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是疑问,可于此时道出,却是咄咄逼人的诘问之言。
于敏中顿时慌了神。
他一心只顾着尽早打消皇上的疑心,却不成想被她捉住了这个话柄!
“我也不过是凭空猜测而已,既是存心伪造,只是仿谁的字迹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原来如此。”冯霁雯只又冷笑了一声。
上至乾隆,下到百官,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话已至此,已没有再多说的必要了。
“皇上,微臣……”于敏中欲行补救之言,却被终于开口说话的乾隆打断了。
“呈上来。”
高云从即刻应下。
已有些泛黄的信纸之上,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唯恐东窗事发的急躁不安。
乾隆的脸色一瞬更加沉过一瞬。
这期间,冯霁雯一字字地禀道:“起初正因英廉大人机缘巧合之下查到了常保大人之死另有蹊跷,为于敏中所察觉,其与景仁宫和金简商议之下便网织出了英廉大人与白莲教勾结、密谋造反的罪名!他们行事周全,起初只以刑部侍郎丁韬之名暗下约见钱御史,御史得到风声,即刻递了奏本!而至于在英廉府搜出的所谓罪证,早已有于金銮殿撞柱明志的举人丁子昱和盘托出——正是受了景仁宫胁迫,不得已之下复犯下的助纣为虐之举!”
“而廷审之后,诸多证据皆将罪名指向了景仁宫,彼时和珅已有翻案之机,白莲教却于此时入宫刺圣,并声称要为和珅报仇——这场刺杀与劫狱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偏偏出现在了廷审之后,且又有十一阿哥只身救驾,与皇上父子之隙得以填补,试问这一切当真不会过于巧合了吗?不知皇上可有仔细想过此中的来龙去脉与可疑之处?”
乾隆的目光离开一角已被攥皱的信纸,转而看向了冯霁雯。
“冯氏,你此言何意?”他语气中带着莫大的威压。
“当日和珅人在狱中,又岂会对皇上的行踪、兼以宫中防守甚至是侍卫巡逻西苑的时辰都如此一清二楚?而自此事之后,明显得益的又是何人?”冯霁雯毫不婉转地说道:“所以,出卖皇上的从来不是和珅,而是做贼心虚的景仁宫!”
“你是说……朕的贵妃和皇子还有亲信大臣们一起联合白莲教来行刺于朕!”
乾隆将信纸重重地拍在龙案之上,力道之大,足足震洒了半盏茶水。
“冯氏,你可真敢编啊!”他豁然起身,拂袖直指冯霁雯,冷极的眼神中已有杀意迸现。
如此盛怒之下,旁边打扇的宫女与伺候的太监都吓得脸色发白。
一众大臣亦是俱不敢言。
唯独说出这些话来的冯霁雯仍旧面不改色。
“妾身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
“证据何在?”跪在原处的金简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恶狠地看着她,逼问道:“还是说你不过只是凭空污蔑?”
“金大人问得好。我终日被囚于霁月园,自是搜找不到什么证据。可金大人又可有证据能自证清白吗?若是没有,此事还当交由三司会审,仔细勘察审问!”
“你这分明是避重就轻,混淆视听!”她打得竟是以四两而拨千斤的主意!
李怀志:“皇上,万不可轻信于她这等离间之言!”
四下气氛僵持紧张之际,都察院御史程使然忽然入殿求见。
他被宣进殿中,见到钱沣那双敌对的眼睛之时,不由在心底狠狠咒骂了一句。
霁月园内,冯霁雯不知所踪,福康安带着亲卫离开,他怕得便是会因此误了大事,故而才特地嘱咐钱沣先行进宫将此事禀明皇上,以便‘及时止损’,可……这金大人于大人等人跪了一地的情形,天知道钱沣入宫干什么来了?!
只怕福康安一事他连奏也未奏!
程使然连忙当殿将福康安如何包庇反贼家眷、如何抗旨不遵的行径大肆添油加醋了一番,直指福康安与冯霁雯对今日之事早有预谋。
乾隆怒极反笑。
好,很好……一个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大臣,一个是在他跟前长大、他几乎视如己出的傅恒之子……这是全都要反了不成?!
“即刻押福康安进宫见朕!”
急急忙忙入殿欲禀事的太监闻得这等震怒之言,一时不禁语塞了一刻。
“启奏皇上,福统领在外求见——”
他竟还敢来!
乾隆冷笑一声。
继而,又听那太监接着禀道:“一同求见的还有云南提督忠勇公程大人……并、并重犯和珅。”
617 事态沸腾
众人来不及讶然程渊何时回了京,只听得和珅二字,已觉石破天惊!
自那日大理寺大火,被反贼自狱中劫走之后,任凭全城搜捕也杳无音讯的和珅……此时竟入宫来了?!
有人传言他不知用何手段已经离开了京城,更有人传言他死无全尸,无从验证,可眼下看来这些传言皆是假的……那他这些日子竟是躲在了何处,竟逃过了层层追捕?
今日进宫,是被捉拿,还是自愿?
金简满头冷汗地看向那一袭长衫翩翩,既无人押送、身上也无枷锁束缚之人行进了殿中。
于敏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会在此见到活生生的和珅。
单是看着他这样从容自若地走过来,他便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此番临时反水的选择!
本以为冯霁雯设下了一个必死之局,可眼下看来,这一回,他怕是真的赌错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金简,示意他赶紧想办法应对。
金简则是再三朝着殿外的方向看去。
冯霁雯进宫、霁月园内福康安生变、十五阿哥异动,现下就连和珅都出现了,难道景仁宫就不曾得到丝毫音讯吗?
嘉贵妃此时竟仍然没有动作……
这当真不应该啊!
和珅绕过跪了一地的大臣,径直来到了冯霁雯的身旁。
他略整衣袖,撩起长衫,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冯霁雯却自他进殿起那一眼之后,便未再看他,而是一直低着头。
此时二人近在咫尺,和珅仿佛都能听到她的眼泪不停砸落的声音。
她没有一个字,也不敢多看他,只是在哭。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牵肠挂肚甚至时时胆战心惊,可若说落泪,此时尚是头一回。
她不知如何形容此时心境,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都松弛了下来,哪怕此时此境正是千钧一发之刻,可她当真再找不到半分紧绷之感了。
哪怕今日无法活着离开此处,有他在,她也无惧了。
“程渊,朕容后再论你擅离职守、私自回京之罪!”
乾隆斥责了程渊一句,便深不可测地看向了和珅。
“你此番是入宫请罪来了?”
“皇上——”福康安上前急着要说明情况,却被乾隆抬手阻止了,并加以训斥:“朕是在问和珅!你今日之举,程使然已经上奏,不必担心没有你开口说话的机会!”
福康安低着头皱了皱眉,只有看向和珅。
“皇上息怒,此番来龙去脉,还容奴才仔细道来。”迎着圣怒,和珅毫不慌张,似乎也不担心皇上的耐心,不疾不徐地将他自大理寺被劫走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明。
本是惊险万分的事情,由他口中出来,竟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平静。
福康安又冒着被再次训饬的风险说道:“皇上,奴才可以证实和大人所言属实!今日奴才搜查到状元楼之时,和大人本已设好了圈套欲生擒白莲教总舵主,只是碍于奴才突然出现,才致使计划落空——奴才已命各处城门封锁,保证一日之内必能将白莲教头目绳之以法!和大人此番非但无罪,且以身作饵,以解天子之忧、大清之患,可谓功劳重大,还望皇上务必明鉴!”
事出突然,乾隆也未曾想到和珅会是如此‘供词’,怒气未改的脸上,一时间看不出是否相信。
金简已经等不及要跳出来质疑。
“这个弥天大谎撒得未免漏洞百出!且不说其它,单论一点——倘若你果真不是白莲教同谋的话,他们又为何冒险劫你出狱,而在这之后,又为何会留你性命到今日?”
和珅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让我来捋一捋金大人的意思。”
他似在见到了冯霁雯‘完好无损’之后,便又换上了那幅似笑非笑的样子,此时亦不例外:“照此说来,我若是反贼,当死,死不足惜;可我若是被冤枉的忠臣,却也当死不成?而若我没死,性命得以保全至今日,便是忠臣也成了反贼?只是因为我没死。这等要人非死不可的谬论,闻所未闻。难不成忠臣便不能有保命的妙计了?”
他像是在开玩笑一般的轻松,却让金简顿时觉得哑口无言,想要反驳,偏生无言相对。
看看……这就是和珅!
即便是他压根儿没理,三言两语间,却也能把所有的理都拢到他那边去!
金简觉得烦透了,但是越是心神被轻易扰乱,他便越是能意识到面前此人的可怕之处。
“那不知和大人口中的保命妙计究竟是什么?”他冷笑着问道。
“如今不便告知。”和珅显得谦谦有礼:“此中详情,待反贼归案之后,我自会向皇上细禀。”
金简:“……!”他从未见过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
李怀志见状连忙道:“皇上,和珅此人狡猾至极,万万不可受其蒙蔽啊!当务之急,理应将其押入天牢之内,以免再生差池!”
程使然连忙附议。
乾隆正值黑白难辨之际,诸多疑点皆缓缓浮上心头,此时听得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不得清静,即是皱眉怒道:“瞧瞧你们这幅急得跳脚的模样,说是心中没鬼,朕此时怕也难信了!”
“皇上恕罪!臣、臣只是唯恐皇上再被其蛊惑……”
“难不成朕是个三岁稚童,竟须得你来处处提醒不成!”
“臣不敢!”
金简连忙埋头认错。
他这是是慌张之下,不慎触到天子逆鳞了。
皇上最忌讳是向来便是被他人一再左右,他一心畏惧忽然出现的和珅,不成想此等阻挠之举被天子看在眼中,却是警惕防备的过了头了……
真是越错越慌,越慌越错!
乾隆看着泰然自若却又足够谦卑的和珅。
不得不承认,和珅身上似乎总有着一种、不管处于何时何地,总能轻易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的存在,于迷雾之中,仿佛是一盏引路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