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当真是急糊涂了,还当是白日里众人当值之时。
“犯人是在何处被劫走的?”冯霁雯看着官差说道:“这你总该知晓,速带我们过去。”
他下意识地看向福康安。
福康安见状皱眉呵斥道:“还不快带路!”
官差忙不迭应下,虽然大火阻路,却也不敢妄加劝阻。
几人一路穿梭在还未被大火堵住的小径上,兜兜转转一盏茶的功夫复才来到大理寺天牢外。
劫走和珅的人显然意在声东击西,故而火势最大的是与天牢遥遥相对的案宗阁和大理寺前院,此处因火势控制还算得当,倒尚未被大肆殃及。
可这里的情形,俨然要比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前院更要可怕。
此时门口仅守着两名狱卒,而地上却横躺着数十具尸体,看衣着大部分是宫中前来的内监与侍卫,鲜血流得到处都是,更有身首异处者,断肢满目,可见方才是怎样的一番恶战。
应是等着主事的人前来做主发话,故而大理寺暂时并未擅做主张地将尸身处置。
走在前面的福康安挡在了冯霁雯身前。
“背过身去。”他说道。
岂料冯霁雯脚下连顿也不曾顿上片刻,竟绕过他,快步走了过去。
她来到两名仅有的黑衣人尸体旁边,蹲下了身。
顾不得去理会过于浓烈的血腥气带来的不适,她伸出手挽起其中一人左手的衣袖。
“太太,要奴婢帮忙吗?”小茶前来自荐。
“把面巾扯下来,再帮我看看他的手臂可也有着这样的图纹。”
小茶连忙照做。
“太太,都是一模一样的四个字——连同莲花的纹路也是一样的!”
冯霁雯心底一阵凛然。
福康安在一旁险些看傻了眼。
面前的主仆二人,丫鬟盯着一地的尸首眼睛瞪得贼亮,虽有那么一点点‘好吓人啊’,但更多的却是‘还是忍不住想看’,仿佛这满地的残肢断臂极大地满足了她对人体构造的好奇心。
而她的主子,此刻正端详着死者脖子上被一刀毙命的刀口,还按了按刀口周围的位置,待看罢,竟还就着死者的衣物擦了擦手上不慎沾到的血迹。
这还……是女人吗?
难道她把自己当成了老练的仵作不成?
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噎在嗓口没有说出来,心知此时不适宜说这种题外话,他走到冯霁雯身边,问:“又是白莲教的人?”
冯霁雯“嗯”了一声,站起了身来。
“我现在就派人在城中搜找,此时城门已闭,谅他们也生不出翅膀来逃出城去!”
冯霁雯点头。
搜城是必然的,即便福康安不搜,官府与宫里也会很快有行动。
见福康安这便要往下吩咐,冯霁雯忽然抓住他一角衣袖,见他看过来,当即就摇了摇头。
见她好像忽然之间不像来时那般火急火燎了,福康安心下存疑,但她见有意要避人耳目,便暂时按下话来,一同出了大理寺去。
他和冯霁雯一前一后进了马车。
“怎么了?”福康安皱眉道:“再不去追,恐会误事。”
“你瞧见方才天牢前转角处的石灰粉了吗?”冯霁雯讲道:“你派一支信得过的亲卫循着那石灰粉去追,必能找得到他们。”
福康安意外地看着她。
“石灰粉?你怎么知道是谁留的?你认为他被劫走之后,还能当着那些杀手的面给你留线索?”他一脸‘你想多了吧’的表情。
冯霁雯摇头:“是秦顾。”
秦顾?
福康安也听说过忠勇公府里的这个‘变态’——自小不跟同龄人玩,极不合群,只跟着他那个爹钻研各路武功的武痴。
秦顾暗下为和珅效力一事,他起初听闻,也甚感诧异。
“你如何肯定是他留下的线索?”
石灰粉谁不会撒?
那种凭借着一把石灰粉就能追缉凶徒的桥段难道不是只会出现在武侠话本里的吗?
冯霁雯对他充满中二感的反驳有些不耐,微微皱眉道:“我既然说了,自然有自己的依据——秦顾使的剑是程世伯所赠的寒铁剑,被寒铁剑所伤,伤口周围触之冰寒,与别处肌肤的温度有着极大差别。而方才那两名黑衣人的伤口便是如此,故而我敢肯定秦顾出现过。”
她一口气解释干净:“至于石灰粉,是我交待下的。”
近来她忧心和珅的安危,便命秦顾守在大理寺附近,留意着动静,说定一旦有什么变故不便告知行踪,便以石灰粉作为联络的记号。
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
“……”福康安这才算是被说服了。
可是,“那你方才为什么不直说?”还挤眉弄眼地把他喊出来,这一来一回耽误的不是救命的时间吗?
白莲教将人劫走,为得可不会是真的救和珅出狱享福。
八成是给朝廷制造一个和珅被劫走的假象,更加坐实他勾结白莲教的罪名过后,到了没人的地方,反手就是一刀——
他这么想着,越发觉得冯霁雯这女人太耽误事儿。
真出了事儿,到头来闹着要一起死的人不还是她吗?
他送了冯霁雯一记冷眼之后,掀开马车帘就要跳下去。
“方才有大理寺的人在。若将这线索说出去,让他们赶在前头找到和珅,恐怕会让他的处境更加危险。”冯霁雯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594 接人回府
福康安的身形一滞。
他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皇上盛怒之下,再听到劫狱的消息,没准儿就是一个‘若有反抗,就地正法’的旨意。
且对景仁宫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可趁之机。
可让他瞒着皇上,这不是知情不报吗?
他自幼放在心上的是富察氏世代忠于当今皇上,无论何时何地,决不可抱有私心的祖训。
但她方才……好像用了个‘求’字。
福康安眼中明灭了一阵。
“答应了。”
马车帘落下,将他的声音阻在了外面。
冯霁雯拔下发顶的玉兰簪,放在手心里握着。
他自接手白莲教事务以来,便没少跟白莲教打交道——知己知彼,应当多少能施展些保命的手段吧?
再不济,拖延些时间也好。
再退一万步说,有秦顾暗中跟着,真若动起手来,多多少少又多了一份生还的希望。
她只有这样想着,才能让自己勉强平静一些,得以有一缕心思去考虑接下来的计划。
……
次日,圣驾在西苑遇刺,十一阿哥为护驾身受重伤,和珅在大理寺被白莲教教徒劫走的消息不胫而走。
自数日前的廷审风波过后,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短短一夜之间,先是刺客混进内宫之中作乱,再是大理寺走水,案宗楼险些被付之一炬,重犯更是在眼皮子底下就这么被劫走——
天子大怒,内至内务府大小官员、内宫护军,外到大理寺上下,无一不被以‘玩忽职守’的罪名严饬重罚。
搜捕白莲教余孽的严令传至各大小衙门,和珅的肖像也被拓印成逃犯告示张贴在京城内外各个角落,以重金悬赏其踪迹线索。
城门禁严,出入皆要经过细致严苛的检查,官差时时出入在各大小场所进行严密的搜捕,官府恐担疏漏之责,秉着宁可错抓不能错放的原则,听风即雨,使得不少无辜之人被牵连下狱。
又因怕手段阴毒、杀人如麻的白莲教余孽出来作祟,一时之间,闹得整座京城之内人心皆惶惶不安。
更有诸多捕风捉影的说法在民间传开。
那彦成已急得整整一天滴水未进。
霁月园被重兵接管,不许任何人进出,他又四处找不到福康安的踪影,故而此时连冯霁雯是什么情况都不知晓。
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让他一刻也平静不下来。
他坐在桌边,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灯,只觉得一颗心就被悬在这火苗上燎着。
门忽然被从外面叩响。
他只当又是阿六来送饭,烦躁地摆了摆手,道:“……端回去,没胃口。”
门却依然被推开了。
“二哥,是我。”传入耳中的是少女带着叹息的声音,“额娘不放心你一个人闷在房里,让我来看一看你。”
瓜尔佳氏身子一直好不起来,轻易不敢四处走动,恐着了寒气,便交待了章佳吉菱过来劝一劝那彦成。
那彦成抬头看了她一眼,皱着眉道:“我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帮她,心里头不是滋味——你且不必管我,我就想一个人呆着。”
章佳吉菱刚想出言劝说,却见原本收回了目光的那彦成陡然之间又抬起了头来看向她。
他动作突兀,眼神中带着异样的神色,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蓦地站起身。
“二哥?”
章佳吉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她的声音不过刚落地,那彦成已似一阵风一般冲了出去。
他一路疾步走,来到上房中。
“玛法在何处?”他脚下不做停留地问道。
仆人忙答道:“回二公子,老太爷在书房处理公务呢——”
他刚想问一句“可要通传”,却见那彦成那边已经快一步冲去了书房。
虽然急,好歹也守着一份规矩,没有直接推门而入。
他的手指在雕花门上急促地叩动了两下,喊道:“玛法!”
得了阿桂回应,他即是推开了门。
“急急慌慌的,又得了什么消息?”阿桂见他神情,搁笔问。
“孙儿忽然想到一处或许有用的关键来!”那彦成一口气说下去:“那日廷审,您迟迟未见月牙儿入宫,遂派人吩咐我前去霁月园查看月牙儿的情况,而我赶到之时,吉毓不知为何也出宫去了霁月园——彼时她言语间,似乎早已料到月牙儿前夕会中毒之事!”
当时他心急如焚,只觉得章佳吉毓言语阴毒,不可理喻。而事后因廷审之上,丁子昱直面指认了景仁宫,他心下有了定论,又因近来忙里忙外,竟一时没去细想这里头的‘先后次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