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野兽似的一跃而起,那些压在他身上的拳脚瞬间四散倾倒,男孩们摔得意外又茫然,却见他抄起那条碗口粗的木棍,发狠一样乱棍打下去。
他下手极重,分毫没有留情,方才还在嘻嘻哈哈的孩子顿时开始惨叫,一边哭喊一边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跑,像是一群连滚带爬的落水狗。
等打飞了最后一个。
少年才随手丢开棍子,紧盯着这帮人离开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用拇指擦去唇角的血。
见他的样子,仿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宛遥从墙后怯怯地伸出半个头,窄巷中的少年满脸是血,蓬头垢面,那抹恶狠狠的气息犹在,暴戾又毒辣。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项府门外看到的,那个不厌其烦,哄着婴孩睡觉的人,于是竟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然而对方就像一匹警惕性极高的狼,几乎是一瞬就猛地转头瞪了过来,手已捏成了拳——等发觉只是个小姑娘,目光才有所缓和。
宛遥想同他打招呼:“我……”
“这附近不安全。”少年却冷冰冰地打断她,“没事别乱凑热闹。这里的小孩打架什么武器都用,刀剑不长眼,会伤人的。”
那是宛遥有记忆起,和项桓的第一次对话。
月光下的少年一动不动,而皎洁的月渐渐被浮云遮掩住,只留下外围一层浅淡的清辉。
她并未上去唤他,反而挪开了视线,转身回去了。
*
西疫区是被禁军特殊优待的,早食还有人亲自送上门,餐饭精致的同时也配合着病情忌口。
宛遥陪父亲用完,提起食盒准备上药房取药。
疫区本就由一个坊布置而成,里面如其他坊内一般,有街有巷,房舍鳞次栉比——当然其中住的都是病人。
昨日来的匆忙未曾细看,今天一打量,她才发现这附近竟还有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小庙,里面供着的,是尊熟悉的雕像。
“想不到这里也有圣母像。”
宛遥有些意外。
前来祭拜的人还不少,大多是病情不太严重的病人,或是其亲眷。
来都来了,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也进去朝着敬德皇太后的塑像拜了两拜。
希望父亲和圆圆的病能够早日好转,但愿太医署可以寻到医治的良方。
“娘!娘!”
“你们要干什么?!她还有得救,她还有救啊!……”
东西两个疫区只隔条街,那边混乱的情况一眼可见,连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男子的哭号引来不少人的张望,也使得每人心中的恐慌成倍增长。
禁军一前一后抬出一张盖了白布的木架子。
想必是又死了一个。
在这里日日有人死去,日日有人啼哭,只因西区的名门望族高人一等,故而还不至于让宛遥那么深切的感受到绝望。
但事实上,放眼看去,疫区毋庸置疑是个满目苍凉的乱葬岗。
“你们瞧什么!有什么热闹好瞧的!”那男子发觉自己被围观了,指着对街的人们骂道,“这个病治不好了!”
“治不好了!大家最后都会死的,都会死的!早晚、早晚得轮到你们!……”
他骂着骂着,怒极反笑,跪在地上嘶哑得笑得直不起腰。
由于痛失至亲,让他的举止无端开始癫狂。男子一挥袖,肆无忌惮地开口:“这么多年了,是报应啊!”
“报应……”
“圣母给长安城所有人的报应!”
“你们每个人,每个人都逃不掉的!……”
当他提到圣母时,熙熙攘攘的面孔中却有些脸色微微一变。
坊间巡逻的禁军迅速上前来将人拖走,临走时对方的嘴里依然没停,到后来好似叫守卫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只依稀传来“呜呜呜”地轻咽。
宛遥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去看一旁端庄优雅圣母像,敬德皇太后正静静地望着远方,那张浅笑温和的容颜在如此环境下,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姑娘。”
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边上响起,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只是空穴来风的谣言,不用这般在意。”
宛遥忙转身面向他。
老人家佝偻着背,负手在后神态很是悠闲,“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那些什么妖魔鬼怪,神仙佛祖,不过尽是人间虚妄而已。”
宛遥垂眸想了想没有反驳,转而望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问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年了’?”
“小姑娘年纪轻,有些往事可能并不清楚。说起来这疫病也并非只是近年才出现的。”他看向对面精雕细琢的雕像,“算一算,快有二十几年了吧。”
“这么久?”她微微讶然。
“此种疫毒是宣宗时期圣母所医治的疫毒演变而来的,一直在南方蜀地合州附近肆虐,有几个村镇几乎每年都会病发一次。”
老者缓缓道,“当地的官府束手无策,京城的太医也找不出根治的办法,于是就只能……”
听他顿了一下,宛遥忍不住重复:“只能?”
“只能就地将全村焚毁,一个不留。”
这是项桓之前也同她讲过的。
宛遥此时才留意到,这位老人的手背处有一点深紫的斑痕,他应该也是疫病的患者。
“有好些年啊,蜀地的很多村镇都是荒无人烟的死地,你大老远地看见了房屋,走过去会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能搬的人,全搬走了。”
“未曾寻到病源吗?这么大规模的瘟疫,会不会是水的问题?”
他摇头,“能找到那早就找到了,二十几年,一批又一批官差,险些没把蜀中的山翻个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宛遥听了仍旧掩不住失落。
“所以说呀。”老者背着手,面朝长街闲庭信步,“那小子的话倒也并非全是胡言。”
“这病,是真的治不好啊。”
“治不好的……”
声音依然是不慌不忙,随着他渐行渐远,也愈发的模糊不清了。
*
转眼在疫区就住了十日。
清晨宛遥从药房取了两人份的汤药回来,项圆圆身体弱,醒得少睡得多,最难伺候,所以她先放在隔壁屋,等喂完了这个小的才去看父亲。
门口,项桓正盘着一箱用过的木质碗筷往外走,歪头来问她:“宛遥,东西放哪儿?”
她把药碗拿出来在唇边吹凉,一边回答道:“你搁在台阶下面,会有人来收的。”
项桓点点头:“哦。”
末了,宛遥又想起什么,忙提醒说:“吃饭前别忘了好好洗手!”
远处听到人应了一声。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她发现瘟疫也并非人人都会沾染,身体健壮如项桓、余飞这样的武将多半能够幸免于难,而年老体弱比如她爹、项圆圆这样的老弱病残却是一触即发。
好在那么多天了,她身上也不见迹象,大概自己的体魄也算强健吧。
宛遥提起裙摆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摇了摇项圆圆:“圆圆?小圆……起来吃糖了。”
后者大概是被这招骗过多次,此刻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由于年纪小,她的病症恶化得很快,宛遥掀开被衾的一角把脉,那些让人胆寒的紫斑已蔓延到了手腕,即将覆盖整条胳膊。
她颦眉摇头轻叹,正欲去取床前的药碗,手臂才探出去,却不慎被床架子上飞起的一节木块划破。
因为动作略快,造成了一条不浅的伤口,血珠子迅速从白皙的肌肤上冒了出来。
宛遥低低抽了口凉气,急忙掰下那块元凶以免它再作恶。
胳膊血流不止,滴得床沿、被衾上斑斑点点。在这种疫毒弥漫的地方受外伤是十分危险的事,她赶紧扯出干净的帕子给自己清理。
就当宛遥抚着胳膊查看伤势时,不经意的一垂眸,却发现项圆圆那爬满紫斑的肌肤间,在沾有自己血的地方,竟浅浅的退了一丝痕迹。
第27章
院中的桌上摆着清粥小菜, 项桓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大莲蓬,低头剥着里面的莲子。
这间二进的四合院之前还住着两户人, 此后就陆陆续续地走了, 不知是因为重病还是因为多了项桓两兄妹的缘故,眼下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宛遥低头出来时, 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
项桓见她过来,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手上却忙碌着没停:“莲子吃不吃?才采的。”话虽这么说, 已经把一整盘剥好的推到了她面前。
“记得剔莲心,不然会很苦。”
宛遥轻轻哦了一声, 伸出手去拿的时候, 项桓不经意看见了她胳膊上缠着的布条。
“手怎么了?”他问。
宛遥不自觉一顿, 目光朝别处躲了躲, 随口说:“没什么……方才不小心划破了。”
项桓瞧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继续捞起一只莲蓬,“自己当心着点。”
宛遥不做声地颔首, 把莲子放到嘴里,忘了去莲心,味道很有些清苦。
疫区在三天之后迎来了又一批新的药方。
很明显是因为前次的方子并未起效。
四下怨声载道。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终于惹来了项桓的愤怒,他本就不是个有耐性的人, 逼着自己在这么个狭小封闭的地方窝了半月, 憋了许久的怒火一触即发。
“还换药?知不知道你们已经换了十几个药方了?”他揪着前来的医士,对方个头不高,这么一拽, 双脚险些离地。
“现在死了多少人你数过没有!”
“你们是在拿人试药吗?三天两头,朝令夕改,这么随便?!不会治病当什么大夫!”
他把人丢在地上,抡起拳头作势就要打。
医士年纪尚轻,约莫也是太医署新上任的小官,还没有师父们那般看惯帝王家动不动治不好拉人陪葬的风轻云淡,当即吓得一张脸风云变色。
“项桓!”
危急时刻有人出手阻拦。
“你别那么冲动。他只不过是个传话的而已,这和他又没关系。”宛遥将他臂膀死死抱住,可还是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头随时要蹦出去的牛,“治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大夫也不是神,御医们大概是被逼急了,否则不至于换得这么勤。
“你先冷静一点,给他们一些时间,会有办法的……”
他拳头好似收不住势,恶狠狠的转过来,那双锋利的眼睛笔直地对准她,饶是已经看过那么多次,宛遥仍会被这样冷冽的目光震住。
项桓的视线在面向她时,眼底里倏忽一刺,绷紧的五官艰难地挣扎着,最后猛地松开手愤愤甩到一边。
“我给他们时间,那谁给我时间?再这么等下去人都死了,他们呢?成日里却只会拿话搪塞别人!”
他说话时手正指着地上的医士,乍一回头,突然发现原地里没人影了,抬眸才瞧见前面撒丫子狂奔的背影。
“你还敢跑!!”他气得火冒三丈。
那人一听他发火,停是不敢停,瞬间跑得更快了,屁滚尿流。
项桓习惯性想追,宛遥只能被他拖着走了两步,再劝道:“算了,你抓到他能有什么用?”
“哪怕杀了他,小圆也不会好起来。”
他抿紧唇,冷眼破罐子破摔,“好,那好,反正怎么做都没用,那干脆别治了,我现在就把人带回家。”
宛遥颦眉摇头:“你不要任性……”
项桓扬声打断:“就你理智!”
说完不等她再开口,便抱着胳膊转过身去了。
知道他这是不想再搭理人的反应,宛遥冲着面前高挑的背脊暗叹口气,只能默不作声地先离开,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夏末的暑气还没消退,每日依然是热度不减的艳阳。项桓立在窗边,被照了满身浅浅的金光,心情更加因为这天气烦躁不已。
坐立不安,想围着长安城跑上十圈。
“项桓……”
不知过去多久,耳畔有人小声且谨慎的唤他。
项桓蓦地一愣,转眼去看,宛遥正端着一碗汤药站在跟前,俨然是一副和好的态度。
“该喝药了。”
是预防瘟疫不可少的一日一次的药剂。
可他心里烦得很,固执地别过脸,“我现在不想喝。”
宛遥迟疑了片刻,还是坚持:“药放凉了会很苦。疫区毕竟不安全,断一次药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我都说不想喝了。”
项桓其实只摆了一下臂,他没料到会把药碗碰翻,随着“哐当”一声,汤汁和碎片齐齐在脚边摔开。
那一刻,项桓看见分明宛遥眼中细微的变化,心里也是莫名的咯噔了一下。
放纵自己发了一通狗脾气,这会儿冷静下来,才感觉真惹祸了。
宛遥神色有些复杂,弯腰想去收拾,半途被项桓伸手挡住。
“你别碰,我来。”
他利索地蹲下把碎片整合在一起,她也没闲着,取了个簸箕仍在对面低头帮忙。项桓一面捡,一面偷偷窥着她的表情。
宛遥正慢慢的扫药渣,并未看他。
他有种平白惹了麻烦的无所适从。
接过那只装满残骸的簸箕,项桓欲盖弥彰地补充说:“汤药我过一阵再去拿,你不用忙。”
“嗯。”宛遥颔首应了一声。
而之后的整个晚上她都关在房内没出来。
项桓坐在院中闷得发慌,夏夜的四周充满了虫鸣声,集体在草丛里放肆的吱哇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