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着这个能力,以自己的头发作为了媒介,将你带到了这里。”韩雁秋解释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双染满郁色的眼睛哀凉地看着林夕。
“章天阳为什么要杀死导游?”
“不是杀死导游,确切的说,他没打算让其他人活下去,不管是道士还是魑魅,他一个人都不想救,他唯一想要保护住的人只有苏莹雪。”
韩雁秋低低地笑了,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就像叶青一样吧?明明他有能力,却坐视着所有人的死亡,冷漠而凉薄,像神一样。”
林夕感觉到了她深藏在话语中的不忿和绝望,忍不住将她半搂入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对他并没有多少印象,但是潜意识里我好像跟他认识了很久一样。他就是这样的人,很奇怪也很矛盾,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出手相帮,又会因为一些无法言说的判断而袖手旁观。明明是那么冷酷的人,却会无意识地遵守着某种原则和底线,将自己隔绝在所有人的悲喜之外。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指望能依靠他,只要不对他有期望,就不会有绝望。”
——这世上的所有感情,到头来都是会让人失望的。
“章天阳这么做,总会有一个理由的吧?”林夕低声说道。
“嗯。”眼眸逐渐蒙上一层浓厚死气,连带着她身周原本温柔的气质都因此而低沉阴郁了起来,“因为苏莹雪的心笺是一张通灵卡——‘寓氏公主’。如果天快亮时还没决出胜负,而持有着这张心笺的人还活着。那么这张心笺会自动触发,以一个人的性命为祭,安抚鬼怪,将游戏的时间延长。”
林夕微微一愣,这个答案显然在她的意料之外:“……叶青曾经说过,除了魑魅和道士,我们拿到的卡牌基本是我们内心某种信念的具现化。”
为什么苏莹雪的心笺是这么舍己为人的类型呢?如果她真的是这样的人,那段菲又为什么会死?
“寓氏公主这张心笺来源于一个传说,讲的是一户人家的女郎思念出征在外的父亲,于是对家里的马儿说,只要你帮我带回父亲,我就嫁给你。那马儿听了,果真跋涉千里将她的父亲带了回来。可是之后女子反悔,她父亲杀了那匹马儿剥了它的皮,女子看见那马皮,踢了它一脚并讽刺马儿痴心妄想。谁知道那马皮居然裹挟着女子飞奔而去,等到人们找到她时,却发现女子和马皮已经化为了蚕茧,挂在一棵树上,那棵树后来就被叫做‘桑’。”
说到这里,韩雁秋偏首,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苏莹雪和章天阳算是沆瀣一气,他们忌惮着藏在暗处的魑魅,又怕你们知道苏莹雪的心笺之后会逼她作出牺牲,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将所有人处理掉。苏莹雪人是蠢了些,章天阳却是个有勇有谋的。他们一开始是想杀死你的,但是被我阻止了,我却没想到最后居然害死了刘颖。而段菲的死估计也是巧合,他们原本估计只是想随便弄死一个人,却没想到中招的是段菲。”
“大概我有些倒霉……”韩雁秋讲到这里,嘴唇微微颤抖,泪水顺着脸庞滑落了下来,“我当时候在二楼,无意间推开一间房间的时候,看到了床头有一件马头的标本。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耽误了时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你们都不见了,而苏莹雪和章天阳就在楼梯口……”
“我慌乱之下跑进了那间房间,苏莹雪冲上来拽我的头发,拿扳手砸我的头,谁知道那标本突然活了过来,苏莹雪被一道阴风包裹飞出了窗外,而章天阳……他疯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不如一个苏莹雪重要,在他心里哪怕是有一丁点威胁到苏莹雪的可能,他都要抹消。”
伴随着韩雁秋的讲述,林夕也沉默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人在危机的情况下会下意识地保全自己,保全自己最重要的人或事物,或许这很自私,但是这也是人之常情。易地而处,她很可能也会这么做,她并没有比别人高尚,只是在起点的时候无需为抉择而烦恼罢了。
“我想知道,如果其他人成为魑魅,那他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魑魅心笺让导游误以为自己抽中了魑魅卡,于是她杀了司机。”
“章天阳和苏莹雪明明不是魑魅,却做出了和魑魅一样的事情。”
“刘宏拿着四品凡者的庸人心笺,怨天怨地,埋怨魑魅不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可是当他的心笺被伪装成魑魅之后,他却利用心笺的能力躲了起来,他杀死了夺取了你心笺的于吉。”韩雁秋不知是讥讽还是绝望地勾出一丝笑,“我看得越多,心里越是迷茫,因为我是魑魅我就该死?为了这些人去死?”
“死的人越多,我的能力就越强大,甚至只要站在我的身边,就会被负面的情绪所影响。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但是他们还是死了。”韩雁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中纹路杂乱无章,如纠葛命运的网,“我受够了,我从昏迷中醒来却看见了范睿,我告诉范睿我就是魑魅,可是……”
“他自杀了。他告诉我,他就是‘茅山鬼道’,只要他死了,就没人能危害到我的性命,他叫我不要手下留情,叫我杀死你们,叫我努力地活下去。”
梦境里的雨突然变大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化作倾盆大雨,那鼓噪的雨声就像颤抖的琴弦,一如面前这个面白如纸、神情惨淡的少女逐渐崩溃的内心。
“魑魅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只要魑魅还活着,就会有人不停地死去。”
“我不想杀人!可是我没有选择!我从一开始,抽中的心笺就是魑魅!”
“就连范睿他都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没有道士,只剩下魑魅,我如果不杀人,那所有人只能一起死,一个人都不能活!”
她眼神空洞,像是被掏空灵魂的木偶,又或者像是被黑暗的污水填充的皮囊血肉。雨水淋湿了她的发,鬓边的一缕黑云乌沉沉的垂下,让她看上去又寂寞又苍凉:“我本来已经决定好赴死了,魑魅如果死在道士的手里,至少还能期待一下来世做个好人,而不是……而不是……”
那一声渐渐低落的话语,让林夕心生不详的预感,她猛然抬头,眼前由魑魅构造而成的梦境却开始破碎,露出了恶鬼之森真实的形态。
林夕满脸错愕地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女子,她握着林夕的手,而林夕手里握着失而复得的那柄唐横刀,刀刃毫不犹豫地刺穿了怀里女子的心口。
这个初见时一如粉莲般清丽的女子在笑,笑容苦涩得像是莲心熬出来的水,那双记忆中温柔的眼睛在不断震颤着,像是漾开涟漪的心湖。
“我啊,一直是个怯懦的人,总是迷茫自己的未来,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不想主宰。”
“所以我才喜欢林夕,强大的、坚定的、永远不会动摇的林夕。不管作出什么选择都不会为此而后悔的林夕。”
“就让林夕替我选择吧,是化作阴山上不得超生的厉鬼,还是投胎转世再次当一个人。都由你。”
第六十三章 阴山鬼屋(12)
因为不想抉择自己的命运,所以将抉择的权利转交给别人,不管是生是死,都不用怨恨自己。
林夕无法苟同这样的思想,在她看来,自己选的路就必须咬牙走下去,是幸福还是痛苦都是自己的选择,为自己的抉择付出代价也好,收获利益也罢,总归都是自己选择的人生,没有后悔的必要。她想不通为什么通透灵慧的雁秋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正如同她永远不明白人性为什么总是沾染着无意识的恶。
仿佛凝聚着世间所有罪孽的黑暗瞬间灌入林夕的体内,那些痛苦、绝望、悲伤、愤怒、嫉妒的负面情绪,像泥淖一样围困住林夕的心灵,让她毫无立足之地,只能被黑暗吞没。林夕的意识沉浸在深处,看着这些朝她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面容冰冷。
——越是圣洁的灵魂,越容易被污浊。
林夕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这样的一句话,下一秒,她就暴怒地拔出了自己的刀,狠狠地插/入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怒斥道:“滚开!”
四周咆哮翻涌的黑暗微微一滞,就好像时间被神明暂停在了这一秒,下一刻,所有黑暗的负面情绪如同被烧灼得疼痛的孩童一般争先恐后地瞬间后撤出了老远的距离,给林夕空出了一大片活动之地。林夕满脸杀气地站在领域的中心,眼神扫到哪里,哪里就惊起大片波澜和颤抖的畏惧。
林夕面无表情地站在一片漆黑的空间中,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除了那些尖锐哀嚎着的不甘的灵魂,还有一只镶砌在苍穹之上的眼睛。
纯金色的眼睛就像炽热的烈阳,犹如神灵的眼瞳,明明是那样温暖的颜色,却无端令人觉得冰冷,那是会刺伤人的光亮,而不是温暖灵魂的阳光。
那一双染满苍凉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林夕,眼底藏着亘古的寂寞和一眼便可扫见永恒的荒芜。
看到这双眼睛,就仿佛隔着它,看见了万物走向灭亡的世界之终。
林夕低下头,拒绝和那双眼睛对上,她微微低垂着头颅凝视着自己身前的那一片空地,忍住被这样一只眼睛凝视着的惊惧,咬牙道:“您就是留下那十三张心笺的仙人吗?盒子书上说你……您希望经过此地的人们能净化人心的罪恶,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最初被选中成为魑魅的,一直都是最圣洁温柔的灵魂?!”
林夕感到了愤怒,因为在接收魑魅心笺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明白了韩雁秋为什么会放弃抉择的机会,将自己的命运转交给了林夕。
原来,众人是否能延续生命的关键从来都不在道士的手上,而是在魑魅的手上。
是被道士杀死,让自己的同伴活着离开阴山;还是杀死同伴,将十二人的性命作为祭祀之物,成为诸妖之王离开阴山,将魑魅之力留在阴山镇压冤魂三年;又或者……亲手杀死同伴汲取力量,同时抹消自己的过去与现在,成为盘绕在阴山上的镇守者,渡化冤魂厉鬼前往轮回,直到身死魂灭的那天。
魑魅抉择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还有同伴和这满山厉鬼的命运,选择哪个都是错,选择哪个都是罪,以韩雁秋温柔的心性,她又如何下得了手?
林夕目光冰冷地看着四周蠢蠢欲动的黑暗,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刀:“您的出发点是好的,却为了这份好而牺牲了无数的善。”
“他们的善良,不是他们被视作理所当然牺牲的借口!”
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林夕几乎想笑,她想大声质问这高高在上的仙,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不让阴山上的鬼怪去为祸世间,牺牲小我而保全大众,林夕并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在这场游戏里,最善良的成为了最该死的,最邪恶的却成为了能够理直气壮活下去的,这样的荒唐,这样的可笑!
“这样的灵魂,您却逼迫他们去沾染同伴的鲜血!就算最后成为了能够镇压鬼魅的诸妖之王,他们也会丢失自我,一辈子愧疚,一辈子无法释怀的!”
“不管包裹着再怎样光辉亮丽的皮囊,不管有着怎样充满大义的苦衷,您无法否认的就是这场游戏的不公——从一开始就有失公允了!”
林夕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在黑暗和负面情绪的影响下,她无可避免地被挖掘出了内心深处深藏的阴影——那是对自己的憎恶。
林夕想起了一切,想起了活在现世里的自己,想起了自己作为“林夕”的一辈子。恐怕连宋雯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意识到了也并未放进心里,林夕的心中有着这样铭心刻骨的痛。哪怕她拼命地想要活下去,但是她依旧深深地憎恨着自己,憎恨着自己的过去,而自我厌恶,就是林夕身上最厚重的负面情绪。
林夕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哪怕只是提起来,都觉得撕心裂肺的人。
年幼的她淌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另一双稚嫩的手臂——她抓住了,却没握紧,最终又松开了,于是——
那个人成为了林夕心中最深最痛的回忆,也让她背负着这份沉重的愧疚,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怨恨了自己。
这样的林夕,背负了这段过去的林夕,此时面对着仙人的“不公”,愤怒得如同被挖出了逆鳞的野兽,厌恶几乎要化作她眼底鲜艳的红,呲目欲裂的眼角几乎要沁出鲜血:“没有谁能够背负着别人的生命活下去!善良的也好罪恶的也罢!人的一生只能背负自己的一条命!您却要一个人背负十二个人的性命,化作这阴山之上无法超度的亡灵,用自己的永生永世去换取一个大家都可能幸福的未来!凭什么?!”
林夕质问那双眼睛,或者质问着自己。
“我背负自己的一辈子都已经是寸步难行,凭什么让我背负了别人的性命,还要继续挣扎着走下去?!”
韩雁秋死在了林夕的刀刃之下,将自己的命交给了林夕,她是真的觉得林夕能够代替始终犹豫不决的她做出正确的选择。道士已经不存在了,说明第一条已经成了死路,而剩下的两条路,不管林夕是成为诸妖之王,还是成为阴山的镇守者,韩雁秋都尊重她的决定。
但是这倾尽所有的信任,却刺痛了林夕的心,让她觉得撕心裂肺,愤怒几乎灭顶。
感情、善意、无条件的付出,她讨厌别人给她的这些东西,她不愿意欠别人人情,最可怕的就是要欠别人人情。书 香 门 第
——因为她还不起。
就算她穷尽一生去背负这样的“罪”,她也还不起。
面对着林夕的怒骂,那只金色的眼睛还是安静地悬浮在天际,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无情亦或是悲悯地凝视着被逼上绝路的困兽。
空冥如同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的声音在整个空间中回荡,清晰地落入了林夕的耳畔:
“他人,不行……汝……却可以……”
林夕所有的表情都僵滞了,她木然地抬头仰望着天空之上的那只眼睛,绝望像逐渐淹没脖颈口鼻的污水,让她感到了窒息。
——再怎么痛苦你也会努力地活下去,因为你背负着的不止你自己一个人的性命。
林夕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诡异的空间,也不记得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挪动了自己的脚步。当她回过神来时,韩雁秋依旧躺在她的怀里,鲜血却已经濡湿了她身下的那片土地。她握住了林夕的手,将林夕的刀刺入了自己的心口,让林夕“杀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