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没有说话,只看向殿外的冯霁雯。
她显然一直留意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故而才能准确注意到那名毫不起眼的小太监有异动。
生死关头,倒也足够沉着镇定。
相较之下,竟显得他这个做皇帝的不够冷静了,这才惹得一干臣子竭力进言,提醒他该如何做。
太后之死和对白莲教的痛恨,确实让他丧失了很多耐心。
可这不代表他完全没有了权衡局面的能力。
他从来不想做一个昏君。
再不济,也至少不能做臣子口中的昏君。
“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有证据能证明和珅清白,那朕便宽限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倘若你还只顾出言犯上,逞口舌之能,朕必要当场治罪于你!”
“押冯氏进殿——”高云从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开来。
……
613 其心可诛
一行人马穿过半壁街,刚进了西江米巷内,骑马打头在前之人便见福康安已策马赶了过来。
福康安心急如焚地将人截住,眼睛在扫过众人之时,原本沉冷的脸色却忽地一凝,眼中盛满了意外之色。
他翻身下马行礼。
坐在马背上的人一身旧蓝束袍,发辫掺着银丝,一双鹰眸饱含久经岁月的沉淀之感。
他示意福康安不必多礼,又抬手命下属继续赶路。
福康安已经一脚踢开了队伍中间那辆马车的车门,闪身进了车厢内。
车内之人好似没看到他浑身的怒气冲冲,径直问道:“可都安排妥当了?”
“你到底打得什么算盘!”福康安不答反问。
虽然他一直依照和珅所言去安排各处,但那只是情势所迫,而丝毫不清楚个中内情——故而他现在整个人还都是云里雾里的……!
福康安死死地盯着和珅,越看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瞧瞧啊,他通身上下是拾掇的干干净净、齐齐整整,脸上更是连根儿胡渣都没有,除了方才被他揍得发青的眼角之外,真可谓翩翩风度半分未减!
这哪里是落入贼窝之人该有的模样?
这分明是被人好吃好穿伺候着的座上贵客吧?
他原本还担心他会被恶贼反手一刀了结了性命,可眼下看来他终日马不停蹄的搜救竟是毫无意义!
在福康安的脾气不停往上蹿的间隙,和珅开了口。
他大致地将自己被劫走之后的经过和计划与福康安说了一遍。
白莲教教徒对他积怨已久,原本确是打算取他性命,只是他假意示弱归顺,又以内宫布防图作饵,及时抓住了他们的视线。
在白莲教眼中,若能取当今天子之首,搅乱大清宫廷,可谓光宗耀祖的大成就,更称得上是立派宗旨。
如此之大的诱惑,由不得他们不上钩。
又因笃定和珅如今身负死罪,即便逃脱出去也必是死路一条,故而认定了这是和珅为求保命、‘为表归顺诚意’而抛出的筹码。
正因如此,白莲教总舵主才会答应了和珅要亲自见他详谈的条件,于今日冒险入京。
他们打着过河拆桥的主意,却不知渔网正在慢慢收紧。
“原本计划程世伯今日入京,围剿状元楼,羁拿白莲教总头目,入宫禀明圣上,以此证我清白。”
“……你的意思竟是嫌我多事,坏了你的计划?”听得心中滋味不明的福康安脸上开始有些挂不住了。
和珅摇了摇头。
“绝无此意。”他看起来一改往日的吟笑客套,格外忧心忡忡地说道:“若非如此,我只怕尚且不知夫人冒险入宫之事。”
他素来是出了名的沉稳,能耐得住性子,可有关冯霁雯安危之事,多耽搁片刻他都难以安心。
眼下他坐在马车里看起来尚且镇定,可若不是怕他通缉犯的身份在路上引起骚乱再耽误了进宫的行程,只怕此时他早已策马冲进宫去了。
旁的暂且不顾,能及早赶到她身边护住她才是他最想要做的事情。
“你此时倒是知道着急了,先前若能差人传个口信给她,她也不至于如此孤注一掷。”福康安双手攥拳压在膝上。
和珅未有出言辩解。
他出于顾虑景仁宫眼线众多,为防生变,不敢有太多动作。本以为先前有秦顾留下的石灰粉作为线索暗示,冯霁雯足以确认他安然无恙,却不曾想,是他低估了她对他的担忧,反倒弄巧成拙了。
看了一眼他近乎掩盖不住的忧心,福康安也莫名沉默了下来。
车轮滚滚。
福康安再开口时,语气已有变化:“西苑之变,当真是白莲教入宫刺圣那么简单吗?”
那些人打着营救和珅的旗号,混入戏班刺杀皇上,可若只是如此的话,他们在携带真刀真枪的情况下是如何躲过层层检查,并刚好选择在巡逻的禁军离开的时候动手的?
他一直觉得这不是巧合,而是有人秘密接应。
那些被发落处死的内务府官员太监,只怕是被人作了替罪羊来使了。
和珅轻叹了口气,道:“没有景仁宫和金简的助力,白莲教的手焉能伸到紫禁城里去?”
虽是早有猜测,但福康安还是变了脸色。
“堂堂大清贵妃重臣……竟然勾结反贼!他们怎么敢……”
他就说永瑆那般胆小懦弱,怎敢真的豁出命去护驾……原来不过是在天下人面前,演了一场戏而已!
可笑荒诞,却又让人心惊。
不知皇上若得知真相,又该是怎样的震怒和寒心。
“勾结倒谈不上。景仁宫自是看不上白莲教的,不过是借刀罢了。”和珅语气有几分莫测地说道:“借得好了,将我除掉。而若借得不好,没控制住这把刀……对他们而言,也不是坏事。”
福康安顺着他的话往下想,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如此其心可诛之人,必不能再留在陛下身边。”福康安眼中冷意毕现。
他富察一门尽忠于天子,绝不能容忍这等阴诡凶险存活于宫廷之内。
福康安边想边说道:“只是尽管抓到了白莲教舵主等人,依照他们唯恐大清天下不乱的做派来看,只怕轻易也不会供出此事。”
诛人诛心,就像他们情愿与景仁宫一同污蔑和珅一样,祸乱朝堂、损害天子之事,他们做起来乐此不疲。
“这些头目自是个个顽固之极,反清复明几个字早已烙进骨血里去了,说得好听些都有些宁死不屈的气节在。”和珅看着被风吹起的马车帘,说道:“可白莲教中也非人人皆是如此,据我近日所知,这些年来白莲教为壮大势力,大量聚集了一些无家可归之人,实为训练豢养杀手。这些起初只为求温饱之人,并非都情愿陷在这腥风血雨之中。”
这些人便是突破口。
“这些日子,我已将状元楼乃至京城之内隐藏的白莲教暗线人员大致整理成册。”和珅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牛皮纸,递向福康安:“白莲教此番巢穴将倾,对于涉罪尚轻者,以赦免作为条件,自然有得是人愿意开口。”
614 反水、绝路
福康安动作有些迟缓地将东西接过,面对逻辑清晰,字字直指要害的和珅,忽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来。
他一直对和珅抱有极大的成见。
这种成见应当来自于对他‘空有一副好皮囊,耍心机攀附英廉府’这一初始印象。
只因有了这份印象在,他越发看不顺眼和珅的种种行径手段,尤其是他那幅无论何时何地总是笑吟吟的模样,怎么瞧怎么让他觉得虚伪狡诈,表里不一。
他向来认为为人之道就该像他的阿玛傅恒那般,磊落忠直,而非玩弄那些曲曲折折的心机手段。
可是……他此时突然有了一丝不确定。
他似乎隐约有些理解了什么叫做‘透过表象看本质’。
福康安看着和珅,眼神陡然就多了几分探索与陌生,恍若是才头一日认识他一般。
他脑海中又闪过冯霁雯的身影。
“你说得这些,我会亲自盯着。”他将东西收好,说道:“他们现在就在城中,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就你方才而言,若真有人肯招供出景仁宫,审讯起来应当也非难事。只是这些皆需要时间,说不准何时方有结果,而你此时入宫,尚无实质性的证据在手,能够说服皇上尚不可知。”
更遑论皇上此时最痛恨之人只怕就是和珅了。
他担心和珅他们撑不了那么久,在他拿到证据之前。
想到这些紧要之处,他不由对自己打乱了和珅的计划感到懊悔。
可另一方面,有和珅提早进宫,于冯霁雯而言,兴许是件好事。
“我会尽力争取时间和机会,届时随机应变即是。”和珅语含嘱托:“余下的,还要劳烦福统领多多费心。”
“嗯,事不宜迟,我这便着手去办——”
福康安不做耽搁地跳下了马车。
车夫却一时未有再驱马前行。
听得前方声音嘈杂,和珅出声询问。
车夫忙答道:“回和大人,前方被人堵了路,老爷已命人前去疏散开路了。”
和珅皱了皱眉。
方才已过了大理寺,前头眼瞅着就是都察院和太常寺的地界了,怎会有人敢在此聚集喧哗?
他掀开了车帘去看,果见车外人声鼎沸,且这些围在都察院门前的人,多身着白衣长衫,竟皆是文人模样。
这些人看起来倒也并非不讲道理,有疏遣的人上了前去说明,他们便立即让出了一条路来,且彬彬有礼地冲着程渊揖袖行礼。
待马车行经都察院门前之时,和珅于人群之中,瞧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
养心殿内,冯霁雯看着她身侧神情愤慨的于敏中,心底一阵阵的发寒。
她原本已同于敏中约定好了,待她入宫,由他出面向皇上检举金简与景仁宫的罪行。
可继她起初险些被拖出去,他都一言未发之后,在方才她出言要求他出面作证之时,他更是一脸震惊,一口咬定她是在胡乱攀咬,他全然不明白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刚迎上冯霁雯的眼神,于敏中便立即错开,转而义正言辞地向乾隆禀道:“由此看来这冯氏口中的证据根本是子虚乌有,依臣之见,她此番分明是蓄意离间君臣之心、挑拨同僚之信也!想来必是因往日恩怨而妄图拖臣下水啊!此等用心,着实荒唐险恶……还请皇上明鉴!”
听着他越发激昂的语气,冯霁雯缓缓攥紧了手指。
她这才明白他何以从她出现在这大殿之后,便一直存着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原来是反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