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高桓,已是做好全部准备。请大司马发令!”
高桓立刻挺直脊背,语调铿锵。
李穆和他对望了片刻,慢慢抬手,落到他的肩上,用力地握了一握,随即转身,仰望了一眼头顶那座仿佛亘古起便矗立于此的高可通天的塬壁,拔出匕首,插入塬壁的岩罅,牢牢钉入,另手抓住从上垂落的藤蔓,试了试力,道了声“随我来”,随即攀登而上。
三百勇士分作数列,在领头人的带领下,跟随着前头伙伴的落足点,一步一停,踩着任何可以落脚借力的地方,向着塬顶,攀爬而去。
一行人艰难上行,虽然缓慢,但哪怕中途亲眼目睹伙伴失手掉落,亦不曾停止,更不回头,只是盯着头顶同伴的身影,五指化为钢爪,足尖犹如利刃,手足并用,宛若猿人,贴着峭壁,一寸一寸,在塬壁之上挪移。唯一的目标,就是登上塬顶。
李穆一路领头,从被最为浓重的漆黑封了夜色的子时开始,直到最后一下,他的五指在试探过后,牢牢地抓住一块岩石的锐角,发力,猛地一个翻身,双脚踩在了平地之上。
而这时,距离他从塬底开始攀登,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夜的时间。
这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天边已然乌沉沉的,但在极远尽头的云层之后,隐隐已有一层曙色露了出来。
出现在李穆眼前的,是何等壮观的一番景色!一望无际的平原,茫茫苍苍,茂木叠生,粗得有如人臂的藤蔓,相互交织,彼此吞噬,向着远方疯狂地蔓延开来,草木密密麻麻,生得甚至叫人寻不到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
就在不远之处,两道塬壁的中间,突兀地断裂了开来,犹如被造物巨斧强行劈开,分为两段。
李穆知道,就在那里,那道裂缝之下的深渊之底,就是自己今日必须通过的亢龙道。
他无暇多看一眼这千百年来都未曾有过人迹的来自造物的鬼斧神工,解下自己身上背负的绳索,一头缚在悬畔一株根基深扎塬壁,树干足有两围粗的树上,结好绳索,随即将剩余绳索投下。
很快,随他身后的高桓便攀着下垂的绳索上来了。他亦如法炮制,垂挂下了自己的绳索,以帮助下面的同伴登顶。
越来越多的士兵,攀缘着绳索,陆续登顶,集合之后,众人挥着砍刀,披荆斩棘,在塬顶的密林里,强行破开通道,朝着那道峡谷而去,到了崖顶,纷纷解下身上所负的麻绳,系于牢固之处,解护腕缠在手心,随着李穆一声令下,攀着绳索,在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这一刻,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谷底垂直降落。
而这时,在关口对岸不停佯攻渡河的士兵见到了约定的时辰,突然再次发出喧天般的战鼓之声,杀声四起,舟船再次强推入河,朝着关口,发动了今夜最为猛烈的一场进攻。
李穆威名赫赫,加上此前连吃败仗,今夜他亲自带兵来攻关口,虽有天险作为屏障,城楼里的鲜卑守军也是丝毫不敢懈怠,从半夜起,就全神贯注地盯着,被对岸拖到此刻,早已疲惫,忽听关外再次杀声四起,弓箭如暴雨般射向关口城头,密密麻麻,连姚轨也险些被射中,怒发冲冠,命令士兵全力反击。
就在关门内外杀得双目赤红,你死我活之际,突然,关楼上的鲜卑士兵感到头顶仿佛有雨水似的液体泼洒而下,黏腻刺鼻,纷纷抬头,只见一团明亮的圆形火点,犹如从天降落的天火,从那漆黑的数丈高的塬壁之上,悠悠坠落,掉到地上,火星四溅。
“是火油!”
一个士兵摸了摸自己被沾染的衣袖,将手指碰到的东西送到鼻下闻了一闻,蓦然惊叫。
仿佛作为回应,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地上那片流淌着的液体便猛地起火,迅速蔓延。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城楼便陷入火海,被泼到了火油的士兵,全身亦跟着迅速燃烧了起来,有摔倒在地来回打滚的,有带着火苗疯狂逃跑的。
阵阵撕声裂肺的惨叫声中,姚轨骇然举头,眼睛瞪得滚圆。
沿着陡峭的塬壁,一道道的人影,宛若天兵天将,从他的头顶迅速降落,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一道人影落到了城楼的屋脊之上,抽出背后的一柄长剑,双足一蹬,纵身跃起,整个人便如鹰鹞一般,朝着自己当头扑了下来。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张男子的面孔。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竟是南朝大司马李穆。
一时之间,他根本无法想象,李穆此刻怎的不在关门之外,而是会以如此一种方式,凭空降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下意识地举刀,手臂才抬到一半,眼前一道寒光掠过。
脖颈一凉,他眼睁睁地看着地面,朝着自己飞速扑来。
在他终于意识到,那是自己头颅落地之时,那截身体,轰然倒下,将那颗双目还死死睁着的脑袋,压在了下面。
“不好了!李穆进关了——”
近旁一个鲜卑士兵,目睹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的这一切,心胆俱裂,猛地掉头,大声喊叫,奔了几步,竟爬上城墙,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李穆一脚踹开姚轨的躯体,抓起人头,掷向关楼底下那群正推搡涌动着的鲜卑士兵,厉声喝道:“姚轨已死!挡我道者,杀无赦!”
整座城楼,陷入了火海,鲜卑士兵举头仰望。
熊熊的火光,照出了那张犹如鲜卑人噩梦的南朝男子的英武脸容。
他居高临下,双目如电,不怒自威。
那种仿佛在这人世之上,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般的杀气,叫人为之胆寒,望而却步。
……
洛神在长安,等了一天又一天。
雨水停歇,连天气也开始放晴了,非但没有等到李穆归来,这日从弘农,反而传来了一个新的令她百感交集的消息。
洛神知道,她是真的不能用坏消息去描述它。
但是在听到那消息的一刻,她的心跳加快,呼吸瞬间便被夺走。
她不曾见识过亢龙道的曲折和狭险,却知道那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入口,正被慕容替的士兵牢牢把守,宛若张开的血盆之口,就等着他的到来。
她不曾亲眼目睹那条穿过洛阳城的古老河流是如何的美,千百年来,默默滋养着两岸的肥沃土地和世代生活于此的人们,但她却在梦中曾和它神交,亲近无比。她知道它有个极美的名字,它叫洛水。就连父亲给自己取的名,也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今这条河流,它不复往昔平静。在无情的天灾和邪恶的人祸面前,它眼看就要化为暴怒巨龙,将它周遭的一切,无情摧毁。
她的郎君,从来便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哪怕经历了那般黑暗的背叛和杀戮,赤子之心,依旧未冷。
她知道,即便在他决定回去阻止这一切的时候,他问她的意思,纵然在她心底,有着万千的不愿,她也一定不会阻止。
因她知道,那是他当做的事。
这个世上,也只有她的郎君,才有能力去做这样的事。
只要他活着,他便注定,是这天下的中流砥柱。
她相信他。
他一定会牢牢记着她在信里告诉他的话,平安归来,因她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也有无数的话,想要和她说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遍遍地反复安慰自己,也无法压制住洛神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焦虑和惶恐。
她不敢想,万一亢龙关无法及时攻克,当彻底挣脱了堤岸束缚的滔天洪流沿着洛水滚滚倒灌的那一刻真的到来,将会发生何等可怕的事情。
她的余生,是否还能再见他面?
她是否还能够再一次地亲吻他的唇,将她心中那些想要向他倾诉的话语,当这他的面,一句一句地倾诉给他?
消息传来的这一天,刺史府的气氛,无比压抑。
谁都知道,李穆要做的那件事,是何等艰难。
要在短短数日之内通过重兵把守的亢龙关,赶到上津口,就连一向自信满满的孙放之,也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还收到一个不能叫夫人知道的消息。
所有这趟跟随李穆行动的人,在出发之前,有家人的,全都留了书信。
在洛神的面前,他除了反复安慰,告诉她大司马一定会平安归来之外,别的,一句不敢说,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洛神独自在房中过了一夜。第二天的清早,寻到孙放之,告诉他,她决定去往弘农,在那里等待李穆的归来。
“如此等他回来,我也能早些和他见面。”
她的双眼微微浮肿,但说话之时,语气却是平静而坚定的。
……
便是如此,洛神踏上了去往弘农的路。
她从长安出发,晓行夜宿,途经灞陵、新丰、武城、来到华阴,出了潼关,又沿着李穆曾作战过的那条路,过故关,十天之后,终于抵达了弘农。
弘农令和应天军的将领得知她到来的消息,出城二十余里相迎。
这一辈子,倘若说,有什么事情,是她觉得自己亲自做过的最为幸运的决定,那么就是如今这件事了。
在满怀的焦虑和不敢多想半分的恐惧之情里,她风尘仆仆地抵达的那一刻,因为一个也是刚刚才传到此处的消息,她激动万分,以至于无法抑制,当场便泪流满面。
那是多日以来,一直紧紧绷着,突然之间,彻底得以放松的欣喜万分的眼泪。
李穆做到了。
他做到了世人眼中原本看起来绝无可能的一切。
他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拿下了亢龙关,经由亢龙道,经过洛阳,奔赴到了上津口。
在他带着士兵抵达的时候,洛阳城里的积水,已经没过小腿。积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停地满涨。洛河两岸的良田,更是彻底被溢出河道的河水淹没。
河口已是岌岌可危,崩塌极有可能,就是下一刻的事。到处是涉水逃难的民众,哀鸿遍野。而奉命留下看守堤堰的那支将近千人的鲜卑士兵,也早已撤退到了堤堰附近的一座山丘之上,用他们手中的利箭,阻止任何试图靠近堤堰泄水自救的人。
李穆带着他的士兵,打下山头。与此同时,一路同行的王五,带着沿途闻讯,跟从而来的无数民众,涌上了那座堤堰,绳索相连,奋不顾身,扒开一根根的巨木和当初亲手填埋而下的用以阻挡洪流的只只重达千钧的巨大石笼。
被阻塞了多日的水流,回归正途,开始从被扒开的那道口子里,沿它原本的方向,汹涌东去。
在上游又一阵涌来的倒灌巨浪的冲击之下,被扒得千疮百孔的的那道堤堰,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坍塌。在巨浪扯出的巨大漩涡之中,红了眼睛的民众,如同化身为狂暴猛兽,将那些被应天军驱下的鲜卑人赶到河口,全部投入浪涛之中。
目睹那些昔日穷凶极恶,而今满目恐惧的鲜卑人在水里挣扎呼号,转眼就被巨浪吞没冲走的一幕,许多人当场嚎啕大哭,向着李穆俯伏在地,顶礼跪拜,事他之敬,犹如帝王。
那位将领说,大司马原本已是踏上了返程的路,但是那日,在他经过洛阳城外之时,满城之人,闻讯从城中赶了出来,拦了他的去路,不愿放他离开。
他的行程,说不定因此会有所耽搁。
那将领恭敬地请她入城,说,他会派一支军队去往洛阳接应大司马,请夫人在此,安心等着大司马的归来。
洛神只觉自己浑身热血沸腾。
他们不知,她等他,想要见他,已经等了如此漫长之久,如何还能再等得下去?
她亦不想再等。
皮肤之下,血管之中,涌流着的每一滴血,都在驱使她,命令她,立刻继续上路,向东而去。
她只想见到他,立刻见到他。什么也无法阻挡在她心底里燃烧而起的这个渴望至极的念头。
……
数日之后,洛神随了那支前去迎接李穆的军队,终于到了那座据说被他一夜打下的亢龙关。
关口如今已由应天军把守。虽然城楼半毁,入目所见,到处都是火烧过后留下的焦黑痕迹,但气势依旧逼人。
洛神经过关口,仰头打量那道高耸入云的塬崖之时,有些不敢相信,李穆到底是如何带领那三百勇士攀崖登顶,又从天而降,心中满怀敬畏,几乎屏住了呼吸。
虽不曾亲眼见到,但她却能想象,就在不久之前的这个地方,到底曾经发生过了一场如何惊心动魄的夺关之战。
夹道崎岖,她坐于一匹温顺的母马背上,在士兵的保护之下,忍受着身畔两侧的塬壁仿佛随时就要倾塌而下,将人深埋于下的迫人至极的幽闭之感,终于通过了那道长达十五里的曲折狭窄的涧道。
转出来的那一瞬间,她的眼前,忽豁然开朗。
她进入关口之时,天还很亮。此刻转了出来,已是黄昏。
一道河流,从远方延伸而来,绕着她身后的这座高原,蜿蜒流淌,静静东去。
她知道,她面前的这道河流,便是洛水。
宽广清澈的洛水,再不复暴怒咆哮,它慢慢地恢复着原本属于它的静美之态,在夕阳洒下的漫天金光之中,悠悠流淌。
这便是洛水,她的父亲曾梦中神游,念念不忘的东都之水。比洛神从前曾经遥想过的样子,还要美上几分。
她情不自禁,定住了脚步。
领军的那个副将上前,恭敬地道:“夫人,大水虽已褪去,但前头好些地方,道路依旧泥泞,不利于行,且天也快要黑了,今夜不如暂时在此扎营过夜,明早再行上路,夫人意下如何?”
洛神点头。
那副将一声令下,士兵便开始在距离河滩不远的一片高地之上,安营扎寨。
供她今夜休息的帐篷,很快便竖了起来。
同行仆妇手脚麻利地铺好寝具,请洛神入帐歇息。
她不累。哪怕身体已然疲倦,心里只要想到和他越来越近。每前行一步,便距离和他见面更快一分,她便感到自己又充满了力气。
她从帐中弯腰而出,眺望着视线尽头,明日要继续上路的河流东去的方向。
洪水退去了,但水体依旧丰盈,河面几乎和河岸持平,岸边,还留着大水刚刚褪去不久的一片河滩。河滩平坦而广阔,带着整齐的被流水冲刷而出的褶皱,以曲线的美丽之态,在她的面前,一层一层,慢慢地向远方铺陈开来,几只水鸟,悠闲地跳行在湿润的河滩之上,在柔软如绵的沙土地上,不经意地留下了自己那两只脚爪的轻浅印痕。
河滩的尽头,便是远方,乌金西坠,红霞漫天,将这片河滩,亦披上了一层浓烈的金色光芒。
洛阳眺着远方,迎着晚风,慢慢地徘徊在夕阳里的洛水之畔。
不远之外,几个正在高岗上搭着帐篷的年轻士兵,不时地悄悄回头,望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