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微笑,向他见礼,被高胤阻拦,引入堂中。内里已经摆好了两张酒席,左右相对。高胤自己居主座,请李穆入客席,两人才坐定,便有奴仆流水般奉上佳馔美酒。完毕,高胤命高七带人全部退下,不必伺候在侧。
堂中只剩下高胤李穆二人。高胤请李穆饮了一杯,笑道:“这庄子,敬臣以为如何?”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李穆应道。
高胤眸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合掌拍了一拍。
击掌声中,只见大堂侧的一排屏风之后,鱼贯出来了十数位少女,高髻彩衣,环肥燕瘦,无不是一等一的美人,整齐列于堂中,映得四周亦是增辉不少。
美人开口问安,声若莺啼。高胤含笑,命美人歌舞助兴。便有一红衣女子吹笙,一绿衣女子击鼓,其余伴着乐曲,翩翩起舞。
一曲罢了,高胤命人全部退下,笑吟吟地转向李穆:“方才美人歌舞,又是如何?”
李穆微微一笑:“都督之美人歌舞,自是瑶姬仙乐。”
高胤笑道:“敬臣,你若觉还过得去,便请收下这庄子。方才这些美人,亦全部归你名下,往后侍奉左右。你意下如何?”
李穆道:“都督美意,李穆心领。如此厚重之礼,李穆不敢领,请都督收回。”
高胤注视着他,面上笑意渐渐消失,神色变得肃穆了起来。
“李穆,我料你应当也知,今日我为何私邀你来此。你对我高氏,确有极大恩情,伯父当初亦确是亲口对你有所允诺。只是士庶不通婚,你应当心知肚明,为何却偏偏向我伯父提出如此苛刻之求?何况,我阿妹早已心有所属,与陆家大郎青梅竹马,若非战乱频频,如今想必她早就已是陆家妇了。如今高陆两家议婚在即,你却于此刻提出如此要求,岂非荒唐?”
高胤从席上起身,负手于后,慢慢地来回踱步。脚下高屐在光滑地面之上,发出一下一下的清脆踏击之声。
“敬臣,我敬你父祖英烈,听闻你十三岁从军至今,不但屡立战功,且曾数次于万险中不弃同袍,难能可贵。你乃铁骨铮铮之人,为何此次,却要如此为难我高家?”
“你可曾想过,倘若伯父迫于当日允诺,真将我阿妹嫁于你,非但敬臣你要被世人冠以附势之名,且你欲置我高家于何地?欲置我阿妹于何地?被人讥嘲也就罢了,怕她一生,都将抑郁不乐!”
他停住脚步,转向了李穆。
“今日我邀你来此,便是不欲将此事扩大。除此处庄园美人之外,你若有任何别的所求,除我阿妹,但凡我高家能出,必无所不应。你意下如何?”
他说完,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穆。
李穆始终一语不发,待高胤说完,从席上缓缓站起了身。
“多谢都督一番肺腑之言。相公若有所不便,李穆收回昨日所求便是。至于旁物,请都督自用。谢都督今日款待。李穆告辞!”
他笑了一笑,朝高胤拱了拱手。
高胤望着前方那大步而去的青色背影,眉头紧皱,不禁看向堂中那扇屏风。
屏风后,缓缓转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神色端凝,朝着李穆背影开口道:“李穆,我有话问你!”
李穆停住脚步,转头,见高峤现身,便走了回来。
高峤看了眼高胤。
高胤微微颔首,退了下去。
堂中便只剩下高峤和李穆二人,相对而立。
李穆向高峤见礼,态度十分恭谨。
高峤一反常态,也未命他起身,只是盯着他,冷冷地道:“你借我当日一时失言,如今执意要我将我女儿下嫁。我料你绝非一时意动。你处心积虑,所图到底为何?”
他话音方落下,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高峤望去,见高七竟不顾礼仪,匆忙入内,皱了皱眉:“何事如此慌张?”
高七脸色极其难看。停下,看了眼李穆,快步走到高峤身边,附耳过去,低声说道:“大家(对男主人的称呼),不好了,军中今早竟传开消息,称相公一诺千金,要将小娘子下嫁李穆,如今个个兴高采烈,都在那里说呢!”
高峤神色一变,迅速看了李穆一眼,见他立在一旁,神色平静,竟毫无异样,眼底蓦然精光四射,目光凌厉宛若两道利剑,盯着李穆,冷笑点头:“好!好!不想我高峤纵横半生,竟被你一个小小的别部司马弄于股掌之间!果然是后生可畏!”
他说完,再不停留,转身便匆匆奔出大堂,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大门之外,一路几乎奔至庄园门口。
仆从见主人出来了,忙迎上去:“大家稍候,奴这就将牛车驱来……”
“给我备马!”
高峤喝了一声,等马一到,纵身一跃而上,大袖鼓风,挥臂猛地抽了一鞭,驱马朝着城池方向疾驰而去。
第14章
高峤一路快马加鞭,赶向暂时还驻于城北之外的军营,待渐渐行近见,反倒慢慢地放缓了马蹄。
辕门就在前方不远之处了,距离不过一射之地,高峤却停下马,眺望着辕门的方向,沉吟。
“大家?”
高七方才一直纵马追在身后,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高峤止步,发问。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柳眉倒竖,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解。”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朕愿当李穆与阿弥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为兄的多嘴。实在是陛下发问,兄不得不言。何况,这也是好事。”
兴平帝说完,许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峤在入宫之前,便已猜到,皇帝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见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来,便有隐忧。
此刻因了皇帝这一番话,心中那长久以来的隐忧,变得愈发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士族几与皇帝并重。
兴平帝从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几个皇帝,姑且毋论才干,但他显然,更有做一个中兴英主的欲望。
高峤早就有所察觉,兴平帝暗中,在对自己处处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气盛的皇帝,任用了两个出身庶族的大臣为亲信,力图以庶族的力量,对抗士族,引发许泌和陆光的不满,寻了高峤,商议除去那二人。
高峤当时并未参与,但也没有反对。
身在他的位置,个人倾向如何,并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蛊惑君心,动乱天下为由,起兵作乱,要求兴平帝除去那二人。当时叛军声势极大,威胁北上,少年皇帝孤立无援,被迫无奈,只得挥泪杀了那二人,叛乱这才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