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跟崔雨容说着话,玉壶跑进来,神秘地说道:“郡主,有人找您。”
她在长安除了崔雨容,没有其它朋友,怎么会有人找?玉壶拉着她的衣袖,不好意思地对崔雨容笑。崔雨容很豁达地说:“你们去吧,我刚好去找阿兄。”
玉壶高兴地道了声谢,拉着嘉柔到了侧门那里。侧门对着一条小巷,平日少有人行走。嘉柔疑惑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看到李晔背对着门站着,似乎正在看门外的一颗老槐树。阳光如细碎的沙子般落在他的脸上,眉眼都晕染出温柔的光线。
他怎么来了?嘉柔十分吃惊,按照礼数,他们成亲之前不能见面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玉壶的手,玉壶在她耳边说:“李家郎君说了,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对郡主说。婢子不敢不从呀。郡主您就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嘉柔在心中叹了一声,不愧是她养出来的丫头,跟她一样都是看脸的。李晔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往那里一站,就把这丫头收买了。她低头走到门外,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门边还停着一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李晔侧头看她,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的石榴花纹齐胸襦裙,胸前系着紫色的宫绦,雪纱帔帛。长发盘成髻,绑着青绿的发带,点缀着小朵的绢花。整个人十分清丽,温婉中还带着点俏皮。
明明是一个喜欢牡丹花的女子,性格也应该是很亮烈的,偏偏又让人觉出一丝清冷来。
李晔走到她面前,说道:“我有事需离开长安一段时日。怕归来时,你已经回南诏了,因此虽不合礼制,还是想来见你一面。”
他说得这样直白,嘉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着头,眼睛看向别处。却无意间看到马车的帘子,露出奏书的一角。那奏书是地方官向朝廷进奏所用的,她看虞北玄写过,所以认得那种封皮的花样。这个人怎么能接触到奏书?他不是没有功名在身吗?
就算他父亲是宰相,也不可能把奏书带回家中。能动用的只有太子和亲王这个级别的人。
李晔移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无奈地问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嘉柔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他。他刚才说了什么她真的没有听见,注意力都在奏书上了,便问道:“嗯?你说什么?”
李晔只好重复:“我不在都城的这段日子,你若遇到麻烦,不好跟家里开口,便去这个地方。”他说了一个住处,然后又从脖子上解下一个东西放在她手里,“把这个交给那里的人,他会帮你。”
那个东西还带着他的体温,好像是他贴身之物。她的掌心仿佛被烫了一下,连忙推拒:“这我怎么能收。我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拿着吧,以防万一。”他笑道。她是他的人了,他总要想尽办法护着她的。而且这个东西对他的意义,格外不一样,她以后便会知道。算是他收下那条手帕的回礼。
他如此诚心,嘉柔再推辞就矫情了。别的男人东西不能收,他的总该没事吧……她放进袖子里,应道:“好吧。你要去多久?”
李晔想了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个月。我跟家里说好,他们定了婚期便会来府上告知的,不会耽误正事。”
谁要问他这个……嘉柔几乎立刻就想走了。李晔却抓着她的手腕,看她站立难安的样子,故意不放,而是笑道:“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的手指微凉,虎口和中指的关节有茧。读书人,怎么虎口会有茧呢?可她没办法再细想了,他抓着她的手,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
“你,你自己路上小心。”嘉柔匆匆说了一句,就抽回手转身进去了。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李晔一直站在门边,直到嘉柔的背影消失不见了以后,他才转身。拐角里有个人探出头,又赶紧收了回去,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里。
他淡定地上马车,凤箫这才走出来,说道:“郎君,好像是李家的人?”
李晔应了一声。父亲大概很想抓住他的弱点,很想知道骊珠郡主的分量,否则也不会以要他参加科举入仕和回家住为条件,交换了这场婚事。他掀开帘子,坐在车上,拿起一本奏书,刚才她的眼神分明知道这是什么。故意露给她的破绽,也不知她能想到什么地步。但只要能想着他就好了。
凤箫驾马,乌蓬马车驶出巷子。凤箫忍不住说道:“郎君真要考科举入仕?其实只要有广陵王的推荐,您想……”
“这是我家的事,还是不要牵扯广陵王为好。”李晔说道,“你也不要多嘴,就说我出门散心了。免得他要插手。”父亲想试探他,试图掌控他的人生,成为培植李家这棵大树的土壤。可他并不想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从来就无心官场,也无意为了父亲的私心去争权夺利。追随广陵王,只是为了完成恩师的遗愿,尽力保住太子,守护江山。
若舒王为帝,这世道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如今已经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若有一日他登顶至尊之位,朝堂将会变成那些阿谀奉承的奸佞小人的天下,再难见光明。
而他和广陵王,便是为了这缕光明而战,甚至可以之付出生命。
他可以考科举,可以入官场,但以后的路怎么走,全凭他自己做主。
*
告别李晔之后,嘉柔往回走,手伸入袖中,将李晔给的东西拿出来看。那是一块玉石雕刻的印章,只有半截手指大小,底部用隶书刻着一个“泌”字。这是他的表字?一枚普通的印章而已,他为何贴身携带?
玉壶捂着嘴笑:“刚才李家郎君给郡主的样子,十分郑重,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郡主您说,李郎君这么英姿出众,也没什么体弱多病的样子,为何外面要那么传呢?”
嘉柔握住玉章,没有说话。这个人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从当初突然出现在南诏,到故意造成一种体弱多病的假象,再到今日她无意看到的那些奏书。他就像一本她从没有看过的书,也许以后要一页一页地翻,才能知道书里到底是什么内容。
而他对她越好,她心中越是感到愧疚难安。他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而有半分的为难自己,甚至还让家中风光地操办六礼,体贴细致地安排人照顾她。但她害怕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所以每次见他,几乎都在本能地逃开。
他太美好了,好得她自惭形秽。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她们走上长廊,看到崔氏从前面走过,穿过宝瓶门,似要回自己的院子。嘉柔刚想叫她,却见崔时照追了过来,对崔氏行礼。
崔氏停步,回头笑道:“大郎,有什么事吗?”
崔时照眉心微皱,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把一条帕子拿给崔氏。崔氏接过一看,立刻认出了是顺娘的针脚。她镇定地问:“这是何意?”
崔时照斟酌着说道:“这是顺娘的婢女硬塞给小侄的,不知是否为姑母的意思?若是姑母之意,我恐怕要拂了您的好意。我说过多次,暂没有娶妻的打算。顺娘年岁尚小,秀外慧中,做妾自然也委屈她了。若不是姑母的意思,还请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她。”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崔氏仍然笑着,把帕子收起来,“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她对你有意,你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我会处置的。”
“多谢姑母。”崔时照行礼,洒然离去。
等他一走,崔氏就收起笑容,肃容对阿常说道:“你去将顺娘叫过来。”
嘉柔看到这一幕,猜到了顺娘对崔时照的心意,有些意外。前世顺娘应该是嫁给了一个地方节度使做续弦,还颇得宠爱,与崔时照并无交集,所以嘉柔一直没有多想。可前世,也许阿娘伤心自己的离去,根本没来长安,顺娘也就不可能遇到表兄。
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前世的轨迹。而这些变化势必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
她拉着玉壶,往崔氏的住处走去,玉壶问道:“郡主,我们要干什么呀?”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玉壶到东面的墙边蹲下来,不过一会儿,顺娘便进去了。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带笑容:“母亲,您唤我何事?”
崔氏正襟危坐,问道:“那日在崔家的宴席上,我要你注意的那几户人家,你可有中意的?若有尚且不错的,你说来给我听听。”
顺娘的笑容敛住:“那日突生变故,我,我没注意……”
“是没注意,还是根本不想?”崔氏将帕子拿出来,拍在身前的案上,“你竟然对大郎存了爱慕的心思,还私赠帕子给他。他若是把这件事说出去,你的闺誉就毁了,你可知道?”
顺娘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跪在地上。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崔时照为了拒绝她,竟然会将帕子交给崔氏。她觉得难堪,羞愤,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喜欢他,难道错了吗?
“你自己好好想想,以你庶出的身份,兄长是不可能同意你给大郎做妻的。你若甘愿去做妾,就枉费了你姨娘和我的一番苦心。我把你带来长安,费心指点你,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失望透顶。”崔氏摇头说道。
“母亲,母亲我知道错了……”顺娘跪挪了几步,眼眶发红,“我只是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
阿常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没有崔氏那么克制:“三娘子,容我说句逾越身份的话。凭您一句喜欢,便可以嫁给大郎君了吗?您有这样的心思可不是一两日了,总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这都城里喜欢大郎君的娘子不知有多少,可也没见别家的娘子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来。您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顺娘身子微微发抖,只觉得这番话字字扎在她的心头。因为身份她要忍气吞声十几年,做个没名没姓的庶女。因为身份,她处处不能越过木嘉柔,甚至都不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同样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李家的嫡子,而崔氏给却要她在那破名册的歪瓜梨枣中挑夫婿,凭什么!
她紧紧地握着拳头,眼泪汹涌地落下。心里的口子被越撕越大,直到犹如一头猛兽一样吞噬了她。她不要这样的人生,这样被人践踏的,毫无尊严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嫌她说话太重了。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谁没有少女怀.春的时候。昭昭之前,何尝没有做错过。
“你起来吧。今日的事就当做一个教训,我也不追究了。你回去好好思过。”崔氏说道。
顺娘从地上起身,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哭得厉害,行礼之后就跑出去了。崔氏这才对阿常说:“一个小姑娘罢了,你又何必说重话。她脸皮薄,还不知道怎么钻牛角尖。”
“我就是为了断她的念想,看不惯她那副姨娘的作态。仗着自己绣工出色,到处给人绣东西,之前我见世子用她绣的帕子,就没说什么。这次竟然又给了大郎君。亏得您还一直带她在身边,悉心教导她。我看她跟着她那位姨娘,也上不了台面。”
门外墙下,嘉柔听阿常这么说,也觉得面红耳赤,十分惭愧。她之前做的那些荒唐事,可比顺娘严重多了。只不过因为她是阿娘的女儿,阿常才没这么教训她。
“走吧。”她轻声对玉壶说道。
两个人猫着腰,刚往前挪了几步,头顶的光线就被一个身影遮住了。阿常站在她们面前,脸上笑盈盈的:“小娘子听够了吗?外头天气这么热,进去喝杯水吧。”
嘉柔站起来,跟着阿常走入屋中。崔氏端着杯子,好笑道:“在长廊那里就看见你了。你这点小把戏,还敢在我面前卖弄。你不是跟二娘在自己屋里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嘉柔当然不会说她刚去见过李晔,便说道:“表姐说要去找表兄,我一个人呆在屋中闷得慌,就出来走走。前院的事可是结束了?”
崔氏点了点头,又语重心长地说:“昭昭,你现在已经算是李家的媳妇了,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名声,不能再胡闹任性。这段时日,你就好好地绣嫁衣,磨炼自己的女红吧。”
嘉柔一听要绣嫁衣就头疼,总算明白阿弟看到书时的心情。她满口应下,又问道:“阿娘,阿耶可有消息来?”南诏的事情应该很快就有结果,她现在关心的是,会不会与前世一样。临行之前,她提醒过阿耶,但阿耶想必不会太把她这个小姑娘的话当一回事。
“还没有。不过有你伯父从旁帮忙,应该还能压制得住。你可是想家了?”
她是想家了,不喜欢留在长安。这里毕竟是她丧命的地方,前世最后的那个场景,她还会常常梦到,然后满头大汗地醒过来。元和帝的冷酷,宦官嘲讽的语气以及冰冷的春雨,都变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
顺娘哭着跑回来,趴在床上。她觉得很丢脸,心里蔓延出恨意,四处寻找柳氏给她的那个锦囊。看来凭她的力量,已经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寄希望于那个锦囊。
春桃走到她身后:“娘子在找什么,要婢子帮忙吗?”
顺娘手中停了一下,坐在床上看着春桃。春桃被她看得心慌:“您这样看着婢子做什么?”
刚才阿常说的话里有一句,说她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是一两日了。阿常如何知道她的心思?顺娘立刻想到了身边的婢女和仆妇都是崔氏的人,是无法信任的。亏她还大意地将春桃视为心腹,恐怕一言一行都被泄露到崔氏那里了。
她摇了摇头:“我以为那对母亲赏的碧珠耳环不见了,现在想起来,应该收在匣子里。你去帮我倒点冰饮来,我有点口渴了。”
春桃领命离去,顺娘这才记起锦囊被她收在枕套里,拿出来拆开,里面好像是一个地点,在东市附近。看来她要去一趟,看看到底有什么玄机。
第二日,顺娘主动约嘉柔一起去东市买布。阳苴咩城虽然也有布庄,但款式质地肯定都不如长安的好。嘉柔想想也是,她也不是能在家里闲得住的人,便同意了。
她们跟崔氏说过,坐着马车出门。嘉柔见顺娘神色没有异常,还是沿途兴奋地看着窗外,倒有点佩服她了。昨日受了那样的打击还能这么快爬起来,不是内心非常强大,就是没心没肺。顺娘很显然属于前者。
其实喜欢一个人也没什么错。只不过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注定是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