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依于敏中此时所言,霁月园阖府上下竟已至生死存亡之际!
见冯霁雯不语,于敏中越发着急起来。
“你且给我一句准话儿,和珅他此时究竟是死是活!”
这事情到底还有没有一线转机了?
“我不知道。”冯霁雯定声答道。
“不知道?!”
于敏中气得冷笑出声,在原处极快地踱着步,如同热锅之上的蚂蚁一般:“……我早该料到了,和珅哪里会是景仁宫的对手?枉我被你三言两语哄骗了去,竟是鬼迷心窍地上了你们这条破船!”
冯霁雯看着他,脸上并无起伏。
大祸临头前一再看不到希望,是个人当然都会有情绪。
“于大人当初选择跟我们合作,可不是什么无辜的鬼迷心窍。而是于大人不想死,而刚巧我们给了于大人一条生路而已。”她看着于敏中说道:“既是如此,即便我们现下将这条生路收回来,也是你情我愿,毫无亏欠。”
“你别在这儿跟我耍嘴皮子!”于敏中沉声道:“现下你只需将藏起来的人交还给于家,我可以死,于家的基业可以毁于一旦,但这个孩子我必须保住!”
他早认清了待和珅被除去之后,景仁宫绝容不下他的事实,故而此时只能做下最坏的打算。
“总有人要死,可不见得一定是我和于大人。”
“和珅现在生死不知,而即便回来也是死路一条,我们还能有什么还手之力?”于敏中像是在讽刺她,又像是在讽刺自己:“难不成让我去皇上面前自首,揭发景仁宫的罪状吗?”
单凭他一张嘴,此时信极了十一阿哥的皇上会因他一人之言而治罪景仁宫那才有鬼!
到时只怕扳不动景仁宫分毫,还会倒过来把自己更快一步逼入死路。
说白了,他们现在不仅势单力薄,而即便想要还击,却还恰巧碰上了一个最为糟糕的时机——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埋怨道:“起初你偏让我等,可如此看来倒不如在廷审之上就由我出面作证,至少能借当时之力……”
“不等又能如何?如此景仁宫便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吗?只怕局面尚不比当下。”冯霁雯打断他的话,眼中蒙上了一层不知名的冷意:“而眼下于我们而言,也未必就是死路。”
于敏中打从心眼里就不服她,自认为两番站在这里跟她讲话,看得全只是和珅的面子和分量,而今和珅生死不知,他对冯霁雯的轻视可谓又加重到了极致。
他现下只打算将那怀着他于家后代的女子的下落逼问出来,而把冯霁雯的话全部当作是无知妇人的信口开河,不知所谓。
偏生冯霁雯语气笃定,甚至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与决然。
“即便和珅已死,亦不能叫他白白死去,而眼睁睁地看着仇人逍遥快活。”她眼前闪过冯英廉与和珅的身影,思及最坏的结果,眼神一凛,凝声说道:“本就是死里求生而已,成了是赚了,败了也要拉他们陪葬!”
这件事情,即便他死了,她也要替他做完。
尽是疯话……
于敏中本有鄙夷,可对上那一双柔弱却仿佛充满力量的双眼,忽而话难出口。
有一刻,他竟从她的身上嗅到了一抹狠厉的气味。
他此时才留意去看面前的冯霁雯。
这一看,才豁然发现她从头到脚无一不收拾得精致干净,毫不见狼狈之色,而通身的气场更是利落中透着大气,全然看不出是一个夫君生死未卜、家中即要面临灭顶之灾的娇弱女子——
原本他只当她无知,可现下去想,如此艰难的情形之下,尚能做到处处有条不紊……而以小见大,这等定力竟俨然非寻常人可比!
而自他进门开始,他不过只是因求生无门而暴跳如雷;反倒是她,一直神态坚定,毫不见慌张之意,从始至终都在引导他。
甚至可以说成是孤注一掷的‘唆使’。
597 冯霁雯的托付
这种鲜明的对比,使得于敏中不由就对面前的女子有所改观。
“如果横竖都是死,于大人为何连赌一把的胆量都没有?”
这一问,让于敏中迟疑了片刻。
“一盘散沙是不足以成事的,再多几盘也是一样各乱阵脚。”冯霁雯看着他,缓声说道:“然而若是可集诸力,未必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集诸力?
于敏中眼中有疑窦闪过。
他一直觉得冯霁雯他们一直对他有所隐瞒。
尤其是那封他与金简往来的密信至今不知在何人手上——
冯霁雯十指紧攥。
他们将许多筹码留到最后,为得就是等景仁宫动手之后,再发制人。
景仁宫铤而走险,不惜助反贼作孽,也要坐实和珅的罪名——这是起初的他们所无法预料的,可总归路摆在这儿,只能走下去。
正因为和珅这个主心骨不在了,所以她才更加不能失去底气,从而与这唯一的活路失之交臂。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稳住于敏中,更要设法说服、本可见机置身事外的十五阿哥一方。
在他回来或者回不来之前,她必须都要挺直脊背,撑起他曾经苦心筹谋的一切。
……
把于敏中送出了霁月园之后,福康安又独自回了趟琉璃阁。
冯霁雯正抱着净雪站在院中的一棵榆树下,仰脸望着树冠上的茂枝繁叶。
金色的阳光漏在她的莹白的脸庞上,使她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
他看在眼中,只觉得这一帧画面仿佛是有着令万物望而静止的力量。
若不然,一时之间,岂会连同着他的脚步都跟着鬼使神差地停滞了下来?
片刻之后,冯霁雯若有所查地转过脸,静谧忽然被打破。
福康安却仍像着了魔咒一般,欲开口,却不得。
这种感觉像极了他幼时半夜被噩梦魇住,奋力挣扎却始终动弹不了的惊惶感。
他是不是得什么怪病了?
他自顾自地心惊了一刻,而下一瞬,她的声音传来,忽如一汪清泉冲破了定身咒。
“未被官衙的人察觉吧?”
她在问他于敏中的事。
“当然。”他同往常一样略将下巴抬高了些许,透着股居高临下的骄傲,可此时却自认为颇为底气不足,只凭着一股劲儿在强撑:“你同他可谈拢了?”
“勉强还算顺利。”
她将自己的本领尽数使出了,于敏中这个老狐狸却也只是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态度。但凭他当今的景况来看,应当只是嘴硬而已,心里大约已是默认了她的计划了。
毕竟都是别无选择的人,如此关头,只要有人肯带头,其实坚持比放弃难不了多少。
点头后,福康安忽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冯霁雯低头看着怀中拿脑袋正蹭着她的手臂的净雪,唇边现出一抹久违的莞尔。
“咱们相识一场,劳你替我跟太妃带句好。”
净雪温顺地“喵”了一声。
冯霁雯遂抬头看向福康安。
一直到离开琉璃阁,福康安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状态。
待回过神来,望着自己抱着的这只雪白干净的大肥猫,忽然就忍不住嫌弃地皱了皱眉。
啧,他可是京中赫赫有名的三爷,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女人似得抱着一只猫儿呢?
那个巡守的官差好像在斜着眼睛偷看他。
另一个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还能是为了什么?
福康安忽然如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忙将净雪甩手给了福英。
“抱好了!”
“欸——”
却不成想,福三爷躲过了抱猫儿,又栽在了抱孩子上头。
那从驴肉胡同的老宅子里接出来的胖嘟嘟的女娃娃挂在他的脖子上,甩都甩不下来,还不愿意让别人抱。
长得太好看就是这点儿太烦人,总惹人黏。
福康安认命般地抱着孩子上了马车,一路上喂水喂点心,还得哄睡觉,可彻底将他为难的够呛,深感带孩子可比行军剿匪还要难上数倍。
这还不够,待下马车时,经福英提醒他才发现,这娃娃不知何时竟把他的袍子尿湿了一大片。
福康安的脸都绿了,若不是还有一分人性未被泯灭,险些就将那还挂在他身上熟睡的娃娃给撒手丢出去。
“爷……”福英一句‘要不奴才跟您换袍子穿’迟迟没敢说出口。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敲门!”福康安沉着脸喝道。
福英忙不迭上前去叩门。
不多时,门被从里面打开,映入视线的是一位身着驼色印福字褙子的嬷嬷。
福英忙端着和气的笑脸,自报家门道:“小的是傅恒府上的,这是我们府上的三爷,今日乃是受了和太太所托,有事前来代为托付于太妃娘娘——”
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怀里抱着的猫儿,又看了一眼福康安身上的小娃娃。
玉嬷嬷眼中神情微微一聚,一时未有言语。
福康安皱了皱眉,亲自开口说道:“有劳嬷嬷前去通传。”
玉嬷嬷却抬眼看向他身上抱着的孩子,开口道:“且交给老身,请回吧。”
福康安愣了一下,本想问她做得做不得这个主,但见她神情,莫名就没问出来,而是将孩子递了过去。
玉嬷嬷接到怀中,见孩子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不过片刻,尚且不知人间愁苦的娃娃就再度沉睡了过去。
太妃望着在榻上安睡的小人儿,出奇地并未怪责玉嬷嬷的自作主张。
净雪蹲在窗上,长长的尾巴卷在身前,一派闲适。
“没带什么话吗?”太妃忽然问。
玉嬷嬷摇头:“也未见书信。”
况太妃良久未语。
“这孩子交到谁手上不好,偏托到我这里来。”她语气听不出喜怒地说道。
“许是觉得庵内清净,又都是女眷,算是个好去处。”玉嬷嬷想了想,又讲道:“也许是想让她陪一陪太妃,做个伴儿。”
“我哪里用得着她陪。”
况太妃看了一眼孩子,目光遂又缓缓移至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又哪里还能照看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