而空洞,就这么盯着前路看,猛然间足下一停。
“不行。”项桓听她没头没脑地喃喃开了口,“我们眼下还不能回山梁镇。”
“不能回去?为什么?”正莫名不解,宛遥已经拉住了他,不由分说地朝山林深处走。
“喂,去哪儿啊?”项桓被她拽得一头雾水,但手腕却也没急着挣开。
满天赤红的余晖在西侧金粉似的洒了半身,倦鸟归巢,带着热度的晚风吹在耳畔,不远处是庙会敲锣打鼓的声响。
他行在城郊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恍惚觉得像是置身红尘之外。
项桓走在宛遥的后面,离她大概有一步的距离,他望着她的侧脸,头一次从宛遥的脸上看见这样认真的神情。
端午节才过去不多久,山间的人家,户户院中都挂有艾草。
宛遥在一处院墙下驻足,仰头盯着其中悬在门上的大把干艾,旋即手脚并用就要爬。
“诶诶诶——”这丫头简直魂不守舍,项桓眼疾手快拎她下来,“傻了你?要什么跟我说啊!”
“我……”她讷讷道,“我忘记了。”
项桓颇无奈地抿嘴叹了口气,一转身,动作利索地跳墙而入,眨眼便摘了那把艾草落回原处。
他在她面前晃了两下,“用不用留几个铜板给人家?”
宛遥只是摇头:“不了,我们的东西,还是别让旁人再碰。”
他无异议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被宛遥带到了背风处。
火折子吹亮了几颗星辉,发干的艾草迅速燃烧,呛人的浓烟随之而起,她拉着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熏拂。
项桓感觉自己像是架在板上的肉,里外都是烟熏的味道,宛遥好似要将他裹在这堆艾草中,恨不能每个缝隙都来回熏上数百遍。
微微垂眸时,视线里是她纤纤瘦瘦的身形,清秀的眉紧拧成结,双目中满是无措的慌乱。
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想:至于这样担心吗?
项桓拿过宛遥手上残余的艾草,“别老对着我,给你自己烧点啊。”
于是一手摁在她肩头,另一只手也学着她的样子,顺着周身一道一道地轻拂,那些细碎的灰烬便有少许迎风飞旋,落在宛遥鬓边的青丝上。
他随手拨开的时候,她那双揉着担忧的眼睛就望了过来。
“你知道得了这个病,会有什么后果么?”
宛遥秀眉深深地皱着,“项桓,不是说你上过战场,你年轻,你身体好,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挥霍,有些事不是想当然的……你方才根本不必进来,何必要逞强呢?”
那把艾叶刚好烧完,他扬手就仍在了一边,然后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笑得一如既往地随意:“看你刚刚吓成那个样子,我要是不进来,待会儿你又哭了怎么办?”
她老成持重皱紧的眉不自觉地缓缓松开,神情从沉重渐次变成了怔忡。
宛遥反应了好一会儿,也还是呆呆地仰着头,直到项桓摊开手摁在她脑袋上,一直将她摁得微微低下去。
“行啦,一个瘟疫而已,看把你紧张得。”
“没事儿的,我在战场上都能活下来,岂会败在这点小痛小病上。”他大概觉得手感不错,也颇能理解为何季长川总那么爱摸自己的头,于是也跟着揉了两下,“走吧,送你回家。”
项桓在前面走,宛遥低着头紧跟在后。
两个人都没往镇上去,行至牌坊下就停了脚,他屈指放在唇边吹了个清脆的哨音,不多时自己那匹纯黑的马便嘚啵嘚啵的跑来了。
项桓将她抱上马,正夹马腹时宛遥不放心的提醒:“尽管烧了艾,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听陈先生说,病发大约在三日左右,你这段时间不要出门,若三日后身上有紫斑出现,记得赶紧去医馆。”
他握住缰绳,驱马前行,应了声:“好。”
第23章
回到长安城的宛家府邸, 项桓依旧是带她翻墙入院。
暮色四合,凉月冰冷如水, 因为提早支开了婢女, 此刻这附近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气。
等见她进屋关了门,项桓才按原路折返出去。宛遥独自一人站在房内, 将黑未黑的天色从窗外照过来,里面没有点灯, 便是深蓝的一大片。
她放空了许久, 方从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堆事情中回神,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宛遥站着深深闭目吸了口气, 抬手往脸上拍了几下, 让自己打起精神。
按项桓所说, 他给自己娘茶水里放的是平日里治疗外伤时专用的一类麻沸散, 以曼陀罗、川乌、草乌细碾而成,一小撮的剂量,大概入夜之后就会醒来。
她赶紧将所有的窗户关上, 再给门落栓,迅速换下一身衣裳借火烧了。
又仔细想了想,招来婢女让她准备热水和方药沐浴。
折腾到戌时初刻,宛夫人就来敲门了。
“遥遥?遥遥……”
宛遥隔着门应声。
“你干什么呢?把门窗关得这样紧。快出来吃晚饭, 一会儿菜该凉了。”
“我……”知道母亲胆子小, 若如实相告定会让她担忧,但寻常的托词又无法蒙混过关。
宛遥并不是擅于撒谎的人,言辞在口中斟酌辗转, “娘,我昨日夜里贪凉,可能染了些风热之症。”
“什么?病了啊?”宛夫人一听此话,门敲得愈发急了,“那还不开门让娘瞧瞧!”
“娘,这种时行的温病会过病气给旁人,若是传给了你就不好了。”她忙解释。
“哪有那么容易过给我的呀,你先开门再说——”宛夫人还在坚持。
“没事的。我自己是大夫,我自己能治,风热症若初期治不好,极有可能演变成时疫。”宛遥只能如此吓唬她。
“这样啊……”
听声音,这个理由似乎有效,母亲的口气渐次缓和下来佳。
“可总这么把自己关着也不是办法,你也要吃饭喝水的不是?”
“一日三餐让阿碧敲门后放在门口便是,我需要的药也会写在方子上……病情不严重的,应该要不了几天就能好。”
宛夫人见她计划得井井有条,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妥协:“那好吧,你也不要逞强,自己倘若治不好记得及时告诉娘,娘替你找陈大夫来。”
“我知道……对了。”宛遥想起什么,补充说,“送饭的碗盘木质的即可,我用过的餐具使一次就要丢掉,一定要谨记,不能再用!”
总觉得她有些太小题大做了,如此慎重的安排倒叫宛夫人没来由得惶惶不安。
“遥遥,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她语气平静而温和,“娘,你不必担心,大概三天后病情就能稳定了。”
三天之后,要么回人间,要么,下地狱。
这种等待无疑是忐忑而痛苦的,宛遥从未有哪一刻觉得以往平平无奇的三十六个时辰竟是这样的漫长难熬。
每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光衣服,自上而下,检查身上的一切细节,连指头也不能放过。
因为封死了门窗,直到日上三竿,室内才勉强透进几丝笔直的光,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像是置身在监牢。
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只好翻出没读完的医书和女红,来回忙碌,似乎专注于活计时,才能分散些许的注意力。
身为医者,宛遥比起项桓的百无禁忌,对于生死更有畏惧,杀人易,救人难,她知道一条命究竟有多么的脆弱。
幽静的闺房暗无天日,然而外面的世界却也一样难以安宁。
当项桓把疫病的噩耗带到将军府后,就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股汹涌的浪潮。
瘟疫的源头在梁司空府上,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第一个勃然大怒的自然是咸安帝,朝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便掀了满桌的奏折和纸笔。
但事情又非同一般,毕竟是人口相传的瘟疫,押去刑部大牢不行,禁足在家也不行,最后索性先撤职查办,在城东南悄悄辟出一块区域把梁家人安置进去,派太医署日夜留心观察。
尽管官府把事情捂得严实,却堵不了漏风的墙,起先是一个两个小声议论,后来山梁镇那边率先透出风声,很快推波助澜,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恐慌佳。
疫病闹得这样大,宛遥又足不出户地关在房内,此时此刻饶是宛延也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来,可碍于家中只有两个女人,未免惹出更大的慌乱,只好选择当个真眼瞎,听之任之,视而不见。
三日后的清晨,是个阴天。
昨夜雷雨交加,刺目的闪电晃得人心神不宁。
一晚上没有睡好,故而宛遥起得很迟。
房里的卷帘依然是放下的,加之又有天气助势,乍然睁眼几乎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看了一眼镜中模糊不清的自己,好似三魂六魄才归位,继而想到了什么,才慢慢起身解衣带。
两条纤细的胳膊是率先映入眼帘的,借着微光转了一圈,白璧无瑕。
宛遥的心逐渐跳得很快,咽喉里不住的咽下唾沫,她褪去亵衣,目光缓之又缓地往下扫,锁骨、胸口、小腹,再至双腿,原地里扭身看足后。
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还剩下最后一个地方了,她开始紧张,甚至有些发抖,急匆匆走到妆奁前,摆正了铜镜转过身——
背后是一抹的干干净净的白。
清瘦的肩胛下是两块精致的蝴蝶骨。
那一瞬,宛遥终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意外和喜悦直涌而上险些冲昏头脑,她蹦跶哒地就想开窗开门冲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光脚跑了几步才意识到没穿衣服,又赶紧绕回去把自己套好。
没事了,她没事了!
欢欢喜喜地跑到正厅,刚好一家人在吃午饭,宛夫人瞧见她差点喜极而泣,放下筷子上前来抱着人上下不停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