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宿舍上下铺住了四五年,经常“亲哥”“亲弟”地叫着,好像他们就是一家人,靠喉咙那层声带相依为命,过年时才四散奔走,回到他们各自残破不已的“陋室”。
楮沙白这青筋暴突的一巴掌高高抬起,没落下去,郑隗与郭会徽一左一右“哎哟喂”将他胳膊锁住,给他顺气:“楮哥别别!别!小丁就一个脑袋,扇飞了要!”
但他们全身心都在副队身上,没料到队长突然上前一步,拎起丁一双的领子,用手臂架住他脖子抵在墙上,低声说:“你是不想活了么?”
相处多年,就没见过姜逐发火,也从没听过姜逐说狠话吐脏字,有时讽人的小得意,也透着一股孩子似的雀跃。
连楮沙白都愣住了。
“去联系戒毒所,现在就去!通稿我来写,本年内所有通告能取消取消,不能的尽快弄完。”姜逐很快放开丁一双,转身走向管彬杰,“这件事……”
“我都听说了!溜冰复吸率九十九,我出不来的!”丁一双暴跳起来,眼泪倒流似的收回去,喜怒无常地叫道,“我进去了,我奶奶怎么办?你们养吗!费用你们缴吗?”
楮沙白被这个称呼戳到心尖里:“你还知道你有奶奶,你吸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我不知道!”他突然一伸手,“是她!是她带我抽烟的!”
接二连三的,目光都聚焦到墙角蜷缩的人影身上,张小祡抱头蹲下,面无人色,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濒临绝境的嗓音是如此尖锐,营造出撕心裂肺的钻耳效果,涕泪交加,像一出荒诞的独角戏。
一屋人都在看她,证物袋掉在地面上,塑料的光冰凉,无人捡拾。
……
五个工作日后,检验报告新鲜出炉,立刻封存,托人转至赵伏波手上。
十人当中,丁一双与张小祡的两份结果不出意料,阳性。
严宏谦抽掉标注为“朱定锦”的报告,同几张废纸塞入碎纸机,将其余九份报告装订到活页夹的最后一页,写下日期。
这份活页夹与交给管彬杰的那一份不可同日而语,日期从原纪一把手改天换日的那时起,每一份资料严谨到盖棺定论,签字手印随处可见,裹挟鼓鼓囊囊的证物袋与录音笔,罪证确凿。
赵伏波在自取饮料机上接了一杯可乐,晃了晃气泡,喝了一口:“丁一双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静脉注射。”
此时,赵宅大门响起密码锁开的轻响,咔哒一声拉开,赵访风急急忙忙蹬掉鞋,光脚跑进来,一路奔进书房,才略微系扣子抓头发、整理仪容,深呼吸几口,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喘:“姐,这么急叫我,有什么事吗?”
赵伏波将可乐放到手边,朝严宏谦点头:“捡重要的念吧。”
严宏谦颔首,翻开活页夹。
“张小祡,浒宗蹈县人,家庭贫困,小学肄业,没有吸毒前科,零一年六月一号与丁一双确定恋爱关系,毒瘾是在这之后染上的。经走访,曾为原纪前任总经理原彩旗的情妇之一,原彩旗有收集模特的癖好,他的第二任夫人与外面养的四个情妇都是模特出身。”
赵访风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姐姐,小声问:“这是什么……”
赵伏波打断:“听着。”
“零二年二月郑隗斗殴事件,由刘卫虎挑衅而起,他父亲刘总,近期参与《十三侠》投资,与汪文骏有过私交,出于这层关系,原童朗二月曾来过宣义——正是赵董您去清月山的时候,举办过一个单身贵族酒会,刘家公子有收到请柬,在圈子里打得火热。”
“四月,郭会徽八百万股,证实有人故意套空,查到一家名为‘梦德电气’的公司名下,经营不当导致巨亏两亿,年初与驰速文化娱乐公司进行过融资,这个驰速公司,正是签张小祡的那个,原纪控股百分之八十五,法人代表为汪文骏。”
赵访风瞠目,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严宏谦翻过两页,继续念。
“‘矮头’招认,六月,西梅会所二楼厕所的储水箱被污染,楮沙白接触的过敏源是污染过的自来水,三楼正在聚众溜冰,‘矮头’刚溜完,试图将楮沙白带入三楼,拍摄不雅照。”
“清洁间的翻盖手机机主是‘矮头’,他在外守着楮沙白出来,药劲没过,原童朗当时就在三楼,派了一位名叫‘谢烟芳’的女人下来询问状况——这个楼梯口监控有拍摄到,他忍不住发泄后,在清洁间不小心落下手机,上面有与原童朗的消息记录。”
“守望成员资料、住址及电话,皆有何多闻泄露。与他接洽的是一名女子,收录到口供及内部合同复印件,此人就是谢烟芳,女,25周岁,去年九月与昊威签订艺人合同,身份证造假,脸部在临妲整形医院动过刀,未整形前的照片可以清晰辨认出是原彩旗的前妻。”
“‘双耳鹿’沙龙参与者一共十二人经查实没有问题。”
庞杂无章的线索及查证,如绳索一样紧紧勒住赵访风的脖子,她捏紧手指,惊慌地望向赵伏波,在这一刻,她又变回了初入赵宅时怯生生的孩子。
赵伏波叹气:“我不插手公司决策的这段时间,你都搞了什么东西?”
“姐……”
“从去年六月开始,原童朗已经十分主动,我记得让你仔细读他的资料,我的话不放在心上,当耳旁风了?”
原童朗的履历再草包,也要看是不是淬毒的草。
因为不满父亲续娶与他同龄的模特,逃到海外念书,后吸食大麻遭到校方强制退学,第二次转入一所糊弄文凭的野鸡学校,下三滥的手段学得层出不穷。如果原彩旗能寿终正寝,或许会修剪羽翼,给这个不成器的讨债鬼铺一条庄康大道,可惜死早了。
原童朗初登大宝,机警狠毒,正值怀钧集团捧出守望、大肆打击原纪唱片的时期。左有贪婪驱使,右有憋屈数年的汪文骏教唆,会用他最熟悉与依赖的东西作为武器。
——他会疯狂报复父亲的情妇,以及将给予原纪耻辱柱上的守望,拉入“群体吸毒”的深渊。
赵访风不敢去看姐姐,期盼地望向将活页夹锁入保险柜的严宏谦:“还有,还有补救的可能性吗?我们……我们有证据。”
严宏谦直起身,如实回答:“难以收场,平衡点一旦被打破——放出体检、掌握证据、拆团单飞的风声,原纪那边立刻就能把消息放出来,一夜头条。”
“丁一双情节最为严重,触犯法条,没法洗白,就算把消息压下去,影响还在,而他的事一旦牵出来,萝卜带着泥,大多数成员也不干净,免不了被舆论拖下水,大众不关心你做没做过,要的只是一个噱头,就是可以攻击的漏洞。”
“然后,怀钧股价狂跌,音乐节因丑闻影响得奖率,原纪彻彻底底打了一场胜仗。”
赵访风脸色惨白。
“你的防守一塌糊涂,不过也在我意料之中。”赵伏波没多少怒意,见她两条手臂都在抖,还像当初那样逗她,“你要不是我妹妹,现在就能把你撤职。”
她呼出一口气,挥手道:“回去工作吧,不要声张,今年你和白姨一起陪同魏家去热带岛过个好年,放松一下。”
赵访风惊起:“不,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任由原纪发疯,我来想办法……”
“算了吧,让你吃个教训,还吃上瘾了。吃完出去反省,烂摊子轮不到你收拾。”
打发掉赵访风,书房重新关紧,严宏谦搓了搓指尖,低声道:“‘矮头’是‘那边’的人,‘那边’早些年在滨海特区安家落户,八年前警方剿灭一起特大贩毒案,小头目入狱,大头却逃往缅甸,安分不到两年,生意又做大了,开始往国内输送。”
赵伏波一哂:“老严,汣爷可是我们的老熟人,说得这么置身事外。”
严宏谦捏紧拳头,镜片后瞳仁上的高光动了动。
赵伏波则很快略掉这个话题:“只要不存在打草惊蛇,原童朗是一个非常享受‘一窝端’的人,没有得到‘矮头’的回讯,不会轻举妄动。”
如今的守望团或多或少沾染上官司,只有姜逐仍是“岸上”的,所以“矮头”才会趁人不在家,偷偷往四环公寓投放毒品,只待新闻爆出来,全队一个不落,百口莫辩。
赵伏波继续道:“用‘矮头’的号码给他发,年后动手。”
严宏谦低头:“明白。”
年关将近,上层命令很快下达经纪人以及公关团队,实行禁言“三不”:不要试图去销毁任何有关资料,不要去和原纪接洽,不要搞得人心惶惶。务必做到原地不动、若无其事。
公关暗中惊惧互相对视——这是要壮士断腕,放弃整个团了?
管彬杰惊愕,他还不死心:“也许可……”
严宏谦:“听不懂话?”
这句话了结一切的挣扎与骚动,沉默听从上级的职工们作鸟兽散,新年永远是供氧量不足的时候,微弱的呼声都压抑在喉咙里,人们匆匆搭上回乡的货车与汽运,将重重压力抛之脑后,攒下来的温暖收敛并压缩到每家每户。
街上空了。
所有人全心全意过年,至于年后,那是“新一年”的事。
路过训练班时,侯二听到有未归家的艺人闹出动静,不知是哪个小生,放声高歌《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这曲调惊了魂一样,将他的三魂六魄震开,顺着风飘去“兴亡”的过往里。
侯二忽然想抽支烟,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找到烟盒,握着火柴盒沉默了一会,慢慢碰向耳背,取下褐色卷纸的烟,放到口中。
摩尔烟看似高级,却与低劣的杂牌烟一样味重,他熟悉好一会,扔抽不惯,捻灭烟头,重新夹回耳朵上。
想起来,那个孩子是在他面前学会抽烟的。
咬着劣质的烟卷,一头短毛在海风中脏成结,身上宽大破烂的吊衫是看门老头施舍的,寒酸又孤独。
十多年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
留给他历历在目的回忆,嗑药一样无休止咀嚼,终其一生,再难遇见这样卷枯如魔的灵魂。
他阖上眼,苦烟味从齿间溢出,回味悠长。
那是八/九年,宾云特区在朝气与糜烂的气味中昏昏然,阿森港口人声沸腾,她在那里登岸。
第46章 宾云
一九八/九,十三年前的侯二,不姓侯,也不叫二。
他是土生土长的骏台渔村人,姓孙,原是有名字的,后来台风入境,淹了几十来条与渔民相依为命的破船,爹妈没了,他捡条命奔波到宾云讨生活,脑子里除了填饱一张嘴没装别的事,自然也将名字给剔了出去,叫什么便不可考了。
他人皮实,打生下来就光屁股往海边蹿,捉鱼捕虾,黑得发亮,因着齐天大圣一个模样的“孙”姓,认识他的亲热的叫一声“猴儿”。穷苦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做不来“高级工”,就往汽车厂找了份补胎的零工糊口。
那时的宾云特区,街道上游荡着热血沸腾的青年,仰头全是竹竿上晾的花被单,海腥气漫过大街小巷,他们一帮小学徒小零工整天提着扳手望远方海岸上你来我往的货轮,风风光光,看大老板西装革履,听一口流利洋文,艳羡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侯二仍清楚记得,那年是个夏天。
有一艘热带瓜果的船入港,清理舱底的时候,意外发现角落里蹲着什么四肢动物,浑身盖满发臭的水藻,像猴又像水生,骇人一大跳,船工吓得大叫,扔下刷子跑了,胡言乱语说水鬼上船。几个大胆的卸货工好奇一探究竟,拿出与狮子搏斗的姿态渐渐挨近,发现这东西瘦得跟柴一样,皮包骨,除了臭没啥攻击性,任由人提起来往海水里撺腾,上下洗净,才看出是个孩子。
这离奇的事告一段落——爬舱偷渡在港口见多不怪,不过至少人模狗样,给船长递过“运费”,这小崽子萝卜个头,撑得住十几天的恶劣环境,偷水偷瓜,没得疟疾,也是八字够硬。
卸货工把人拽出来扔到烈日曝晒的码头上,没人理,也没人打——怕不经打,几脚下去平白背一条人命。
人群如潮漠然匆匆走过,不愿多费一点目光,与看失去掩体的蜗牛没什么区别,日落之后,苟延残喘的蜗牛挣出一丝力气,慢慢爬走了。
有时候,人命脆如纸,笔尖轻易能捅个对穿,照这个理,某些人的命大概是块钢板,对“活”别有一番心得,十七八脚块板砖扔下去,野草依然拱出一个苗头。
这根命如钢板的野草几经摧残,不仅没咽气,还找了份工,帮人拧螺丝钉,拧十个一分钱,汽车厂老板怕她有虱子,叫人用两片裁纸刀绑成剃须刀,三两下将她的头发剃了。
至于是“他”还是“她”,无人在意,小孩子,总是无谓性别的,只当猫狗。
于是车厂里就多了一个机油味的活物,坐在生锈的车间或者门后长满苔藓的石块上,徒手扭着螺丝钉,指甲黝黑,她靠这个讨一口饭吃,随叫随到,经常有人用骏台土掉渣的口音喊她“赵儿”,她说过自己姓赵。
这让侯二觉得有点亲切,世如浮萍,没名字的人就像风滚草,滚到一起,油然生出“同病相怜”的相惜之感。
这一星半点的惺惺相惜,只限于偶尔叫她来帮把手,这一帮有了新发现,只觉得她学什么都快,别人正经学徒还在吭吭哧哧学补胎,她半天功夫就会拆发动机,也不知道小脑瓜壳子是什么构造。
那时大伙兜里没几个钱,唯烟酒聊以慰藉,兑水的黄汤没喝头,最便宜的“飞燕”烟也要二块五,够得上一顿饭钱,大多人拣便宜,蹲在马路牙子边,捡下水道旁的烟屁股吸。侯二这时已经混出了点头,有“私活”接,一包烟的价还出得起,不过不敢亮出烟盒来,否则一进厂必死无全尸,他趁午休时偷偷摸摸叫赵儿来,分给她一支雪白崭新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