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不又一条新的热帖出现了么?
“外人闭嘴,高三(6)班有话说。”
上个月集体为她送上艺考祝福的高三(6)班,是来救她了吗?许亦欢揣着殷切的希望点进去。
“我是6班程恩琳,请问你们看热闹看够了吗?许亦欢个人的事凭什么让我们全班陪着遭殃?还有九十六天就要高考了,希望这三个月许亦欢不要回来上课,她毕竟杀了人,大家都很害怕。如果你们要讨论,麻烦别带上高三(6)班,我们不想被当成动物园观赏,谢谢。”
“我是6班迟瑞,我同意。”
“我也同意。”
“……哇,你们这样不怕把人逼死吗?”
“我也是女孩子,如果我遇到这么恶心的事,我早就去死了。”
“人家有经验,开过房,做过爱,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区别?拿死吓唬谁呢?”
“别这么说,万一她真的死了,是不是要怪到我们头上?”
“关我屁事啊?”
“你们6班说话注意点儿,当心被她看到会杀人哦。”
……
许亦欢突然不识字了。分明是中文汉字,从小就学的,突然间不认识了。
紧接着她开始呕吐,抑制不住的反胃,污秽物从喉咙里涌出来,哗啦啦吐了满桌。
不知何时灵魂仿佛从身体抽离,站在书桌旁看着这陌生的一切。
这是谁啊?
她就像看见一只重伤的小鹿,被盘旋的秃鹰啃食血肉,半死不活,一片血污,啧啧,可真惨。
还好不是我。
初春夜晚幽凉,小区里玉兰花开,香气袭人。夜深了,许芳龄洗完澡,悄声推开房门,想看许亦欢睡了没有。
她没睡,只是浑身僵直地倒在地上一阵一阵痉挛抖动。
许芳龄张着嘴呆了一秒,大步上前,同时惊呼:“岳海!”
“啊?怎么了?”
“快点过来!”
许芳龄惊吓不已,慌乱中抬起脖子扫了眼电脑屏幕,只见输入框里有一段没有发送出去的文字。
“我不死,不让你们得逞,不给你们提供另一场舆论盛宴,绝不。”
***
次日清晨开始下雨,淅淅疏疏,落了满城。天还未亮,学生们打着花花绿绿的雨伞陆续进校。
外面天色阴暗,高三(6)班灯光明亮,有人在擦黑板,有人在写作业,早读课的老师还没有到,教室好像家禽市场,嘀嘀咕咕,碎语一片。
“喂,昨晚你逛贴吧了吗?有没有看见那谁发的贴?”
“看见了,好可怕,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对啊,跟她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跳出来找存在感,落井下石。”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被议论的人听在耳中十分刺激,当下扔了书,“砰”一声响,嘈杂的教室逐渐沉默,众人纷纷转头看她。
“你们谁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说,背后嚼舌根子算什么本事?”
没人吭声,班长皱眉叹气:“程恩琳,你还是把帖子删了吧,大家同班同学,留点余地。”
程恩琳冷笑:“哦,坏人我做了,现在你们要当好人了是吧?装给谁看呢?我就不信了,如果许亦欢回来上课,你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对她?别忘了,她杀过人的,我害怕还不行吗?!”
静默中忽然有个声音从角落发出:“可她是受害者,杀人也是正当防卫,检察院都已经决定不起诉了啊。”
程恩琳寻声望去,原来是她根本没放在眼里的方娅:“你没看新闻吗?谁知道里头有什么内幕?许亦欢和江铎的事你们都听说过吧,她像那种自爱的人吗?江铎他爸为什么要对她下手?她当自己是仙女呢,是个男的都爱她、都想强/暴她,呵,恶不恶心?”
又道:“谁也别装好人,嘴上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兴致勃勃地等着凑热闹么?”
突然又点名:“那个谁,张芸,”程恩琳扫过去:“你口口声声叫许亦欢师父,和她一定很亲近吧?这件事你怎么看,说说呗。”
张芸略微愣怔,然后立刻讪笑:“我跟她不熟啊,问我干什么?关我什么事啊?”
程恩琳白了一眼,目光投向廖依雪和赵梦嘉,她们二人心下恼怒,但对方气势太强,她们不敢争辩,只绷着脸别开了头。
“既然没人跟我辩论,那就老实闭嘴,可以吗?”
正在这时,邱漫突然从教室门外进来,眼神无比锋利,脱口直问:“张芸,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芸垂眸盯着卷子不作声。
邱漫面色极冷,转而望向程恩琳:“我以前以为你只是嘴欠,没想到心肠那么坏。刚才的演讲真够精彩的,你很兴奋是吧?”
程恩琳深吸一口气:“你帮那个杀人犯说话?”
“法律已经认定她无罪,你凭什么说她是杀人犯?”
“她杀人是事实啊!邱漫你能不能别那么天真?如果法律真的让人信服,为什么记者还会提出那么多疑点?既然有疑点,你为什么选择站在她那边?”
迟瑞见她们就要吵起来,忙岔道:“是啊,这个案子没有经过法院庭审,只是检察院决定不起诉,我们公众不服也很正常,毕竟你知道很多时候法律也不管用啊!”
邱漫冷笑:“你们不服?你们算什么东西?不依靠法律,难道要靠你们在网上私设刑堂?当法官判人生死是不是很爽?啊?”
鸦雀无声。
程恩琳咬唇盯着邱漫。
正在这时,走廊一阵窃窃私语,有人诧异地惊呼:“江铎,你怎么来学校了?”
邱漫猛地回头,嘈杂中仿佛能辨认那人的脚步声,一秒,两秒,三秒,江铎出现在教室门口。
他穿一件黑色卫衣,大概没带伞,沾了雨,脸上有些湿。
他面无表情扫向众人,目光落在某处,然后一边抬手掀开帽子,一边径直走向程恩琳。
“干什么?”
话音未落,程恩琳被抓住衣领提起来,紧接着“啪”一声巨响,江铎一巴掌将她扇了个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你、你敢打我!”
程恩琳惊恐尖叫,很快又是“啪啪”两个耳光,下手极重,压根儿没因为她是女的而有半分留情。
周遭男生反应过来,立刻上前阻止。
“你疯啦!跑到我们班欺负人是吧?!”
江铎扔掉程恩琳,随手抓住迟瑞,拳头重击面门,将他揍得鼻血直流。
“妈的你找死!”
男生们气愤难当,一窝蜂围上去,骂骂咧咧开始还手。
他们很愤怒,江铎却不要命,抄起凳子往死里砸,那目光就像饿狼扑食,泛着血腥,仿佛此刻已经丧失了理智与人性。
“别打!住手!”邱漫试图劝架,班长忙上前拉人。
王简和何展扬闻声赶了过来。
“江铎,别打了!”
“你想坐牢吗?!”
他们几乎是从纠缠的人堆里把他拖到讲台后面。
“许亦欢好不容易没事了,你又想进去是吧?!”
何展扬连拉带拽地架着他就走。
“脑子有病,跑到我们班发疯!”
跟在后面的王简听见这声咒骂,回头扫视众人,接着又看了看高三(6)班的牌子,他点头冷笑,一口唾沫吐在了他们教室门口。
“全班畜生。”
他这么说着,竖起中指,想把他们戳烂。
年级主任闻讯赶到:“闹什么?!江铎,你跟我来办公室!”
少年置若罔闻,甩开何展扬,大步跑下楼。
主任瞪大双眼,抓住扶手冲下喊:“你给我回来!”
少年戴上帽子窜入雨中,不顾保安的阻拦,冲出校门,打了辆车,直奔客运总站。
就在他去往清安的途中,某法制节目正在对近日《磅礴晚报》引发的社会舆论做专题探讨。
“……公民的知情权和监督权与司法独立产生冲突,在互联网飞速发展的当下,是日渐紧张的问题。舆论可以推动正义,也可能推动恶意。磅礴晚报撰写的《高三少女刺死姑父,城南血案疑点重重》,从标题到内容极具个人感情色彩,记者用主观臆测搅动社会舆论,煽动大众情绪,并有意无意泄露可以推断出许某某身份的资料,使其暴露在公众面前,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侵权。”
平奚市人民检察院也对媒体和网民的质疑做出了回应。在保证许亦欢隐私的前提下将案情、口供、人证物证,一条一条,清晰明了地进行通报。
“……我院依法核实证据,认定案件事实,监督侦查活动,严格遵守审查环节相关规定,不存在任何违规操作。许某某案属正当防卫,并有自首情节,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我院对其作出不起诉决定符合《刑法》相关条款,望个别媒体端正态度,不要煽风点火,扭曲事实,对受害人进行二次伤害。”
……
雨越下越大,好像快把城市淹没。
***
李思从主编办公室出来,一边下楼,一边掏出手机查看信息。
风向渐渐变了,从中午开始收到许多短信,同事,同学,亲戚,朋友,甚至他敬重的大学老师都在质疑那篇报导,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C台的法制新闻你看了吗?据说你们磅礴晚报销量大涨,恭喜啊。踩着无辜者步步高升的感觉怎么样?”
“那女孩被网友人肉出来了,你满意吗?有空去看看她们学校论坛吧。”
李思烦躁不已,回复说:“不如你先去看看聂树斌冤案、佘祥林冤案、李久明冤案!我不过尽到一个记者的本分!质疑公权力是推动司法完善的必要手段!”
“你可以质疑公权力,但你的公正又在哪里?”
李思深吸一口气,嘴角挂上冷笑,手指迅速按键:“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发送完,他大义凛然地关掉手机。
三月的雨下个不停,潮湿阴冷,街道雾茫茫一片。
李思打伞离开报社办公大楼。
“李记,出去啊?”门卫笑着同他打招呼:“这两天咱们晚报可是靠你火了一把哟。”
他敷衍地支吾两声,正在掏车钥匙,忽然隐约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李思。”
他探头一看,保安室外的檐下站着一个黑衣少年,阴雨中缓缓朝他走来。
“你是……”
“江铎。”少年面无表情:“你不是想采访我吗?现在我来了。”
李思觉得对方神色不太正常,当下拒绝:“抱歉我今天没空,而且那个案子我已经不想调查了。”
少年冷笑:“如果我非要说给你听呢?”
“什么?”
一语未了,江铎抬腿猛将他踹到了地上。
雨伞滑落,被风吹到路边,江铎在大雨里狠狠踢打李思,边打边问:“我妈录了两次口供给许亦欢作证你知不知道?邻居郑阿姨给许亦欢作证你知不知道?验伤报告清楚明白你知不知道?!许亦欢没有自杀你很不满意是不是?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崩溃!”
拳头像密集的雨滴砸下,李思鼻青脸肿惨叫连连。两个保安闻声跑来救人,江铎被他们按在地面,污水沾了满脸。
“有病……神经病!”
“李记,要不要报警?”
李思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一会儿让他滚蛋!”他气急败坏,一手指向江铎:“我警告你,如果再敢骚扰我,我一定把你送进看守所!”
说完匆忙离开,踉踉跄跄,在路边找到自己的小车,埋头钻进去,拧动钥匙,起步挂挡,迅速撤离。
江铎挣脱保安的桎梏,死死追上。
李思被后视镜里阴鸷的少年吓得心慌不已,错乱中竟不小心拐弯逆行起来。
大雨倾盆,车鸣喧天。
江铎紧追不舍。
一辆桑塔纳没料到突然有人逆行,来不及躲闪,迎面撞来,李思拼命打方向盘调转车头,车子撞进了绿化带中。
后面一阵急刹车,仿佛还有一声沉闷的撞击,在这嘈杂喧嚣街头令人毛骨悚然。
李思推门下车,开桑塔纳的司机冲上来抓住他咆哮:“你怎么开的车!你他妈害老子撞人了知道吗?!”
他看着车灯惨白,少年躺在大雨里,像一只被射落的黑色飞鸟,孤单沉默,快要随水融化。
第37章
江铎在医院住了几个月, 那场车祸把他伤得不轻,别的地方都能慢慢养,但头颅骨折导致视神经受损,手术醒来双目失明, 只剩微弱光感, 医生说很难再恢复视力。
那会儿岳琴精神很差, 半死不活,老太太和聂东不敢让她知道, 于是先瞒着, 等情况好些再说。
家里接连出事, 沈老太深受打击, 尤其江铎是她那么看重、那么寄予厚望的外孙, 好好一个人, 都快高考了, 居然犯浑跑去清安打架, 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灾祸。
“你这个傻孩子, 真是太傻了!”沈老太在他病床边又哭又气:“你把那个记者打一顿又有什么用?我知道你是为了许亦欢,可她呢?自从你出事以后她来看过一眼吗?她们许家闷不吭声连个屁都没有!你爸造的孽, 跟你有什么关系?何况江岩已经死了, 他们还想怎么样?!”
江铎面无表情地听完, 并没有半点反应, 他猜许亦欢根本就不知道他出车祸的事, 许芳龄和许永龄放话说两家人再也不是亲戚, 自然表示撕破脸, 不会再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这一点他心里明白。
至于他自己,自打失明之后就没再找过许亦欢了。躺在医院这段时间想了很多,眼睛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反正今年的高考完了,他和许亦欢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