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多年领兵打仗的一种直觉,杨宣疑心前方有诈,命大军暂停,再去刺探军情。
这一停,遭到了许绰的反对。
一路北上,许绰屡争先发,高奏凯歌,渐渐轻敌,一心想着以快致胜。
在他眼中,似杨宣这种寒门出身的武将,再有能耐,不过也就是供自家驱用的一个下人而已,怎会真的将他放在眼里?平日大帐议事,动辄当着诸多将士之面,出口打断主帅之言,自己高谈阔论,杨宣也只能忍耐。
这回眼见阳翟在前,如同探囊取物,大军斗志昂扬,杨宣却不肯发兵,许绰怎还忍耐的住?于是仗着身份,暗中联合诸多听从自己的将领,夺杨宣帅印,命大军前行,攻取阳翟。结果中计,陷入包围,遭遇惨败,许绰也险些临阵被俘。
还是杨宣救主,领着剩下那数万不听许绰指挥,仍追随于自己的军队杀入重围,撕开北夏大军的包围圈,救出许绰,又带着余下幸存将士逃脱,一路遭北夏大军的追击,边战边退,连原本已经取下的南阳也守不住,丢失了大半,直到退回到靠近了许氏经营多年的襄阳一带,才终于稳住阵脚,打退了北夏的追兵。
这一场大败,非但将先前赢得的北伐战果损失殆尽,许氏军府,更是损兵折将,计折损副将以上的将领二十多人,士兵伤亡逃散过半,元气大伤,面对着势头凶猛的北夏敌军,已是无力再次正面应战。
如今杨宣只能带着剩余军队暂时退守在襄阳和南阳的交界地带,请罪之余,他也在焦急地等着陆柬之的作战消息。
杨宣最后请求,必要之时,允他审时度势,突围而出,前去援助郾城,引陆柬之先一并回兵撤退,保存实力。北伐大计,只能日后再议。
否则,陆孤军深入豫州,即便最后攻下了郾城,也必身陷包围,前途凶险。
许泌一把撕碎了信报,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就在几天之前,朝臣还在议论,陆柬之领军攻打郾城,很是顺利,陆光很是得意。
许泌也满心期待着,许氏大军能再下阳翟。
杨宣是个很有章法的大将,此前从未叫他失望过。何况这次,他准备充分,兵多粮足,信心十足。
自己儿子不将杨宣放在眼中,许泌是早知道的。但向来也不如何在意,平日不过是在想起之时,出言提点几句罢了。
方才他重读儿子的信,有感于他信中口气,突然顿悟,想到如今大军在外,和平日不同,万一儿子不听帅令,恐怕于打仗不利,故匆忙写信,本是要下一道严令,命儿子在外,须全权听从主帅指挥,若有不从,以军法处之。
做梦也没有想到,信才刚写好,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前方,竟已送来了如此一个惨败的结局。
许泌感到喉头又甜又痒,一口血突然呕了出来,眼前发黑,一头栽倒。
发出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管事。
管事见家主吐血倒地,慌忙将他扶起,又急去唤人。
没片刻,许泌心腹便陆续赶到,知大战失利惨败,个个面色沉重,默不作声。
许泌躺在榻上,慢慢地睁开眼睛,猛地推开一个姬妾正喂送到嘴边的参汤,命杂人都下去,随即坐了起来。
“朝廷这边,暂时先隐瞒消息,不许透漏!”
“立刻传我的命,令杨宣,再不许发一兵一卒!”
他一字一句地道。
幕僚知他所想。
此战,许氏大军损失惨重,即便重整旗鼓,也无力再下洛阳,弄不好,连老地盘荆襄都岌岌可危。
许泌已是无心再战了。
此次北伐,虽未结束,但败局已定。
倘若再照杨宣信中所请,突围而出,援陆柬之撤退,那么陆家依然能够保有大部分的实力,而许家,更添伤亡。
许陆两家,本就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从前还曾相互踩踏。如今不过是为打压共同的政敌,才临时联合在了一起。
如此行事,也是人之常情。
但就此撒手不管的话,毕竟先前有过盟约,恐怕朝廷舆论,会对许家不利。
幕僚迟疑了下,低声道出自己的担忧。
休息了一阵子,许泌脸色虽然灰败依旧,但情绪已是恢复了过来。
“换作是陆光,他会为我许家以身涉险?”
“北伐败便败了,此也不是头一回败。高峤不也数次未果?何人能指责于我?”
“至于见死不救……”
他冷笑:“当那些还围着南阳的羯兵都是死的吗?杨宣一路败退,自顾不暇,能守住最后一点打下来的南阳之地,就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他非神人,如何插翅脱困,飞去郾城去救那陆家的儿子?”
众人被他一语点醒,纷纷点头。
许泌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连夜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
许家的书房,这夜灯火不灭。
同一夜,陆家依然风平浪静,上下安稳。
陆府阖府之人,除了值夜的下人,其余皆都入眠,对此刻那远在千里之外,已然降临到了头顶之上的狂风暴雨,没有丝毫的觉察。
唯有一人例外,如此晚了,还是没有入睡。
陆焕之从自己屋里出来,悄无声息地潜入一墙之隔的他长兄的院里,熟门熟路,直接摸到内室,停在了置于琴案之上的那架古琴之前。
陆柬之对这架古琴,极是珍爱。临出门前,不但又装入琴匣,以锁锁之,还在上头蒙了张覆布。
陆焕之定定地瞧了片刻,慢慢伸手,一把掀开覆布,用刀撬开琴匣,摸了一阵,果然,在琴下,找到了那份他先前曾入眼过的琴谱。
谱是减字谱,已力求简明,但一首曲子下来,亦有十来页,抄于宫中特用的瓷青粉笺之上,以线装订成册。
月光从窗外透入,照出了扉页上的寥寥数列字迹。
“闻大兄他乡卧病,缠绵不愈,弥有感,乃谱曲一首,千言万语,皆寄于曲中,愿大兄早日舒忧。放开心怀,则处处海阔天空。此曲,既是劝君,亦为自勉。”
字体娟秀,漂亮至极,一看便是出自闺阁之手。
陆焕之慢慢地翻着后头的琴谱,盯着上头那一个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手在微微地抖动。
他翻完,闭目良久,眼前又浮现出李穆护着她扬长而去,留下自己遭人耻笑的一幕,周身仿佛再次如有针刺,猛地睁开眼睛,咬着牙,颤抖着手,撕掉了扉页,胡乱地塞入自己怀里,将琴匣闭合,再盖回那张布,转身,借着夜色的掩映,飞快逃离而去。
……
次日,入夜,建康城南的秦淮之畔灯火辉煌,青楼酒家鳞次栉比,丝竹之声,伴着夜风不绝如缕,阵阵入耳。
一间青楼二楼的雅座里,十来个浓妆艳抹的艺伎围坐在一起,朝着上座中的那个年轻公子丢着媚眼。
这年轻公子虽不是熟客,但看他打扮和做派,便知是士族子弟。
这种地方,时有权贵官宦或是世家子弟出没,众人司空见惯。姐妹当中,从前有被相中买去入府做侍妾或是歌姬舞姬的,也是不少。但见今晚的这个客人,却有点奇怪,召了自己如此多的十来个姐妹,皆要通琴的,他自己带着侍从入内,却保持着这坐姿,不喝一口酒,也不开口说一句话,神色倨傲,似不屑来这种地方,不禁好奇起来。
当中一个年龄最长,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伎女,名唤绿娘的,被众女簇拥着出来,笑嘻嘻地道:“这位小郎君,你来我们这里,叫来我们如此多的姐妹,既不吃酒,亦不作乐,难道是要我们陪你枯坐到天明不成?”
她话音落下,其余女子,皆吃吃而笑。
陆焕之朝身边侍从丢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取出随身所携的一只小布袋,解开口子,随手一倒,只听哗啦啦一声,地上便撒了几十枚金饼,金光闪闪,耀目无比。
伎女们还是头回遇到出手如此大方的客人,喜出望外,急忙磕头道谢,纷纷要去捡金币,却听那公子道:“且慢!”
众人知他有话,停了下来。
陆焕之道:“高氏女精通乐理,你们想必都知道吧?”
众女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高氏女,但纷纷点头。
每年建康城中举办曲水流觞,为给达官贵人助兴,她们这些伎女,也有被叫去过。
那绿娘笑道:“怎会不知?我还记得几年前,她曾与陆氏长公子于曲水流觞会上,箫琴和鸣,声如天籁,当时我也有幸亲耳听过,至今难忘。只是不知,公子为何突然提她?”
陆焕之笑:“巧了。我这里,恰有一份她亲手所谱的琴谱。你们可愿一睹?”
众女大喜,围过来求要,等陆焕之掏出琴谱,争相翻看。
很快,那个名叫绿娘的伎女,坐于琴后,对谱试奏,奏了一段,停下,感叹道:“高氏女果然不负才名。我不过是粗通琴技罢了,更不知她谱曲时的心境如何,但奏来,只觉行云流水,情真意切,我极是喜欢。”
陆焕之道:“此谱有个名字,叫做鸾凤鸣,乃是去年三月,于曲水流觞会后,她特意谱好,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家长公子的。”
众女愣住了。
方才突然听到有高氏女亲谱的琴曲流出,都是惊喜不已,只想一睹究竟,一时也没人多想别的。
此刻听到这琴谱的名字,又听这公子如此解说,全都回过了神。
所谓鸾凤鸣,自然是寄托男女相思的意思了。
当初高氏女下嫁李穆,轰动了全城。
那个李穆,虽出身寒门,却有着南朝战神之名。他从胡人手中夺回长安,方前两日回了京,这消息无人不知。艺伎们自然也都知道。
听这年轻公子的意思,竟是高氏女在嫁了李穆后,还对陆家的那位长公子念念不忘,乃至暗通款曲,保有男女私情。
众女静默了。
陆焕之道:“我要你们明日起,各处弹奏,务必尽快传播开来。要叫有曲之处,便能耳闻。这些金饼,便全都是你们的!”
众女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陆焕之朝随从再作眼色。随从又丢出了一袋金饼。
陆焕之望着几个眼睛慢慢发亮的女伎,唇角泛出一丝含着鄙夷的冷笑。
“你们不必害怕。无需你们说什么,我只要你们帮我传开曲子便可。其余之事,我自己会有安排。李穆便是真的寻来,你们只说是偶得曲谱,其余一概不知,他又能拿你们如何?”
“况且,一旦传播开来,建康数百楼馆,艺伎上千,人人弹奏,谁又知道,是你们这里先传出去的?”
面前十来个女子,仍是无人作声,全都看着那个名唤绿娘的女子。
绿娘一语不发。
陆焕之等了片刻,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冷哼:“你们若是不愿,我便去叫旁人了。秦淮通琴伎女,不止是你们几个!”
一个女伎面露急色,忙道:“我愿意!”说着跪下,去捡面前金饼。
手还没碰到,那块金饼,便被身后踢来的一只穿着绣鞋的脚,给踢飞了出去。
地上那伎女回头,见绿娘双眉倒竖,怒道:“你是没见过钱么?眼孔如此之浅?随便什么人给的,你都敢要?”
这绿娘在秦淮一带很是有名,琴技出众,恩客众多,亦带了不少的弟子,这女伎便是其中之一。
见她发怒,瑟缩了一下,慌忙缩回手。
绿娘这才看向陆焕之,将手中那本琴谱放了回去,推还给他,方冷冷地道:“这位公子,我不知你和李大将军有何怨隙,也不管你何来的这琴谱,所言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李将军他替我们南朝人打败胡人,夺回了长安,是南朝人的英雄!我等生而卑贱,沦落风尘,但南朝人的良心,还是存了几分的!”
她扫了眼地上的金饼,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
“莫说就这么些东西,你便是搬来金山银山,也休想我绿娘替你做这种事!”
她话音落下,其余女子跟着纷纷点头,地上那个捡金饼的伎女,亦面露羞惭,不敢再抬起头。
陆焕之脸一阵红,一阵白,盯了绿娘一眼,点了点头,捡起琴谱,起身掉头而去。
他那随从,匆匆收起地上金饼,恨恨地朝绿娘道了句“等着瞧”,转身匆匆追了上去。
才追了几步,突然收脚,惊呆了。
他看到陆焕之的身形,定在了雅间的大门口里。
门外,立着一个男子,身影被廊侧的一排暗红灯笼,投出了一道凝重的黑色轮廓。
那人双目沉沉,盯着陆焕之,挡了他的去路。
随从一眼便认了出来,竟就是方回建康还没几日的李穆!
他的身后,站着从前的宿卫营统领,如今早被提拔,掌着建康武库、都卫的李协。
李协上前一步,对着呆若木鸡的陆焕之笑嘻嘻地道:“陆公子,方才我来此处取乐,难得竟见你也在,索性便将李刺史也请来了,大家一道热闹,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第101章
陆焕之终于回过了神。脸色一变,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朝着李协刺了过去。
李协闪避。他立刻夺门而出,却被李穆一脚给绊倒了。
“啪”的一声,整个人重重摔到了门槛之上,鼻梁磕碰,血顿时冒了出来。
伎女纷纷惊叫。
李协朝女子们示意,命人都出去。
众女知今晚是摊上事儿了。
门外突然冒出来的这两个男子,显然都不是一般人物。尤其那个神色阴沉的,另个人唤他“李刺史”。
难道便是那个刚回建康不久的李穆?
众女怎敢再多停留。避着地上一时还爬不起来的陆焕之,慌忙相继出去。
绿娘最后一个,提着裙,从李协身边走过。
李协沉着脸,下令道:“那人方才全是污蔑。叫你的人嘴巴紧点。不该说的,不要说!日后若是叫我听到半个字的风声,你这里也不用营生了。”
绿娘停步,起先不语,忽抬手,拔下簪在发间的一枝新鲜凤仙花,蔻丹纤指送着,慢慢地插到了他衣襟上,盯着他,双目宛若秋波涟滟,启齿一笑,面绽春花,耳语般地低声道:“郎若是信不过我,日后常来这里,自己多盯着些,岂不是更放心?”
李协一愣,反应了过来,看着她扭身飘然而去的背影,不禁有点尴尬,忙扯下胸前的凤仙,转头,却见陆柬之的那个随从还张着嘴在看着自己,突然回过神,转身似要跳窗逃跑,低低地骂了一声,上去一把制住,拎了出去,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