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项桓抬起手,轻轻抹去下巴沾上的些微血迹,匀了匀凌乱的喘息,继续往前走。
但说不清是不是自己眼花,秦征总觉得他的身形步调明显狼狈了不少,那句“让给我杀了”想来也并非没有使他心神大乱。
两个毫无头绪的人在偌大的少城街巷里四处搜寻,满眼是落着灰烬的焦土,满目是疮痍的房屋与废墟。
就在这时,被遣去帮忙的手下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将军,前面有间失了火的屋子,听声音,里头好像关了不少女人!”
秦征被这短短的几个字调动了所有的心神,当即道:“快带我过去!”
那是座位于小巷深处的院落,不知是什么引发了大火,滚滚的浓烟冲天飞卷,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女子的哭喊声。
项桓所有的呼吸都让那些声音逼得出不了肺腑,一群人疾奔至院外,火已经烧得很大了,秦征和他就着角落水缸里的水兜头淋下去,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往里冲。
屋内的房梁上不住掉碎渣,动静极大,项桓顶着周围灼热的温度,在一片火海里张皇环顾。
“宛遥!”
火光亮得他睁不开眼,根本不清楚她到底在不在其中。
短暂的犹豫了片刻,项桓只好就近抬了一个女人先带出去。
数名虎豹骑几进几出,巴掌大的小院很快堆满了狼狈的年轻姑娘,被烟和火熏得一劲儿的低头咳嗽,清一色的炭黑脸,分不清容貌。
“当心点,先放在这儿……”
火场里救人的士兵在同伴的帮助之下拍熄肩头的火。
“那屋里还有人吗?”
“不知道啊……”
项桓在劫后余生的人群中焦急地找着他最熟悉的那个身影,一张脸接着一张脸从他的视线中晃过,却总是没有看见自己想找的人。
“文君,文君!”
不远处,秦征正抱着陈文君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项桓一听见声响立马跑过来了。
旁边的亲兵递上一碗凉水,秦征小心翼翼地喂入她唇边,不过刚喝进一口,陈文君便呛着偏头猛咳。
他赶紧放下碗,拿袖子给她擦脸。
才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陈文君显然没缓过神,转头怔愣地望向秦征,一时间记忆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好一会儿才想着开口唤他:“秦征,你们……”
“出什么事情了?”他搀扶她坐起身,“你怎么样,可有何处受伤?”
“我不要紧……这火应该是魏军放的。”陈文君颦眉回想,“今天晚上睡得沉,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走水,结果一睁眼,便看见四周起了火……”
“那宛遥呢?!”项桓急声问道,“宛遥有没有跟你在一块儿?”
“宛遥?”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不解地反问,“她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么……”
少年的心顷刻往下一沉,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盯大火熊熊的房屋,纯黑的眸中有烈焰燃烧,几乎目眦尽裂,旋即就要冲上前。
“项桓!”
秦征眼疾手快拉住他,“火势太大了,你现在去等于送死!”
少年猛地与之对视,双目充着血丝,吼道:“所以呢?难道让我看着她死吗?!”
“也许……”
他的“也许”未能说出口,单薄的木屋终于难以为继,赖以支撑的木柱砰然断裂,整个房舍从上至下轰然倒塌——
*
天还未亮。
浓云密布的苍穹里露出明月单薄的一角。
宛遥在夜风中缓缓苏醒,能感受到身下颠簸地一起一伏,视线里是城郊荒芜的野草,因为战火枯萎了大半,在惨淡的清辉下泛着微黄。
耳畔弥漫着的尽是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眼前是男人的后脑勺,她正被人背在背上,亡命似的在小路上狂奔。
宛遥对这个人还算有点印象,每日送饭的时候,他那种若有似无的目光很难不让人发觉。尤其是第一天在门后说的那些话,至今记忆犹新。
周身缺少力气,她趴在对方宽阔的背脊间悄悄恢复了一些精神,然后拔下头上的发簪——那是项桓送她的点翠,若非迫不得已,也实在不想这样做……
宛遥还依稀记得当日高山集外让她刺死的那个蛮人,厥阴俞这道死穴是位于人后背之上的,轻易无法碰到,眼下要不是对方采用这个方式掳走自己,她也寻不到机会下手。
食指往胸椎旁比了一寸来长的位置,宛遥暗暗吸了口气,将细长的簪尾猛地扎了进去——
铁面人爆发出一声惨叫,许是没有料到身后的女孩儿会突然发难,他足下一顿,冷不防摔倒在地,而宛遥也随之被甩出一丈开外。
突如其来的刺疼好似遍布周身,一口气沉甸甸的堵在胸膛,噎得五脏六腑难受。
他甚至来不及去看自己伤到了何处,便十分慌张地挣扎起来想要去寻那个被他弄丢的姑娘。
然而甫一抬眼。
树皮苍老的古木下,女孩儿半跪在那里,一手挡在身前,一手以发簪抵于咽喉,表情冷漠而坚决,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数年春秋时光,望着他时,就像望着一个危险凶狠的蛮人,充满敌意。
这一刻,他在原地恍惚了一下,垂眸看向自己粗糙宽大的手掌,掌心里布满了老茧与伤痕,上面闻不到旧日的药草味,只有浓郁的血腥,肃杀非常。
至此,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呼万唤始出来——你们要的……大桑叶!【。
后面一段剧情需要仔细写所以今天就更这么一点了。
第110章
宛遥戒备地捏紧那支发簪, 手脚却已不自觉地开始发冷,只能勉力让心绪冷静下来。
因为对方一直奔跑, 要找准穴位并不容易, 她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扎到了死穴,而铁面军素来身强体健, 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夜风萧索的从两人中间穿过,荒郊野外噤若寒蝉。有好长一段时间, 他们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作,画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静止着。
宛遥微微喘了喘气, 目光一转不转地留意着对方的举动, 说不清为什么, 当她对视那双眼睛的时候, 总觉得从里面读出了一丝令人费解的感情。
正在双方僵持之际,林间小路上忽然窜出两个神色张皇的铁面军。
四人毫无征兆地打了个照面,各自都有些发蒙。
那二人怔忡地看了看树下严阵以待的女子, 又看了看不远处肩背受伤的魏国士兵,虽不太明白状况,但自然而然是想着要帮自己人。
“兄弟,出什么事情了……”
两人缓缓靠近, 警惕地注视宛遥, 不着痕迹地以大树为中心将她团团包围,看情形兴许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十分难缠的角色。
这时,已有人悄然自背后抽出一柄匕首, 低低问道:“一会儿我打个手势,咱们一起上……是要捉活的,还是要捉死的?若弄伤弄残了,要紧不?”
即便是宛遥,此刻也觉察到空气里一触即发的危险,她抵在咽喉的发簪抑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如果他们冲上来——她心里想,如果他们冲上来,自己也就只好交代在这里了……
忽然,那个趴在地上的铁面军踉跄地爬起身,急促的喘息透过面具压抑的传了出来。
她紧张地收拢五指,尖锐的簪子无计可施的往前推进半寸,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然而下一瞬,宛遥却听到一阵恶鬼般的咆哮,那人竟毫无征兆地抡起拳头,冲着旁边的同伴挥过去——
正集中精神的铁面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显然没料到同袍会突然反水,惊慌地怒吼道:“你干什么!疯了你?!”
然而后者却不依不饶,强有力的手摁住他胳膊,飞快拔出腰间的短刃用力刺进其腹部,一连捅了数刀。
剧烈的疼痛让铁面军忍不住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样也爆发出求生本能的力量,腾出手来拼命捶打着对方的身躯。
“发病了,他一定是发病了!救我,快救我!”
愣在一边的同伴此时才回神,都知晓药物的后遗症非同小可,这样的意外大概也没少见,当即拔出佩刀上前帮战。
三个人扭打在一块儿,皆是磕过大力丸的威武军勇士,手上的劲道不容小觑,倘若火力全开,没人能讨到一点好处,但那个铁面军似乎格外地不要命,顶着一身伤口还依然横冲直撞,力大无穷,仿佛全然不知疲惫不觉疼痛。
宛遥呆呆地坐在原处看这场变故,握着发簪的手早已松开,按理说趁他们现在狗咬狗,自己就应该借机逃跑,但不知为何,眼前的画面总给她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或者说,是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现在还不能走,好像她要是走了,会错过一件很要紧的事一样。
三个已非常人的强壮武士打得你死我活,最初的那个因为挨了一记偷袭,很快便伤重倒地。但毕竟是一对二的局面,铁面人自己的伤势也未能好到哪里去,可他偏有不同寻常的执着,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对方杀死的坚决。
一番较量下来,剩下的那一人终于开始害怕,转身想要跑,可他却如鬼魅般从后面缠上,双臂血流如注使不上劲,便索性一口咬住对方脖颈,活生生咬破了颈项的血脉。
凄厉的大叫登时激起山林中沉睡的鸟雀,一大片呼啦啦惊慌失措地四散飞开。
而这声音并未持续太久,便渐次弱了下去,直到被满世界展翅的动静彻底覆盖。
等一切归于沉寂之后,那个高大如山的身躯才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
尘埃遍起,万籁俱静。
附近鲜少有人,远处的战火硝烟在此时显得如此缥缈而不真实。
三座庞然大物横七竖八地挡住了本就不宽阔的林间小道,待宛遥靠近了一些,才发现那人还活着。
他正仰面朝天,吐息微弱地轻轻喘气。
说不清是什么使她的记忆忽然回溯,只是有那么一瞬,眼前的冷月,荒野与倒地喘息的人,让宛遥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
朦胧的往昔,在人潮如海,繁华似锦的长安城医馆里,曾经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小少年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然而此时此刻回想,竟觉得故人的五官已如此模糊不清……
她数年前随项桓背井离乡,经历了白手起家,恶人横行,见识了圣主多疑,都城易主……太多的事轰轰烈烈,占据了每日的心神,根本无暇去顾及那些远在他方的旧友。
如今的乱世太过动荡,所有人都好似被惊起的林中鸟,各奔东西,一朝离别便再无音讯。
宛遥挪到铁面人的旁边,摇摇欲坠的面具下仿佛露出一道熟悉的裂痕。
她试探性的伸出手,指尖缓之又缓地朝他脸颊靠去,正在这时,铁面人双目猛然圆瞪,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吼一声挥开她,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了密林之中。
“桑……”
她后半个字堵在嗓子眼,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宛遥呆了片刻,随即追上前。
苍青色的山脉在夜空下连绵起伏。
等她追入那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时,周遭已没有了对方的踪迹,清辉照耀的大石块前只有一滩浓稠的鲜血,腥红如火。
宛遥在林子里焦急地四顾,企图从沿途留下的血迹寻找对方的身影,可她毕竟毫无经验,也未曾习武,漫漫深山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只能茫然地在周围打转。
不知过去多久。
数丈开外的草丛中。
桑叶静静抱着膝盖倚树而坐,等到那串细碎的脚步行远,他才敢悄悄从树后探头看上一眼。
这世上总有太多的造化弄人和事与愿违。
战乱当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童,要在其中安身立命并不容易。最开始,也许是不服项桓的嘲讽,不服命运的不公,不甘心自己的懦弱与一无是处,于是机缘巧合从了军。
可后来又想干出一番成就,让那一点好胜心驱使,当药物带来的利益摆在眼前,便无法抑制地沉沦了进去。
待最后知晓其中利害时,他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桑叶重新靠回树干上,在沉重的夜风中悠长的吐出一口气。
佛说有八苦,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年少时那些许微不足道的情意,而今或许早就掩埋在了沙场无尽的战火和滚滚的烽烟里。
远方。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仍在一波接着一波的燃起。
战马和人的尸体一并堆叠在熊熊烈火当中,被奔袭而过的同袍或是敌军踩踏成烂泥,无数骑兵的影子在黑暗中浴血拼杀。
宇文钧领着一队人马冲出了赤潮一样战圈,马尾上好似还带着一溜未散的浓烟,在黎明前的暗夜下发了疯似的狂奔。
不远的前方,是杨岂仓皇跑路的身影。兴许知道大势已去,他甚至连余下的士兵也不再顾及,只保命般的带上最后的心腹往北逃窜。
杨岂太怕死了,如他这样腰缠万贯的人从来都是怕死的,甫一回头瞧见背后穷追不舍的宇文钧,便急忙招呼左右准备流矢。
剑锋与金属相撞出清脆的声响,断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疾驰过程的狂风凛冽得如同刀刃。
宇文钧找准缝隙弯弓朝前反击,饶是如此,身后的士兵仍旧接二连三的中箭倒下。
“将军!”
淮生在旁轻轻唤他。
但意外的是,宇文钧的神情竟出乎意料的冷凝,只一言不发地策马疾驰。
纵然敌方的人数也在跟着减少,然而暗箭还是防不胜防地逼近他身侧。
淮生正眼疾手快替他斩断一支长箭,忍不住劝道:“将军,别再追了!我们人手不够了!”
宇文钧挥剑的动作却丝毫不见犹豫,他紧咬着牙关,眼光如炬地盯着仅仅数丈之遥的杨岂,对方的手中拎着一柄长刀——是那把传说中削铁如泥,可以斩断精铁的武器。
“不行……他今日大败,损兵折将,必然不会再回去替咸安皇帝卖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