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分明确定此前他已被说服……且不论他此时抽身,日后还能有何出路,单说他于家的血脉……难道他也不想要了吗?
那他图得是什么?
冷汗浸背间,冯霁雯脑海中有无数思绪飞闪。
种种怀疑,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异样百出的人身上——
小醒。
这为她生生挡了一刀的丫头如今生死难知,而她今日几番欲阻止她进宫的举动,似乎不止是单纯的忧心那么简单。
只是当时箭在弦上,她急着动身,根本无暇细究她的异样……可结合眼下之状来看,小醒倒像是早已料到了她此行‘必败无疑’一般!
慌极则定也,此时棋盘皆乱,她脑中思路却格外清晰,抽丝剥茧之间,已是大致捋清了前因后果。
小醒终日拘于霁月园中,若无外因契机,她断不会有先知的能力;
而若那作为筹码的孩子还在她的控制之中,于敏中也绝不敢临时反水;
答案已经十分明了了。
她不知小醒何故如此,但此时已没了时间去作推想。
“你还有何话说?”
乾隆阴沉的目光掠过于敏中,定在了冯霁雯的脸上。
四下静了一瞬。
冯霁雯忽而冷笑出声。
“臣妇自然还有很多话要说,只是眼下此景,怕也容不得臣妇再多说什么了。”她的眼神一一扫过金简、于敏中与李怀志等人,而后再看向座上的天子。
“忠奸无法明辨于人前,人心朝堂皆浑浊至此,这世道果真‘盛世’也!有诸位‘能臣’在,陛下治下如此‘盛世’,倒是后继无忧!”
她言语中的讽刺毫不遮掩,相较之前,竟像是临近绝路之时的毫无顾忌。
这一字一字犹如重锤一般落在众人心头,不同的人听着,自有百般不同的滋味。
阿桂眼眶已是微红,发白的拳头一直未有松开过。
他此时何尝不是对这世道失望寒心之极,可如今的情形,他亦束手无策,即是求情也已无济于事。
苍天无眼,受害之人一步步匍匐至今,到了眼下,这竟是要无力回天了……!
“死到临头还敢放下如此犯上之言!皇上——这妇人冥顽不灵,其心可诛,理应立即问斩,以儆效尤!”李怀志进言道。
乾隆分不清此时难以抑制的愤怒究竟来源于何处,便欲全部加诸到冯霁雯的身上。
而在他开口之前,忽然有一道稚嫩的声音落入耳中。
“儿臣有话要说!”
随着这声话语的落下,永琰步入殿内行礼。
……
615 物证在此
“永琰?”乾隆的语气仍是带着大怒当头的戾意,他看着跪在殿中之人,质问道:“你是何时过来的?”
“回皇阿玛,儿臣与和太太一同前来。此前一直候在殿外,未敢擅自进殿。”
殿内官员听得此言皆面露惊色。
这冯氏如今已是必死之身,人人恨不能撇得越远越好才是,怎么这个十五阿哥偏偏此时站了出来,且还声称自己是与冯氏‘一同前来’的?
这‘一同’二字,此时可是能随便拿来乱用的吗?
就是不知这十五爷究竟是年纪太小,说话不知分寸轻重,还是……另有所图?!
众人看着永琰,眼神各异。
冯霁雯更是惊异万分。
她看得出、也能够理解永琰先前的犹豫,自保之心人皆有之,他与她的无路可选并不一样——而这尚是在还有一半胜算的前提之下……
是以在方才于敏中反水之后,她并未抱有半分希望在永琰身上,认定了一切已成死局无疑。
但他……站出来了。
冯霁雯看着他缓缓跪了下来,看似冷静的动作之下,一双手却微有些颤抖。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此时半分也不敢抬头去看乾隆的神色。
却仍是字字清晰地道:“儿臣有要事需禀明皇阿玛——”
乾隆听得此言,阴雾一般的眼睛里已多了份怪责之意。
不过一个尚未参政的半大孩子而已,有什么事非得当着一众大臣的面相禀?且还是如此情形之下。
一双眼睛里真是丝毫没有轻重缓急之分。
“先退下。”乾隆直截了当地斥退道。
永琰听出了他语气不耐烦的警告。
他脸上一白,几乎下意识地就生出了退却的想法来。
他知道如果执意坚持下去,且若惩治不了奸人,那么等着他的不光是功亏一篑……
他知道仅凭他和冯霁雯两人之力,这太难了。
一时间,他跪在原处,神情在旁人眼中是孩童被大人训斥之后特有的局促不安。
“陛下尚有要事,十五阿哥还是速速退去等候吧。”一声温和的规劝声‘恰合时宜’地响起。
永琰听到这声音忽有一刻的怔愣。
仿佛十分熟悉,却又倍感陌生。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列官员之中最后面站着一名身形略显佝偻的花甲老人,此时正拿一种近乎制止的眼神在看着他,见他望来,立即摇头示意他退下。
这是他的外祖父,魏清泰。
他官职低微,甚少能够入宫,今日不知怎么竟也被一同召来御前议事,想来应是补了上司的缺,前来述禀公务。
虽是许久未见,但他脸上这种唯恐被连累的神色,却让永琰觉得好似昨日才见过一般。
先前他被丢弃在阿哥所内,一年半载也见不了皇阿玛一面,所有的人仿佛都忘记了这宫里还有一个十五阿哥。他日|日面对来自景仁宫的控制与苛待,费尽力气逃出宫去,找到魏府,却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从外祖到几个舅舅犹如看到瘟神般都对他避之不及。
当时他们当着他的面就在商量怎么瞒下此事,万不能让景仁宫知道他来过魏府。
那种宛如惊弓之鸟般仓皇的神色让他觉得耻辱而愤懑。
如今他倒不这么认为了。
他懂得了那种自保不暇的感受,已经不会再去幼稚地怪罪力量微渺的他们当初不肯伸出援手的举动——
可是,那种毫无人情可言、明知额娘之死另有蹊跷却只字不发、眼见他逃到府上却半句不曾过问他在宫中如何艰辛、更丝毫不管嘉贵妃的追杀而只顾让他尽快离去的做法,他永远不会忘。
他们空荡荡的人性里只剩下了利益存亡。
而被赶出魏府的那夜,他险些丢了性命。
若非……
他不由看向冯霁雯。
他缓缓收紧了拳,仿佛忽然又有了莫大的勇气!
“启禀皇阿玛,此事只怕与和珅一案存有关连,儿臣万万不敢耽搁!”
众人正为此言感到震惊之时,又听他不做停顿地禀道:“物证在此,还请皇阿玛过目!”
……竟还有物证!
说话间,他已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双手高高呈起。
高云从有着短暂的犹疑。
“这是什么东西?”乾隆双手扶在龙案之上,盯着永琰手中之物,语气不明。
“回皇阿玛,此乃金简金大人与于敏中于大人往来之书信也,言语间可知和珅阿玛钮钴禄常保当年之死因并非为急症,而是与两位大人有关!且此中透露出此前英廉大人意外查到了此事关键,恐往昔罪状被捅破,二人已有除掉英廉大人之意——”永琰字字响亮。
“请十五阿哥慎言!切勿因为这一封来路不明的信件便妄行加罪于微臣呐!”金简立即站了出来打断。
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的于敏中也慌忙欲行辩解。
可永琰仿佛没听到金简的话一般,自顾自地又大声说道:“而这封信的落款之日就在英廉大人出事前不久,故而儿臣有动机怀疑英廉大人入狱之事实乃遭人报复构陷!其后和珅之事,定是因他执意要为英廉大人翻案,又使得对方生出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复才故技重施,加以陷害!”
于敏中与金简互视一眼,而后金简也随之重重地跪了下去。
“十五阿哥所言犹如孩童儿戏一般没有依据,竟不知是受了何人的蛊惑……微臣从未有过构陷同僚之举,常保之死更与微臣无关,微臣斗胆还请皇上明鉴,还臣一个公道清白!”
于敏中心中的惊雷一道更胜过一道。
他早知冯霁雯手中掌握了那封密信,虽冯霁雯声称原信不在她的手中,但他一直以为只是冯霁雯在故弄玄虚。
而在景仁宫主动找上他‘和解’之时,他陈明了一切,毅然放弃了与冯霁雯合作的念头之后,他们又做了两手准备,一一排查了与冯霁雯有往来之人和与景仁宫存有不对付之意的各方官员,处处皆防得密不透风,可谁又能够想到……起初被金溶月攥在手中的那道保命符,竟会在身处深宫的十五阿哥手里!
616 和珅进宫
这封信由他捅出来,比任何人都来得要有杀伤力!
这一拳真是打得人猝不及防……
金简也暗暗紧咬着牙关。
他那个孽障女儿不单恨他入骨、更将景仁宫与十一阿哥视作了骨中之刺,他就知道她即便是死,也会狠狠地摆上他们一道!
她必然是不会情愿帮冯霁雯与和珅的,所以,她选择将信交到十五阿哥手中——她必然抱着的是十五阿哥定不会轻易将这筹码抛出,而必等到羽翼丰满之后,再行伺机行动。
如此一来,既不会给当下急需此证的冯霁雯带来丝毫助益,又可在将来的某一日重重捅上他们一刀。
这两全其美的算盘固然打得妙极,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是,本该韬光养晦的十五阿哥此时却与冯霁雯站在了同一阵线之上!
乾隆只字未发,殿内四下惊异的交谈声却格外嘈杂。
永琰依旧维持着双手高高捧起书信的姿态。
“是非曲直,还请皇阿玛过目之后再行论断!”
这是乾隆第一次从这个小儿子身上看到这近乎顽固的气息。
高云从下意识地看向乾隆。
他从始至终没有命人将信呈上来,便是因为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皇上……此信不必看,也可知必是有人刻意仿造了微臣的笔迹啊!”于敏中先行为自己辩解道。
乾隆仍未语间,冯霁雯却忽然转头面向了于敏中。
“于大人怎知就是仿造了您的笔迹?方才十五阿哥只说是金大人与于大人所往来之信件,却不曾言是于大人写给金大人的吧?于大人怎么不去怀疑是有人仿造了金大人的笔迹呢?难不成,于大人竟有未卜先知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