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琰方才听到福康安的喊声,面临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尚且不明所以。
这反而让他下意识地站在原处,戒备地看向四周的一切。
福康安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句“十五爷躲开”尚未完全喊出口,目之所见,顿时令他一阵心惊!
一道藏蓝的身影忽然从永琰身后飞快地扑了过来!
其脚步飞快,福康安来不及辨出她的面容,却已经看清了她身上穿着的刺绣缀补命妇服,外帔下垂着的一条条彩色旒苏,随着她的脚步划过一道又一道晃眼的溢彩的流光。
福康安心下仿佛被一只手重重地撕扯了一下。
和珅已抛下弓弩飞身上前!
永琰被重重地扑向一侧。
和珅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箭头被那道扑过来的身影生生挡下,箭头没入血肉,那身形重重一颤。
而几乎是同一刻,一道人影已从屋顶坠落而下。
他的箭也射中了对方!
侍卫迅速地围上前,将人擒住。
“……和夫人!”
倒在地上的永琰立即爬坐起来,不可置信地朝着冯霁雯扑去。
和珅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冯霁雯。
“谁准你行事如此唐突!”和珅语气紧张,张口便是斥责,全然不顾被她护了下来的永琰还在一旁。
在他眼里,什么天子什么阿哥,哪里能真正同她的安危作比较!
“我无事……只是伤了手臂而已,不是要害之处。”冯霁雯忍着剧痛说道。
她看向红了眼睛的永琰,带些埋怨地道:“……都说了,不要着急出去,阿哥偏是不听……”
“都怪我!”永琰自责无比,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和珅已经将她打横抱起,永琰紧张地步步跟随。
福康安截下了赶来替皇上请平安脉的太医,不由分说地将人带去了偏殿给冯霁雯治伤。
和珅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
首要之急,先要将箭头自肉中取出。
这过程和珅曾经历过,他知道极疼,正因知道,即便冯霁雯死死忍着,可他的眼睛却已经先红了。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恨不能代替她受这份苦。
箭头顺利取了出来,接下来还要清理伤口。
此时,冯霁雯已经疼得面色如土,冷汗将里衣都已浸湿透。
正殿中,乾隆屏退了除高云从之外的所有太监,只命福康安带领侍卫守在一旁。
金佳氏跪坐在冰凉的大殿内。
☆、659 大结局(三十三)
她发髻散乱,因近来被囚禁于景仁宫中,不复往日的养尊处优,已可见枯瘦松弛之态的一张脸上毫无惧色,连昔日面对乾隆时强装出来的敬意此刻也全然不见了踪迹。
乾隆只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
昔日的金佳氏温柔得体,细心周到,虽不似那些柔弱女子之流,但在他面前也向来善解人意,温柔贤淑。
随着她往日做下的那些丑事败露,清楚地得知了她暗下是如何残害嫔妃皇子,朝廷大臣之后……乾隆固然怒不可遏,震惊无比,却也只是觉得她望子成龙心切,手段毒辣不得当,心肠歹毒。
心如蛇蝎之人,他自幼便见识过太多了,因此在他眼中到底只是普通妇人而已。
可今晚之事却再次让他意识到,他到底还是低看了她!
她不止恶毒,更有谋反之心!
她的野心根本不止是寄托在儿子身上那么简单……
只怕永瑆从始至终不过只是她争权夺利、策划阴谋的一个棋子而已!
这简直前所未有,惊世骇俗。
乾隆气得暗暗发抖。
“……枉朕这么多年以来,这般信任于你、于金家!”他紧紧盯着殿中的金佳氏,恨不能咬牙切齿地道:“竟不知你非但为人歹毒,祸害后|宫乃至前朝,到头来更是将这黑手伸到了朕头上来……你可真是让朕大开了眼界了啊!”
跪在那里的金佳氏闻言却是冷笑了一声。
“今日我没能取而代之,乃是遭了和珅算计。若非是他早有防范,此时你岂能安坐于此,还这般居高临下地批判我之过错……嗬!这就是皇权啊……我可险些就赢了!”她目光不甘又悲拗,语气隐约透着疯狂。
福康安闻言不禁皱眉。
“事到临头……你还敢这般口出狂言!当真是无可救药!”乾隆豁然站起了身来,高云从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挥开。
他抬袖指向嘉贵妃,怒道:“你金家原本不过籍籍无名之流,是朕一路抬爱你,升你的位份,让你管治后|宫,又抬金家入了旗籍,重用金简!然而……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豢养死士,谋反弑君……你们便是这么报答朕的厚爱吗?!”
“陛下还真爱自封啊。”嘉贵妃凉凉地说道:“我尚未进宫之前,我们金家世代尽忠,始终不得重用。后来的加官抬旗,统领六宫……都是我们自己一点点争来的!怎么说得竟像是您无缘由的恩赐一般……真是笑话!我们若不争不抢,不去算计,不去谋划,这些好处又岂会平白落到我们身上来?”
“你……”乾隆指向她的手指颤抖着,气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平日里的那些感恩奉承的话,也全是假的……这才是她真正的想法!
“上一世我们便是如此,金家族人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却仕途坎坷……我在后宫之中从不与人争宠,不敢与人交恶,处处奉迎,小意讨好,可结果呢?就因为我膝下皇子多,还是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嘉贵妃声音越来越高,眼中恨意滔天。
“你在胡说些什么!”乾隆有着一刻的怔然,而后却觉得她越说越诡异莫名。
金佳氏已是满脸泪水,却仍是不住的冷笑着。
她仰面道:“哪怕我跟她们百般示好示弱,可最终我还是死在了那拉氏皇后手里……还有令妃,我的永珹便是被她害死的!老九,他生下未来得及被赐名就没了,也是因为我怀胎之时所用膳食之中有人动了手脚!我没能护得住他们……所以这一世他们不愿意再投胎到这魔窟一般的皇室里来了,这是好事,是好事……”
“我今生所为,不过是要她们还债罢了!我没有做错……我不害她们,她们还是会来害我!我落到如此下场,只是运气不佳而已,我没有做错……”
福康安眼底惊异,始终皱眉看着她。
什么那拉氏皇后?
那拉氏何曾做过皇后……
永珹又是谁?
这金佳氏难不成竟是疯癫了?
想到这个可能,福康安暗暗又多了几分提防,丝毫不敢放松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以免她再做出冲撞圣驾的行径。
乾隆亦将她所言皆当作了疯话,可不知为何,对上金佳氏那双满是仇恨的眼睛,他莫名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我为人所害的时候皇上在做什么?是,您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自是顾不得区区一个妃嫔的死活,尤其是她既无强固的家世,也没有格外出挑的样貌个性……自然入不了您的眼,即便是死了,您只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嘉贵妃又哭又笑地道:“可凭什么啊!她数次怀胎数月被人害得小产,又为皇上先后诞下四位皇子,落下一身的病,胆战心惊地将永璇永瑆拉扯长大……从没有过一日的安稳日子,可结果呢?她可曾受到过皇上的半分庇佑!甚至被人害死之后,连她的真正死因都无人追究,死得多窝囊呀……就如同这一世的令妃一样!哈哈……如此说来,还真是因果报应啊!”
“不,令妃至少有几个聪明的孩子,他们始终想着为自己的额娘找出真凶。”嘉贵妃忽然笑着爬坐起来,一边看向乾隆,厉声说道:“所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是你的冷眼旁观,是你的自私无情……害死了所有人!你才是真正该死的人,而不是她们……更不该是我们!”
她几近撕心裂肺地喊着,脚步踉跄而飞快地朝着高高在上的乾隆扑去。
“拦住她!”福康安出声道。
数名侍卫持着长枪上前,金佳氏脚下却毫不停顿,犹如飞蛾扑火一般不计后果。
“凭什么你还能活得好好地,享尽天下尊荣,让所有人都对你俯首称臣!这天道不公,不公啊——”
她狠狠地撞上侍卫手中的长枪,尖利无比的枪头瞬间就直直地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那一双满是不甘的眼睛却始终不肯从乾隆脸上挪开半分。
☆、660 大结局(三十四)
“真是彻底疯了。”乾隆咬着牙说道,额角却已经布满了冷汗。
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缓缓自嘴角溢出的鲜血,和那具仿佛渐渐没了支撑、一点点软下来的身躯。
他跌坐回龙椅中,呼吸屏住了片刻,又长出了一口浊气,似在平稳心神。
高云从连忙上前服侍。
福康安带人将金佳氏的尸首敛了下去。
“皇上,奴才服侍您下去歇息罢?”过了许久,高云从才敢出声询问。
一直坐在原处的乾隆眼神有些异样的涣散。
他似乎还没能回过神来。
而此时,忽有太医语气焦急地来禀——
为保护十五阿哥的和夫人中了箭伤,而处理完伤口之后,因和夫人精神愈差,陷入了昏迷,太医才后知后觉地从箭头中验查出了异样来——原来箭上有毒。
且是剧毒。
……
太医院暂时解不了冯霁雯的毒。
皇宫里几乎每日都有人来霁月园送上珍贵的补品药材,且多是高云从奉圣命亲自前来,可见重视。
永琰和静也常常过来探望。
只是一连五六日过去,他们仍未能见到冯霁雯一面。
冯霁雯仍昏迷着,半夏说了,她现在还不可让人多做搅扰。
永琰离开霁月园后,心中沉得厉害。
他既是忧心不安,又是自责难当。冯霁雯的情形一日得不到好转,他便觉得所有的人看待他的目光都带些别样的意味——可能也并没有,只是他愧疚使然而已。
他身在皇室,虽然从不觉得人人平等,但也绝不是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之人。
尤其冯霁雯对他来说,从来不是普通人。
论情谊,在尚不知他身份之时,她便是他的恩人,加上这次,已是两次救他性命;
在景仁宫的迫害下,她更是曾经他选择与之共同进退的‘伙伴’;
而论身份,她是皇阿玛御赐的一品诰命夫人,又是和珅最在意的人……
所以他日日心焦,常常一天要派人过来霁月园数次询问情况如何。
“你放心,那位小大夫的本领我听说过。当初和珅亲弟身中剧毒,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全靠着有她在,才能安然无恙。”和静安慰着永琰,讲道:“今日我见了她,问及此毒究竟是否可解,她虽未下定言,可看来也并非无药可救。你且放心,和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此事必有转机。”
外人只知霁月园里有一名年纪轻轻的小大夫坐镇,尚不知天下第一神医洛河也在府上作客。
永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但愿如此”,面上仍是一派忧心忡忡的神情。
和静也无言再劝。
毕竟,她也只是抱有一份希望而已,冯霁雯究竟能否躲过这一劫,谁心里都没有底。
午后,福康安跟着傅恒夫人一同上门探望。
傅恒夫人前两次过来听闻冯霁雯的情况之后,皆是跟大多数登门探望之人一样,留在花厅吃茶说话。可她到底与那些想要借机攀交的太太小姐们不同,她是真心实意地挂念着冯霁雯。
是以今日她提出了要去琉璃阁看望。
“就在外堂瞧瞧她,隔着帘子屏风,应当不妨事罢……”傅恒夫人问着,语气关切又不确定。
一旁的福康安见小醒似乎想要出言婉拒,语气装作不在意,却及时地道:“我听说,昨日阿桂府上的公子小姐可都进琉璃阁探望了。”
小醒要拒绝的话就被堵在了嘴边。
昨日那彦成跟章佳吉菱来看过冯霁雯,那彦成少爷曾拿性命救过她家夫人,又是表兄妹,探望心切,大爷才点头准允的。
福康安再次拿不以为意的语气说:“我们又不出声,吵她不着……”
说白了就是他也要跟着去看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傅恒夫人身份不同,与冯霁雯之间的关系又素来亲近,小醒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将人引着去了琉璃阁。
半夏大多时间都守在这里,见来了客人,便也由内间出来行礼。
傅恒夫人格外在意地对她比了个噤声的表情,看向里间,声音轻柔地道:“别吵着了……”
半夏微微一怔后,不由说道:“也不必如此拘谨小心的。”
福康安听了微微皱眉,看向半夏的目光就带了一些不满意。
都说了不能打搅,自然是越小心越好啊。
若他是大夫,必定时时耳提命面地提醒所有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大嗓门儿和手脚不轻巧的丫鬟婆子,通通都撵到院子外面去,不许近身伺候。
他说得就是拿个端茶过来的——
小茶将茶盘搁下,抬头对上福康安‘警告’的目光,不禁问道:“福三爷,您有什么吩咐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绝对不轻。
“……”福康安在心底气得吸了口气,冲她摆了摆手,却强压着声音说道:“出去。”
小茶脸色古怪地应下。
这里又不是傅恒府,凭什么要命令她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