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呢?”
“我为十八岁后的自己准备了一把手/枪,稀罕货,然而我得到一个消息,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一个妹妹。”
赵伏波伸手摆弄了一下多肉。
“我让人找来资料,有一张白筠和访风的合影,我仔细看着那小孩的脸,觉得与我还是有点像。我去找她们,过去的时候,白筠正在烧饭,锅里滋滋地冒白汽,整栋楼的过道里都是腊肉蒜薹味,我那一天两餐都没吃,可白筠像见了鬼一样大叫,试图把开门的访风抢到身后,我忽然意识到这菜我这辈子也捞不上,这是妈妈烧给女儿的,不是烧给我的。”
“你怎么不闹一闹?”
赵伏波就笑了:“我闹她们干什么,她们是罪魁祸首吗?不是。这世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也不见得有她们的,大家都苦,苦哈哈坐一起,闹不动。”
魏璠默然,在得知赵怀赫出轨的消息后,她还猜过钱扶柳的悲剧是不是小三搞鬼,甚至一度迁怒赵访风,但后来想通了——赵怀赫本就那样的人,对钱扶柳都是如此,白筠比她更卑微,更像蝼蚁,一生谨小慎微,拿起刀子也只会捅向自己,又能怪到她们什么呢。
她们都是满身污水的可怜人。
她当年没有能救钱扶柳和赵伏波,五年后,赵伏波在众多猜忌和教唆中保护了白筠和赵访风。
她独自渡过那片海,撑起了她们的天。
“访风还小,没经验,照顾不了自己,她要是干了什么收不了场的事,我还得给她擦屁股,这样一来,我十八岁还不能放权,起码要等到她也十八。”
“你二十八了。”
“谁叫我遇见姜逐呢。”
“你为什么会看上他?”
赵伏波低头微微一笑,忽而反问:“如果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赵伏波,会动心么?”
魏璠没想过这个问题,先替姜逐出了把冷汗——这是道送命题啊。
赵伏波看她一眼,肯定地笑道:“他会的。”
猝不及防被“送分”的魏璠一懵,满肚子疑问还未来得及发出,赵伏波又道:“可那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船桨了。和朱定锦谈一场,结束了也还好,太阳底下什么样的找不到,和我谈恋爱,他走不出来的。”
魏璠心说,你倒是独一份儿的。
“我与他同龄,也是同时间来到怀钧,我十五岁披荆斩棘,他十五岁翻山越岭,现在想来,也是一种命。那时候,怀钧还站不稳脚,陆沉珂经常去考察新人,我有时也跟着去,隔着一面墙听他们进行单元测试,我知道他的声音,知道他弹琴时的顿脚。我听出了他每一个错误,但他大概一直认为是陆沉珂给的评语。”
隔墙有耳的瞬间,流年还是那个流年。
魏璠忍不住道:“陆沉珂说过你资质很好,劝你捡起来练,为什么不?”
话一出口,她就打好腹稿,做好对方拿母亲当挡箭牌的准备,赵伏波却道:“我的右手已经废了,现在也就只能打打游戏。”
人的拳头相较于其他骨骼柔软而脆弱,音乐家的手格外娇贵细腻,一旦受伤,再怎么微整、复健,都不会原先神赐一般的灵敏和平稳。
她喜欢打游戏,或许是因为键盘按起来很有感觉。
“我背弃了它,它也抛弃了我。”她淡淡道,“这账清了,我与音乐没什么好说的。”
“但你又以另一种面貌去见他了。”
“是啊。”她低垂眼帘,似乎有微波流动,“朱定锦……我本想办/证时写朱定远的。”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笔一偏,偏出一段锦绣年华
对面写字楼顶层的信号灯一闪一闪,飞机从云层掠过,引擎轻微震动空气,把人从岁月的灰烬里扒出来,赵伏波声音骤然低下去:“要将我连根拔起,需要一定的社会地位,人力财力必不可少,其余资料我都有存档,包括汉六的死亡证明,但宾云方面的……大概只有你父亲那里有。”
魏璠打断她:“你不要说了!”
她早该把父亲的保险柜都给撬了。
“我不可能同意,我不会同意的。他们是畜生,你不是,你只是有点疯,伏波,我们去别的地方重新来过,我陪你去国外。”
赵伏波听了,却也像没听,只道:“璠姐你太护短了,所以……你是最好的人选,却不是唯一的。”
魏璠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惊恐道:“你……”
姜逐!
光阴荏苒,相对无言的昏黄路灯下,少年怦然心动,少女年轻的外壳之下,孤绝的枭雄寻到了斩业人。
她起先一直不理解赵伏波对待姜逐的态度,不怎么像她的作风,还疑心是不是为了绝人念头才刻意作态。现在她明白了,这疯子目的不是斩断情丝,而是在这样的压制下,人一旦爆发出来是非常恐怖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爱情萌芽的一刻,就只剩下劫数。
山盟海誓之下,我终将背叛你。
魏璠几乎能感同身受,猛地站起:“你开玩笑的吗?他是……他……”
是爱你的人。
赵伏波眼神恢复空荡:“爱与背叛不是反义词吧,它们更像是一对孪生体。”
魏璠觉得呼吸不畅:“不,你不许去刺激他,不许暗地给他罪证!你在做多残忍的事你自己知道吗?你在把自杀的刀给他!”
赵伏波眼神平淡:“我曾经给过你,也想过访风。”
——“可以救救我吗?”
——“请你摧毁我。”
她不是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她早已熄灭在万人的沉默中。
窗外百家灯火琉璃光,赵伏波在这一刻无比温柔:“如果最后是他,我挺高兴的。”
千夫所指,她不解释,不是对人事失望,而是因为已负重罪。
有罪之人,终将制裁,这是她一生的信条,在火把皆熄的黑夜中,她以暴制暴,但从手握暴力的那一刻起,她一视同仁为自己定罪。
十岁,孤独走上为自己指定的死路;十五岁,熄灭全部对生活的期望;十八岁,进入生命倒计时。
二十八岁,“活着”已经痛苦折磨了她近三十个年头。
她在这长夜徘徊够久了,无数星星陨落,而她只想见证一场焚毁黑暗的日出。
哪怕她即是黑夜。
第80章 无光
时代无情,鞭子无差别地抽在纤夫的后背上,魔王守望在那片荒芜的麦田中,等待苦痛而热情的太阳。
她可以让你爱到死,也能让人恨到挫骨扬灰。
魏璠是知道赵伏波这个人的,万物戏中的独/裁者,做事从不与人商量,等她开口,大局已定,木已成舟。
一句一句的陈述,如精卫的石子,扑通沉了底,赵伏波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典范,事成之前,她绝不会心血来潮透露一字半句。而所列举的三人,魏祥林嫂对自己放一百个心,至于小的,她也不担心。
赵访风傻头傻脑的,谁说她姐姐一句不好,立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跟她是讲不出个屁来的,她也没那“行刑人”的能耐,跟赵伏波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她姐姐再怎么放水,一巴掌扇出去也能削掉人半个头。
只有姜逐。
她拿不定的是姜逐,因为委实没有接触过,风评倒是不错,近期也没有什么黑料——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放弃了,二是他正在取证。
不是魏璠疑心重,第二种可能性太大了。
魏璠不是没见过的谈崩了的青年男女,那为爱痴狂的模样,疯狗见了都要绕道——她那个热衷捧小生的焦家手帕交,腻味了一个捧了四年的男艺人,差人送了两把房钥匙算结,那艺人寻死觅活见她不得,本来是以“邻家男孩”形象出道的,两星期后纵情出入宾云赌场,第二天就以“豪赌丑闻”上了新闻头条,遭公司点名批评。自爆这条死路,不管前景曾有多好,必关冷藏室无疑了。
魏璠印象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晃动的摄像镜头,记者与保安在激烈地推拉,就那男生一个失了魂的衣架子站在阶梯上,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可怜得一塌糊涂:“我想让她知道……”
事后魏璠去问那姓焦的,焦家千金一边涂指甲一边无动于衷地答应好好分个手。去了还没开口,男艺人已经哭得像个戳破的气球瘪下去,焦家千金蹲下来,给他擦干眼泪,渣得冒泡:“我拿钱跟你玩,你为什么要跟我谈爱呢。”
……但凡陷入红尘,要是有长城,也能给他哭倒。
姜逐与那个男艺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他在拆团后用改动的歌词暗讽怀钧,如今连一丝挑衅的举动都没有。
他是决定了吗?
承认人为制造的“朱定锦”已经死去,在白昼拥抱他、只留给他幸福快乐的人永远成为回忆。赵伏波为他精心打造了三重保险,萧大丞、汪文骏、褚沙白,都是他的推力,即便他想逆水行舟,也没有桨。
魏璠的身影迫击炮似的消失在电梯间,“再见”都没说一个,大厦下灯红酒绿,高架桥电光闪烁,赵伏波取下金丝眼镜,按了按太阳穴,再睁开眼时视网膜发虚,好一会才恢复。
她有轻微近视,但日常并不用眼镜,放到以前,这种眩晕只会认为是镜片带来的不适感,但现在算明白了,这是身体对她的警告。
间歇性的头痛越来越频繁,只是“头痛”的范围太广,造成的原因也多种多样,不是低血糖或贫血,就是觉得抽到了某根筋……这种漫无边际的“猜度”终止在一张纸上,某次清晨醒来,看见稿纸上错位的文字,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不是吃红枣就能好的病症。
人一旦有钱了,就惜命。赵伏波大概是有钱人中的异类,仗着命硬,不怎么看病,赵宅专聘的私家医生工作轻松,只为偶尔患流行感冒的白筠和赵访风开几盒阿司匹林。得到当家人的传召还是十多年来头一回,诚惶诚恐地来了,安排时间做了一次全身体检。
CT的光片挂上时,侯二也被屏退到门外,这病说重也不重,炎症。不像肺炎胃炎,要麻烦一点,脑炎。
“前期头疼,少部分患者有间接发热的症状,潜伏期较长,较难查实,一旦起病需尽快治疗,否则会有后遗症。”
赵伏波的问题很单一:“对智力有损害么?”
“有较大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影响。”
“说临床特征。”
“共济失调,神经异常,以及……进行性痴呆。”
话简单明了,赵伏波笑了一下。
“我有病……”她低声作结,“这个病不太好。”
医生默认,尘埃无声,窗外松柏挺拔,赵伏波一下接一下抛着打火机。
半晌,她错手,弹开打火机帽,火苗指向x光片的方向:“这个片子,有正常的吧?替换一下。”
医生一愣,出于本能脱口而出:“赵董,您考虑一下,讳疾忌医是不行的。这不是绝症,重要的是调养,您的身体机能不算差,但长期用脑过度会加重病情,我建议您卸任一段时间,专心休养,痊愈概率也会大一点。”他洋洋洒洒说完,赵伏波一直看着他笑,银色硬壳的火机在她手中一蹿一蹿地跳着蓝色的苗头,医生盯着那反光的金属壳好一会,灵光一闪间突然打了个哆嗦,在那冷色调的火光中领会了本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这等消息扩散后效应极强,不处理掉片子,就只能把知情人……
他喉间似卡了痰,好半天才道:“……请给我结算薪资,我立刻拟写辞职书。”
赵伏波微微一笑,颔首。
“可以。不过你的家人就先别走了,去订机票吧,记得把票根给我。”
医生双手扒拉着,匆忙把片子从光板上取下,卷成筒拿去销毁,收拾设备时他动作缓下来,迟疑道:“赵董,为什么不退一步呢,以退为进啊。”
赵伏波单手慢慢揉着太阳穴,没有接话,像有点累了。
并不是没退过。
多少次以退为进,十岁被踩断两根手指,忍受畸形增生长达五年,到头来也余一句戏言“我与音乐两清”。人的欲望是最好的止痛剂,为了这,她不屑于任何自身伤痛,也根本不在意身外之物,这其中包括她的躯体,她可以忍受极度的残缺,聋哑、截肢、甚至瘫痪,都无所谓。
因为有的是人甘愿成为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双目她的声带。
唯一替代不了的,就是脑子。
当一个人无法进行思考,这个人的生死荣辱已没有多大差别。
“这个病的后遗症,给谁都可以活,给我,不行。”
隐忍是为了胜利,不是偷生。
不可逆的苟延残喘,就像长了癞子的狗一样衰弱趴在路边,口涎垂落,眼歪嘴斜,不能自理,仅是一个画面就足够苍夷。病痛造成的浮肿污秽而沉重,是一种绵绵不绝的羞辱。
蛟龙病了,该自绝于孤寂的深潭,猛虎老了,也该死于更迭的厮杀。
生当豪杰死亦鬼雄,当有四面楚歌的一战,白首犹如年少;也可以飘零得如一首小诗,由介错人挥刀平切,飘出一线薄红。
斜阳正好。
她说:“留一点尊严给我吧,最后一点。”
早七点五十,宣义西郊机场。
这个“劫”不说与魏璠听,她就当小两口拉不下脸和好;叫她知道了缘由,她就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姜逐近一年没有作品,缺席盛典,被公司找来谈话,紧接着就传出消息正在筹备下一年的专辑,最近行程应该是飞热带岛拍摄新歌MV,魏璠通知秘书办好签证,想以“娘家人”的面貌与他谈一谈。
她明白这个拖不得,赵伏波很少犯错,不见得让她得逞,于是火速推了几个月的戏,以最快速度过了海关,走的是独立登机的空桥,秘书递过来一杯新鲜榨好的果汁,魏璠一边叼吸管一边发母亲发短信,不一会,魏隆东打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