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苑遭刺之后,已将宫中的守备视作了一块莫大心病的乾隆豁然咬紧了后牙。
“将她拿下!”
天子威压袭|来,殿内气氛骤变,已有侍卫上前将冯霁雯围住。
冯霁雯的双手很快被死死地扣在了背后,挣扎间顶帽落下,露出了盘在头顶的青丝。
大清男子皆蓄半发,如此即是没人能瞧见她的面容,却也可知必是女子无疑!
方才尚且没能摸清状况的殿内大臣们顿时哗然起来——
原来并非是太监不懂规矩,而是女子假冒太监身份闯进了养心殿内!
李怀志已认出了冯霁雯来,眉心一阵剧烈的跳动之后,厉声道:“大胆反贼家眷,竟敢私闯禁宫!快快护驾!”
此言一出,四下声音更是混杂。
“……”
区区一个女子想也没有太大的威胁,且已被侍卫制住,护驾一说未免夸大其词,但李怀志道出的‘反贼家眷’这一身份,才是真正一记巨浪重重地拍在众人心头。
如今放眼京城,能称得上反贼的不外乎是与白莲教扯上了关系的和珅一门。
而结合上次廷审上的大致印象,已不难推断出这假扮内监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可明日便要被斩首示众的人是如何混进这养心殿来的?!
“皇上,臣妇今日前来是想请皇上还和珅一个公道。”冯霁雯任由侍卫将自己本已受了伤的手臂扣在腰后,声音响亮却镇定地道:“还请皇上容许臣妇将此中冤情道明说完!”
“胡言乱语!和珅罪名已定,且人已被白莲教同党劫走,此罪昭昭,你还有什么话讲!皇上,我看和珅分明是贼心不死,妄图再利用这冯氏对皇上不利啊!”李怀志上前说道,“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还是速将此人收押下去为好!”
他言语之间,重心皆在白莲教,又有意暗指和珅尚在背后操控,这让本就因和珅下落不明而耿耿于心的乾隆脸色一变再变。
丁韬立即附和道:“皇上,李大人所言甚是!依臣之见,应将罪人冯氏立即押赴刑场,施以斩刑,一来可威慑藏匿在暗处的白莲教余孽,二来或可引得和珅露面!”
他们不知道冯氏因何会出现在此,但堵住她的嘴是当务之急。
胸中怒意一再被放大的乾隆险将手中的朱笔都握断。
“押下去!”
“我有证据可证景仁宫与金简蓄意构陷英廉府与霁月园!”冯霁雯被拖行着,竭力反抗之余,洪亮的声音响彻殿内:“……皇上心中难道当真不曾有过分毫疑虑吗?若和珅当真狼子野心,只怕皇上您当下也不会安坐于此了!和珅先前是否有机会行刺,旁人不知,皇上难道也不知吗!”
她语出惊人而不敬,众人脸色皆变。
再看她腮边发丝散落,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质问,一双眼睛竟是含着毫不遮掩的不服与不甘,全身皆散发着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然。
分明生而柔弱,却毫无所惧,天子威严亦难压制的气势竟瞬息间波及了整座大殿之内。
冯霁雯似要将全部的力气与愤然都灌注在声音里——
“皇上贵为天子,宁可听信于奸佞小人,却不敢直面真相!不知皇上究竟在怕什么?”
“还是说皇上根本不在意哪一个才是真相?只愿掩耳盗铃,浑噩度日而已!难道这便是治国之道,为君之道吗?臣妇愚昧不明,还请皇上明言赐教!若果真如此,这盛世之下皆是腐朽不堪,世间真相本来面目皆被蒙蔽,那臣妇倒也甘愿赴死,和珅一腔冤意也不必再伸!”
“但生死不过天子一念一言而已,唯求皇上勿要以忠直之人性命名节为祭,而后再大肆彪炳全然名不副实的公正二字!如此用心曲折,倒显得这皇上做的太不坦荡!”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显嘶哑之感,然语气中的张力却愈发不可阻挡。
四周有着诡异的静谧。
乾隆豁然拍案而起,面容阴沉似水,双眸之中盛满了烈烈杀意。
“你倒是真敢讲!”他语气迫人,犹如洪流飓风将来,再多一刻便要席卷天地万物。
“既是皇上全然不愿顾忌无辜之人死活在先,臣妇此言在后又有何惧!”已被拖至殿外的冯霁雯重重地冷笑了一声。
这笑声落在众人心头,说不出是何滋味。
一时间,连李怀志等人都不敢再开口多言。
冯霁雯方才那篇言论,可谓字字戳在天子的脊梁骨上,悲愤讽刺,令人胆颤。
乾隆站在龙案之后,紧紧攥着的双拳剧烈地发抖着。
“皇上且慢!”阿桂忽然出列,打袖进言道:“冯氏孤身一人是如何混至宫中的,以及是否有人相助接应,此中详细理应审问仔细,于内宫安危而言,此乃重中之重!皇上应暂时息怒,问清冯氏入宫的来龙去脉才是。”
他只字不提其它,落在李怀志等人耳中却是别有用心的另辟蹊径。
这分明是在为冯氏争取开口的时间。
只是在李怀志有动作之前,刘墉忽然也顶着天子之怒出言附和阿桂。
押着冯霁雯的侍卫停下了动作,等着乾隆的决定。
冯霁雯一双眼睛锁在一直未有开口说话的于敏中的身上。
于敏中有所察觉,转过了头来看着她。
“皇上……”李怀志见得此状,刚开口之际,却被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和太太今日入宫,乃是微臣相助。皇上若要怪责,微臣甘愿认罚!”
忽然有人自行认下此项大罪,众人大惊之际,皆循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而待瞧清了自殿外走进来的那道高大身影是为何人之时,更感万分惊异!
612 跪请
竟然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钱沣!
乾隆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殿中行礼叩首之人。
“钱沣——”他语气中含着警告的意味,声音却无波澜地问道:“你可知你方才认的是什么罪吗?”
“微臣自然知晓。”钱沣跪在那里,声音铿锵有力:“但臣身为御史,稽劾百官,替皇上肃清朝野风气,是乃分内之事!”
“私带反贼家眷入宫,这便你的肃清风气之道吗?”乾隆无声冷笑道:“若朕不曾记错的话,当初便是你上的折子弹劾冯英廉和珅有勾结白莲教之嫌——”
“臣承认当初急功冒进,借御史身份之便,并无真凭实据便贸然上奏,本以为三司合力彻查,真假必能分辨,岂料事态发展出乎意料。故此案若有冤情,臣难辞其咎,当负首责!”
“钱大人何故要做出一副知耻近乎勇的架势?此案早已判定,你现在却忽然说有什么冤情?不知你可有什么证据吗?若是没有,还当慎言才是。”说话的人是自冯霁雯出现以来一直不曾开口的金简。
他先前被匿名弹劾之后,一直被停职家中,只因有程使然的作用在,都察院一直迟迟未能够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又因如今朝中诸事待整,正为用人之时,乾隆复才召其入宫。
他懂得什么时候该夹紧尾巴,所以方才只由李怀志几人出面,他则在一旁闭口不言,避嫌的十分彻底。
可谁能料到今日本该去霁月园抄家的钱沣会忽然有此举动!
作为钱沣的岳父,钱沣的脾性他自认为了解的很清楚,虽自视清高始终不肯为他所用,但因着这层关系在,倒也不敢真正地与他正面作对。
本以为雨过天晴在即,却不想竟在这里一反常态地出了岔子!
钱沣听得出他语气中‘善意的提醒’。
可正是这种‘提醒’……多年来让他深陷泥潭,禁锢本心,日复一日的煎熬着。
他眼前又再度闪过妻子的面孔。
他的妻子同她的父亲金简眉眼间有七八分相似。
钱沣心底一阵紧缩。
“真相公道自在人心,此事复杂曲折,又非微臣职权之内,故而若论证据确是不足。”钱沣的目光越过金简,直面乾隆,语出惊人,矛头直指道:“可金简金大人这些年来以权谋私,广结党羽,贪污受贿,诸多罪状微臣却多数皆心知肚明!只因微臣心存私念,才致今时今日之境地,臣有罪,乃欺君之罪!金大人有罪,罪亦在臣之上!”
他这番要鱼死网破的言论令金简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尽是些疯言疯语……”金简甩了甩袖,上前道:“微臣是否有错,皇上自有明鉴,都察院近日来奉旨彻查微臣是否有失职之处未果,足可证臣之清白,眼下钱大人携罪人冯氏入宫,又当众诬赖微臣,倒像是别有居心!还请皇上明察——”
“臣正要上禀此事!”钱沣重声截断他的话,“在彻查金大人贪墨一事中,都察院御史程使然百般包庇,实乃党羽之间蓄意回护!还请皇上撤下程使然御史之职,另行命人重查此案!”
他一言一语皆直冲要害。
“微臣从未做过徇私之事,即是重查,也问心无愧。”面对乾隆质问的眼神,金简显得镇定至极。
钱沣看向殿外,道:“既是金大人自认清白,那想必也不怕同和太太当面对质了?”
“我同一个反贼家眷有何需要对质的?”金简冷笑一声。
钱沣未有同他多言,只向乾隆进言道:“还请皇上恩准冯氏进殿,和珅一案究竟有无冤情,还请皇上能给冯氏一个开口自证的机会,给微臣一个良心得安的机会,也留给大清一个辨别忠奸清浊的机会!”
“臣附议!此案事关重大,真假不容混淆,更遑论自古以来哪怕是死刑犯行刑之前,也可当众留以遗言,而冯氏声称有冤且持有证据,理应也有开口自辨的机会才是啊!”阿桂忙跪地叩首。
“朝廷办案历来讲求公正公开,这言路必不能断啊皇上。”一代老臣刘统勋亦出言道。
此言中规中矩,金简等人即便有心反驳却也已经无话可驳。
唯有悄悄做了个报信的手势。
看着跪在地上的钱沣等人,乾隆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压下胸口过于剧烈的起伏。
敢对他出言如此不敬,冯霁雯还是第一人。
这个第一人此时忽然出了声。
“不知这位小公公是有什么差事须得如此着急地离殿而去?”
她声音极大,让那名悄悄退至殿外的太监立即僵住了。
众人的视线皆被吸引了过来。
高云从见得此状,心下虽已有了计较,却也只能依照规矩询问道:“站住,怎不记得交待给你什么差使了?”
“奴、奴才……奴才方才突发腹痛,恐失态于圣前,复才欲自行退下……还望皇上恕罪。”
乾隆听闻这显然心虚不已的答话,岂能不知因何。
高云从看了一眼天子的表情,连忙适时地出声道:“未经准允,谁准你私自退下的?拖出去,重责二十大板!”
又连忙换了副脸色向乾隆说道:“都是奴才没管教好这些个小东西,还望皇上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