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就在这一刻,高桓和几十个士兵,半边身子埋在沙地里,正伏在镇口的两旁,一动不动。
  每个人的臂膀之上,都缠着一根儿臂粗细的巨大绳索。
  绳索被浅埋在沙土之下,一直延伸,横过镇口,另一头,就掌握于伏在远处对面的士兵的手中。
  一百步,六十步,五十步……
  高桓面容沉静,唯独双目紧紧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匈奴骑兵的身影,缠着绳索的臂膀,慢慢抬起,仿佛蓄满了无穷的张狂力量,一触即发。
  就在最前的一排匈奴骑兵越过了那道埋在地里的绳索,又继续朝前奔去之时,他暴喝一声,蓦然从沙土里一跃而出,带领着身旁的士兵,拉直了手中的绳索。臂膀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暴胀而起,绳索吃力,陡然绷得笔直。
  “轰”的一声巨响,犹如石破天惊,伴着飞扬起来的足有数丈之高的黄沙和尘土,只见镇口前面那片原本平坦的地面之上,突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片片的篱笆和横木,随着绳索的牵引,迅速地翻炸而起。
  地上多出了一个长达百米,宽十丈的巨大深坑,宛如朝开张开了一张巨口,将上面的人马,无情地吞噬入腹。
  在巨坑的底部,密密地插满了削尖的木桩。前面的一片骑兵掉落下去,连人带马,当场就被钉穿在木桩之上。
  就在人嚎马嘶,徒劳地挣扎扭动之时,后面的骑兵,因了巨大的惯性和来自身后的推挤,加上天色昏暗,看不清楚,根本无法停住,纷纷跟着掉落。
  几乎眨眼之间,地坑的底部,填满了人马。
  坑壁笔直,即便后来掉进去,侥幸借着同伴尸体的垫护,没有被当场刺穿的骑兵,也是无法出来。
  六千精骑,转眼之间,便如此被吞噬了大半。
  坑底之下,密密麻麻,蠕动着的一片,分不清是人是马,是活是死,马匹和人,相互踩踏。
  嘶鸣之声,夹杂着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从坑底冲了上来,宛若发自阿鼻地狱。
  “放箭!”
  高桓双目赤红,一声令下,土墙后的士兵纷纷涌出,聚到坑边,引弓射箭。
  羽箭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朝着坑中的匈奴人,毫不留情地射去。
  乌干冲在前头,也掉入了沙坑。亏得他反应快,抓住身边一起掉下的一个士兵挡了一下,这才侥幸躲过了那根已经插了两个骑兵的木桩。
  那士兵一声惨叫,被木桩插住,却没立刻死去,双手依旧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挣扎着不肯松手。
  乌干一刀砍断了士兵的手,这才终于得以解脱。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了过来。本以为李穆中计,却没有想到,原来中计的人,竟然会是自己。
  他又恨又惧,肝胆欲裂,正要寻找可用的马匹,企图踩着堆叠的尸体纵跃上去之时,突然,头顶一阵箭雨,再也无处可逃,全身登时插满箭簇,被利剑射得宛如一只刺猬。
  他举头仰望,双目暴凸,目光之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愤慨和不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还是不肯倒下。
  一个被射死的匈奴骑兵,突然从天而降,砸了下来,将他压在了下面。
  侥幸在后的匈奴骑兵,终于止步在了那个不断吞噬人马的沙坑之前。
  人人都被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个巨大变故给惊呆了。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高桓又一声号令,埋伏在镇口两边的骑兵,也冲杀了出来。
  眼见主将也掉了下去,显然是活不成了,镇口两边还有埋伏,光线微弱,根本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敌人。剩下的那些匈奴兵,哪里还有半分斗志,掉头就跑。
  高桓岂容这些人逃脱,包抄围堵,一场恶战,天黑之时,乌干和他带出来的这六千精骑,全部被歼,高桓大获全胜。
  胜利的欢呼之声,响彻在方镇的四周。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张张染血的兴奋面容。
  高桓将手中那把染满了血的长剑插回剑鞘,抹去脸上被溅的血污,命军士们就地吃些干粮,稍作休整。
  就在他于此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力的同一时刻,他的主帅,姐夫李穆,已于昨夜时分,利用此前伯父转达过来的地图所标识出来的一条别道,领着军队,避过了刘建的耳目,连夜朝着雁门奇袭而去。
  倘若一切顺利,那么这一刻,姐夫应当正在攻打雁门。
  根据此前探子的消息,刘建已是亲自到了雁门。
  他在等着乌干给他传去火烧粮草的好消息时,大约做梦也不会想到,李穆会在这个时候,兵临城下。
  高桓想到那一幕,便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去。等军士休整完毕,便马不停蹄,朝雁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58章 
  雁门城关夹山而建,在距离关内数里的平坦之处,依着地势,筑有一片巨大的营房。最前那密密麻麻的简陋之所,便是兵营。西北角是马厩,里面关着数量惊人的等待投入战斗的战马。对面器械库、粮草库。营房的中间,一间占地阔大,突兀拔起,看起来和这兵营有点格格不入的豪舍,便是新建起的专供匈奴将帅或来此督阵的西凉高官贵胄居住的地方。
  西凉皇帝,自称天王的刘建,数日前亲自来此迎敌督战,自然落脚在了这里。
  将近三更,屋中烛火煌耀。伴着一阵野兽般的低嗥之声,一个留着辫发、赤露着彪悍体格的黑皮壮汉终于停下了身体的耸动,翻在一张带着雕饰的大床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女子从他身下偏过半张脸,艳面凤目,含情脉脉,媚笑道:“天王对我可还满意?”
  这女子乃是慕容喆,壮汉便是西凉皇帝刘建。慕容喆今夜一到,便被迫不及待的刘建接来了这里。
  攻城略地固然是首要目的,但终于得手了这个原本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慕容氏美人,叫她雌伏于自己身下,也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叫他的男子虚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更何况,一想到自己今夜美人在怀,而李穆或正掉入自己所设的计中计里,刘建便感到热血沸,见慕容喆又刻意讨好,愈发得意,哈哈大笑。
  “天王,非我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我总有些不放心。”慕容喆想了下,出言提醒。
  “以我李穆的了解,他不似如此容易上当之人。我皇兄的人马尚未开到。天王你还是小心为上,多派些人出去刺探接应,万一生变。”
  “公主放心。李穆他再狡诈,也不会想到我安排下了如此连环之计!你等着,看我如何替你慕容氏复仇。等砍下李穆的脑袋,夺了长安,我便封你为后,你我一道共享天下!”
  他越说越是兴奋,盯着未着寸缕的慕容喆,眼睛里露出淫邪之色,将她一把搂了过来,正要再次大展雄风,耳畔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了一阵喧嚣呐喊的声音,听方向,似乎来自城关那边。
  刘建停住,循声转头,眼中露出迟疑之色。
  “天王——不好了——”
  伴着一阵纷至沓来的凌乱脚步声,又一道充满惊恐的声音,突然在外头嘶喊了起来。
  “李穆的军队开到了!城关告急——”
  刘建一把推开怀里的慕容喆,从床上跳了下去,胡乱抓了衣裳披起,打开门,箭步而出。
  夜的宁静,就此被突然打破。在此起彼伏响个不停的尖锐哨令声中,整个军营都骚动了起来。
  匈奴士兵从睡梦中被惊醒,胡乱抓起刀戟,奔出营房,连队列都来不及整理,便朝着城关涌去。
  “怎么回事?”刘建一把抓住迎面奔来的副将,厉声问道。
  这副将负责夜守城关,等候着乌干一行人马的凯旋,本就认定是稳操胜券,守备松弛,加上军中上下,人人都知天王今夜喜迎慕容公主,营房中间的那间豪舍里,想必连夜正在上演着洞房极乐,上行下效,营中非但没有半分警惕,连那些城头上的守卫,为驱赶瞌睡,就在李穆军队在夜色掩护之喜爱,无声无息地抵达了城下,他们还在相互私传着燕国公主如何媚动天下,以色事人的种种风流韵事。
  结果可想而知。
  面对着李穆亲自带领军队发动的突然攻城,副将从睡梦中惊醒,措手不及,一边紧急召人守卫城关,一边匆忙赶来向刘建通报消息。
  “天王!左将军怕是已经遭遇不测!否则怎会放任李穆连夜打到这里,事先却没有半分消息传来?这不是在害天王吗?”
  匈奴兵野战悍勇,尤其平地之上的骑战,战力过人,但守城,却从来不是他们的强项。
  这也是为何,在慕容替的军队到来之前,刘建千方百计,要将李穆军队阻在石口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他此前最担心的一件事,还是发生了。
  李穆竟避开自己所设的耳目,毫无预兆,于深夜时分,兵临城下。
  即便此刻,自己开门想要出去野战,也是没了机会。
  他的脸色大变,眼皮不住地跳,眺向城关的方向。
  那里火光熊熊,照亮了半边的夜空。
  “慕容替是死了吗?为何还是不见人影!”
  刘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命人速速唤起全营军士,从赶过来的随从手中接过自己的披挂,匆匆穿戴完毕,跨上战马,朝着城关疾驰而去。
  慕容喆从床上慢慢地爬了起来,穿上衣裳,走出去,爬到营房的瞭望台上,朝城关的方向看去。看了良久,她又转头,望向营房东北角的那个方向,渐渐出神。
  ……
  东北方向,一处由数重守卫看守起来的隐秘营房里,一灯如豆。
  昏暗的灯火,照出墙上一对母子的身影。
  这里虽然偏僻,但方才外头突然发出的那些动静,还是传了过来,以至于惊醒了沉沉睡梦中的孩子。
  虽然从出生的那一日开始,这个名叫“小七”的孩子,便跟随自己的母亲一道,被禁锢住了脚步。
  他双足丈量过的最远的距离,是位于燕宫中的那个四方院落。他双眼见过的最开阔的风景,是仰头那片四方天空里的冬雪夏雨,一行归鸿。
  但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的长大。
  小七眉目纯明,平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知道很多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知道母亲和自己为何会和父亲分开,知道有一天,他会寻到自己和阿娘,将他们一起接走,从此再不分开。
  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一件事。
  小七是他的乳名。因为高家和他同辈的男子里,他排行七,所以阿娘叫他七郎。
  他是高家的七郎君。
  他还没有大名。
  阿娘说,他的大名,要留到以后,让父亲给他起。他盼望着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就在今夜,睡梦中,他再一次地梦到了父亲,那个他从出生后,他便没有见过,却根据阿娘的描述,悄悄地在脑海里,已是想象过无数遍的人。
  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他应该又高又瘦,聪明而博学,温柔而坚毅,勇猛而无畏,他有一双明亮而有神的眼睛,他会来到这里,像个英雄一样,将自己和阿娘带走。
  他被外头传来的那一阵喧嚣之声给惊醒了,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揉了揉,立刻就醒了过来,爬起来,唤了声阿娘,投到了她的怀里。
  萧永嘉将娇儿搂入怀中,侧耳凝神听着一阵阵远处传来的仿佛军士作战发出的呐喊和厮杀之声,片刻之后,牵着儿子的手,带他来到那扇窗前,推开窗户,望着那片在远处城关方向的夜空中跳跃着的火光。
  “阿娘,是阿耶来救我们了吗?”
  小七看了片刻,仰头望着母亲,小声地问。
  萧永嘉眉头微蹙,收回视线,低头注视着儿子。
  她清楚地看到,在他那双和他父亲肖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缕小心翼翼的仿佛极力克制着的期待光芒。
  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内疚和伤感,正想回答儿子的话,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小七郎,姨来告诉你,你听好了。那不是你阿耶来救你们,是你的姐夫来攻打城关。他不是要救你们,而是要害你们。”
  萧永嘉转头,看见慕容喆不知何时竟也来了这里,就立在他们的身后。
  她身上的衣裳还算整齐,头发却有些蓬乱。或许是灯火太过昏暗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白里泛青,目光闪闪,视线落到小七的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透着些古怪,和从前每次出现在萧永嘉面前时的模样,很是不同。
  萧永嘉的心砰地跳了一下。
  当年从她产子,被慕容喆掳到北方囚禁起来的这几年,虽失去自由,但凭心而论,就俘虏的身份来说,自己母子所得的待遇,算是不错的了。
  尤其慕容喆。每次出现,对自己总是毕恭毕敬,甚至告诉她许多外头正在发生的事。在小七儿的面前,也是口口声声,自称为姨。甚至有一次,竟还易容成了洛神的模样,哄他,说自己便是他的阿姊。
  萧永嘉一直冷眼旁观。虽然渐渐疑心她那种异样举动的目的,但这么久了,从没见她似今夜这般反常。
  小七抬头,迷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萧永嘉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转向慕容喆:“你怎会在此?”
  “我怎的不能在这里?长公主,你是个聪明人,我阿兄送你来此,目的为何,你应当知道。你听到外头的动静了吧?李穆已经打过来了。匈奴人很快便要支撑不住。刘建也很快就会拿你母子去威胁李穆,好换取一个喘息之机,等我阿兄的到来……”
  “长公主,这几年,我自认为待你不薄,处处护你周全。我早就料到会有如此一天,我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我想救你和小七郎。实话告诉你,就在不久之前,我失手被擒,囚于长安之时,告诉过李穆和你的女儿关于你和小七郎的下落,说我愿意帮助他们,救你们回去。但是……”
  慕容喆盯着萧永嘉,唇角动了一动,面上露出一个带了点扭曲似的微笑:“长公主,你们母子实在可怜。李穆和你的女儿,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愿救你们,拒绝了我的善议……”
  “你的何等善议?”
  萧永嘉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容我猜测一下,慕容公主,你是否别有幽情,本想借这机会自荐枕席,或是所谓的甘心服侍?你口口声声,说是给他们一个救我母子的机会,实不过是在胁迫罢了。你且听好,他们拒了你,才是我所乐见。”
  她望着慕容喆,笑了一笑。
  “你们囚禁了我母子这么多年,你以为我还会执着于生死之事?活着固然是好,但真若临到死日,受之便是。慕容公主,我倒是可怜你,空有头衔,花容月貌,又一身的心计和本事,你却到底是在为谁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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