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霁雯平和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老阿姨独有的慈祥,显得满脸佛系。
福康安则忍不住更加地嗤之以鼻起来。
嗬!
她还越装年纪越大了!
……
寿康宫内,宫女太监的身影忙碌地来回攒动,时有妃嫔福晋们的说笑声传出,确是少见的热闹。
加上老太后今日精神尚可,竟难得地没有说胡话,一阵阵“老祖宗这必然是要大好了”的喜气话传到耳中,就连龙颜都难得地舒展了一些。
待到掌华灯的时辰,一群人用罢晚宴,便由宫女们指引着移步去了西苑听戏。
太后也乘着凤辇,由两位妃子陪同亲去。
西苑是早年太后的身子尚算康健之时、皇上为了给太后祝寿而专程命名匠新辟建出的一处园子,园内遍植奇花异草,高阁华亭错落,挖渠引流,又有不远千里寻来的太湖石作景,此中耗费堪比偌大的御花园。
戏台便搭建在这里。
天气已经转暖,女眷们披着一件薄薄的锦忴坐在亭子里听戏已不觉得冷,而太后体弱,仍然要烤着火盆,揣着金丝手炉。
和恪偎在她身边,左右作陪的是已上了年纪的愉妃,和十一福晋富察佳芙。
愉妃仅有过一子永琪,只因其英年早逝后,她生生受了打击,愈发不爱同人争抢,时间一长,性情就沉淀的十分平和,倒很得老太后欢心。
至于富察佳芙能在此作陪,明眼人皆看得出是沾了娘家的颜面,其父傅恒刚过世不久,皇上体恤傅恒府,便处处都有着照拂。
但富察佳芙生性就不善言辞,约是最近过得很不顺心的缘故,此刻一张脸苦着,情绪全写在了脸上,还时不时地走着神,倒显得极不应景。
与永璇坐在一处的永瑆见她这般‘不争气’,早已气得不行,但碍于人多口杂,他今天又抱定了主意不能再惹皇上生气,故而并不好说什么,只能暗暗置气。
“快来额娘这儿,莫要胡乱走动。”
坐在最后头一排的八侧福晋王氏对着长子绵志招了招手,低声地嘱咐着。
她虽得永璇宠爱,又接连诞下两子,但因出身平庸之故,在宫中向来讨不着好,故而此时才能安排坐在了最不起眼的位置。
她遥遥望了一眼坐在前头正与几位妃子谈笑的八嫡福晋章佳氏,待遇同自己是天差地别,但眼中倒也没有太多起伏。
宫中的冷眼她早已习以为常,到底她住在王府里,并不常入宫,便暗劝自己将心放宽一些。
坐在她身旁的是几位位份不高的娘娘。
紧挨着她的一位女子尤为年轻,样貌清秀,不苟言笑。
王氏不曾见过她,只听方才伺候的宫女唤她“惇嫔娘娘”,心里大致有了数儿——应是那位去年父亲被罢了官,举家归乡的汪氏女。
只有几分奇怪她一人独身在这深宫之中,毫无背景,怎也会被册封为嫔?
且也不曾听闻她如何得宠,瞧着也是个寡言冷清的性子,并不讨喜。
倒真有些稀奇。
王氏走神这么一刻的功夫,只见绵志又跑远了,忙差了嬷嬷去追,一时恐生性淘气的绵志胡乱冲撞,倒是再无心思去留意身边的汪黎芸了。
汪黎芸今日穿得格外素净,一身月白旗装,旗头上也无惹眼的点缀,坐在一群衣着鲜丽的女眷当中,反而有些招眼。
乾隆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不明的情绪。
他隐约得知了一些那位在金銮殿上撞柱自尽的丁姓举人与她之间的纠葛。
汪黎芸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并不闪躲,依旧坐得端直,目不斜视地盯着戏台的方向。
戏已开幕。
今日要唱的是一出《甘露寺》。
这是《龙凤呈祥》中太后最爱的一折戏,又因请来的是有名的“三春班”,久没这般热热闹闹儿地听过戏的老太后面上愉悦,笑呵呵地说道:“这个唱刘备的刘鹤真恰也姓刘,他年轻时便跟着三春班来过宫里唱戏,先皇曾夸‘响遏行云,使游鱼出听’……再又磨了几年,便成了三春班的台柱了,也是唱了一辈子的戏。”
一旁的愉妃点着头,柔声道:“臣妾虽不比太后这般懂戏,却也听说过这刘鹤真……”
望着戏台的老太后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淡了淡。
而后,又忍不住眯了眼睛皱眉。
愉妃见状,循着她的目光瞧了一眼,随即轻声问询:“老祖宗,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589 野鸡戏班
在西苑外巡逻的福康安听得园内传出‘咿咿呀呀’的唱腔,下意识地往灯火通亮的园内看了一眼。
四下已经严密地察看过了,并无任何异样。
他抬头间,恰好见到一轮弯月刚升上梢头。
今日本不该由他当值,只是他念着冯霁雯的交待,出于谨慎才特地顶了同僚的当值期,是想留意着可有什么动静变故,而今一切如常,且天色已晚,负责夜巡的侍卫们也已过来接替,他便对手下说道:“累了一整日,待交接罢,都回去歇着吧。”
侍卫们应声下来,他则往园内走了几步,靠在一堵月亮门旁,抱臂站定了。
他打量着戏台周围的情形。
视野顶好的两座亭子里坐着的自然是皇上与太后,下方则是一众皇子们与和亲王。
倒是没见着十五阿哥永琰。
仔细看,也没有和静公主。
想到先前和静公主在养心殿被皇上斥责的传闻,福康安心下大致明白了皇上欲拿胞弟来警告和静公主的用意——
再去看,女眷们按着地位高低分坐在两侧,几位年纪小的皇孙格格还有贝勒们抓着案上的点心水果,或是凑在一处玩闹,嬷嬷和宫女们时不时地稍加制止,不敢让孩子们闹得太过。
因嘉贵妃未有出席,福康安便未过多留意女席,他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之后,最终落在了十一阿哥的位置上。
他今日倒不复从前的肆意说笑,其兄长永璇府上的长子绵志来他跟前闹,他也没有去逗弄,而是塞了一块儿豌豆糕便将人给打发走了。
也不见他同人主动说话,只偶尔侧目去看一眼圣驾所在。
余下的时间,一双眼睛就盯在戏台上,并不挪开。
这般本分,看来是心中发虚,打算将尾巴夹起来一段时间了。
见他拼命想要显得安分,却偏生有几分猥琐怯懦之感的模样,又想到他的品行作风,福康安眼中不禁浮现一抹嫌恶的神色。
他懒得再多看,转身打算出宫。
宫中既然无事,那么他在回府之前再去一趟天牢巡视一番,今日应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
想到这里,他的背顿时挺得更直了些。
有他这么心思缜密又不嫌麻烦的帮手,她冯霁雯上辈子真不知是积了怎样厚的福了。
他怎么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呢?
福康安这厢刚出了西苑,那边太后就使了贴身嬷嬷去圣前传话。
乾隆听罢那嬷嬷的低语,脸色微微变了变。
他不是个多么喜欢听戏的人,今日坐在这里全是一片孝心使然,一双眼睛虽是瞧着戏台上的人影攒动,而心神早不知都分到何处去了。
眼下得以认真去瞧,却也看出了细微的不对来。
戏服行头精致考究挑不出毛病来,倒是“三春班”的标配,可无论大小角旦们一走一动、一甩一抬间,那气力上仿佛总有些拿捏不准。
最紧要的还当是唱腔——没有出错,却也远没有嗓惊四座的造诣境地。
怪不得太后使人来问他是不是换角儿了。
明知太后最想听的是那刘鹤真,眼下显是十分扫兴,他当即差人去传负责此事的内务府总管前来问话。
得了吩咐的小太监赶忙退下。
那边老太后已让嬷嬷扶着起了身。
愉妃眼皮活络,也随之起了身,搀住老太后一只手臂,笑着说道:“起风了,太后受不得凉,臣妾陪着您回去说说话儿,十格儿也同去吧……”
和恪却不懂,她只见得戏台上热闹,一时不愿走,就抬头央着太后:“皇祖母,咱们看完再回去可好?”
到底是小孩子,成日拘在宫中,见着了新鲜的场面未免眷恋。
老太后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拿下巴微微点了点戏台的方向,讲道:“这戏算不得好,回头皇祖母让人请个好班子来给你唱……”
她话音未落,就见戏台上本该伫立左右的‘孙权’与‘贾华’忽然上前了数步。
老太后气得生生笑了一声。
这越唱越乱的阵势,究竟是哪里寻来的野鸡戏班给自己加戏?
“甭唱了。”她到底忍不住开了口,脸上不见怒意,甚至还有着笑容,但因语气稍重,却也让人觉得有几分厉然,“拿了赏钱,快些出宫去吧。”
四下即是一静。
虽说依旧给了‘赏钱’,可这只唱到一半就不让唱了,分明是格外地不满意。
一瞬的安静过后,乾隆站起了身来,吩咐宫女扶太后回寝宫。
他虽也满心不悦,好好一片孝心却反倒惹了老人家不开心,却正因如此,更加不便发作,故而只强忍着怒气对一众人说道:“时辰不早了,都回去吧。”
话是对诸人说的,眼神却看向了戏台上的‘始作俑者们’。
这一看,却是眼底神情顿聚。
戏台上十余人,脸上均描着各色的浓重脸谱,全然看不出原有的神情。
眼下他们一言不发地站在戏台之上,眼神齐刷刷地看向同一个方向,俨然竟有几分诡异之感——
八皇子永璇察觉到异样,陡然站起了身。
“父皇——”他面向乾隆的方向,声音紧绷。
他的动作突兀,所有人正当疑惑不解之际,忽然一道刀剑出鞘之声在安静的四下响起!
“护驾!”永瑆面容一变,有几分慌张地喊道。
此刻再看向戏台,已是另外一番令人心惊的场景——只见所有的‘戏角’均拔了刀剑出来,其中一人豁然挥剑斩向戏台上的顶台柱,断裂之声响起,整座戏台扯着幕布都轰然倒塌下来!
有些未经过风浪、反应慢的年轻女眷们这才意识到他们手中的刀剑竟非是戏台上所使的行头,而是刀刃锋利、闪着寒光的真刀真剑!
是足以要人性命的东西!
一时之间,众人忙离座,四下乱作一团。
而在那戏台彻底倒塌之前,那持刀剑的十余人已身手敏捷地接连跃下。
“杀了狗皇帝!”领头的一人举剑振声呼道:“替枉死的弟兄们报仇!光复我大明河山!”
此言一出,本就惊慌失措的众人更是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