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了怀中抱着的稚子,让他站在地上,自己蹲了下去,凝视着他那一双纯明的眼睛,说道:“七郎,阿娘曾告诉过你,阿耶这些年,一定在到处寻找我们。你阿耶,他是个英雄,可是英雄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倘若万一,在阿耶能找到我们之前,坏人就要出来,拿刀剑对着我们,你怕不怕?”
小七似懂非懂,却摇头道:“阿娘,我不怕。要是坏人拿刀剑出来,我会挡在阿娘的面前。”
萧永嘉眼底涌出一层泪光,将儿子再次抱入怀中,用力地抱了一抱。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仿佛有人来了。
慕容喆的脸色愈发难看,顿了一顿,冷冷地道:“长公主,你既也如此不识好歹,便休怪我无情。刘建的人已是来了。等我走了,你再后悔,也是晚了。”
屋外忽然起了一阵异响。仿佛有人发出了一声呼救般的惊叫,但那呼叫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又消失了下去。
一切再次归于宁静。
慕容喆猛地回头。
“怎么回事?”
她喝了一声,朝外疾奔而去,刚跑了几步,突然定住了。
一个军中老兵模样的男子,无声无息地从门外的那片暗影里现身,脸孔被夜色所藏,看不清楚,唯手中的一把长剑,青锋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泛出一道暗红色的森芒。
那是血。还带着热度的,裹着剑锋,一滴滴地流淌,滴落在那男子脚前的地上。
这一幕虽然意外,但慕容喆的反应却极快。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她已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一个转身,就要扑向身侧的长公主母子。
但那老兵手中的剑锋,却比她的反应更要快上几分。
她才转了个身,颈侧一凉,那柄带着血的利剑,便已架了上来。
她感到皮肤一痛,立刻停了下来。
“你是何人,敢在此撒野!”
慕容喆声音僵硬,斥道。
老兵一个反手,剑身迅如闪电,又击了过来。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匕首,脱手而出。
“慕容公主,这几年,劳你看顾我的妻儿,我高峤,今日来接回他母子二人。”
那老兵话语低沉,话音落下,抬肘,重重击了一下她的后颈。
慕容喆眼前一黑,人倒了下去。
“阿令,是我!我来迟了!”
那人转身,朝着一旁已是惊呆了的萧永嘉大步而去,到了她的面前,张开双臂,将她一下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第159章
萧永嘉的视线落到了抱住自己的这男子的眼睛上,和他四目相望,那种真实的熟悉之感,才突然如同潮水向她袭来,而手脚却依然无法动弹,只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张胡须满面、布满风霜的削瘦脸庞。
就是这个人啊,她带着稚子,等着他的到来,等了这么久,等到这一刻,几乎就要绝望之时,他终于还是来了。
“阿令,你不认得我了?”
高峤焦急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萧永嘉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泪光,突然低头,张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这一口,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唇舌之间,瞬间便漾出一缕淡淡的咸腥味道。
但她依旧没有松齿。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自己这几年间所积聚而出的所有委屈、怨恨和苦楚,尽都发泄而出。
高峤的手顿住了,他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肩前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面上的焦急之色消失,眼角随之泛红。
他忍住肩膀被利齿所啮的痛,愈发紧地搂住了她的身子,沙哑着声,对着怀中的妻子道:“阿令,我来晚了,叫你们受苦了,我这就带你们走……”
萧永嘉泪盈于睫。她闭了闭目,松开牙齿,推开了高峤,举袖迅速抹去面上那汹涌而下的泪水,看向立在一旁,仰头正怔怔望着自己和高峤的小七,拉起了他的手,哽咽道:“走吧。”
高峤转头看向小七,视线落到他小脸上的那一刻,便再也无法挪开了。
“阿娘,他便是我的阿耶?”
小七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迟疑了下,轻声向着自己的母亲发问。
萧永嘉点头:“是,他是你的阿耶。”
小七蓦然睁大了他那一双纯净而明亮的眼睛,脸上露出吃惊又欢喜的表情,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峤。
高峤再也忍不住,眼眶在这一刻,变得湿润无比。
他弯腰,将自己的儿子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来不及多看几眼他的模样,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让他的脸蛋压在自己的胸膛之前,对妻子低声道:“外头的卫兵都已被杀,后路也安排好了,我们快些离开。”
他说着,瞥了眼地上的慕容喆,略一迟疑,眼中终还是掠出了一道杀机。
萧永嘉叹了口气:“罢了,不必杀她了,我们走吧。”
高峤看了她一眼,一臂抱紧小七,另手握住妻子的手,带着她,穿过倒在地上的数名匈奴士兵的尸体,疾步而出。
夜色黑魆,但城关方向的火光,却没有半点消减的势头。不远之外,火杖点点,营房里还在不断调兵去往城关。
“人呢?死了吗?还不把人带出来!”
一阵咆哮之声,随风而来。
几个手执火杖的匈奴士兵在头目的带领下朝着这个方向匆匆来时,就在他们的身后,营房的远处,那片漆黑的东北角,突然冒出了一片火光。
那个方向,便是粮库。
留在营中的士兵大声鼓噪,纷纷奔过去时,仿佛已是约好,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对面西北角,那一片马厩的方向,突然也起了火光。
天干物燥,已是多日不见雨水,贮存着的粮草又皆为燥物,加上风力助燃,待士兵赶到,眼前已经大火连片,附近又无便利水源可用,何来办法灭火?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熊熊,在旁奔走,徒劳呼号而已。
火势越烧越大,眼见就要波及近旁营房也就罢了,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关在厩中的那数千马匹战马,被周围熊熊燃起的大火所逼,扬蹄嘶鸣,奋力挣脱缰索。
大片的栅栏被群马拖倒在地,厩顶连片倒塌,火光之中,无数受惊的马匹从厩栏里狂奔而出,四散奔逃。匈奴士兵闪躲不及,被迎面而来的马群撞倒在地。马蹄仿佛雨点,从他们的身体和头脸上踩踏而过,头破血流已是轻伤,断骨折腿,比比皆是,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更有许多马匹在挣脱缰索之后冲出来时,马尾已是起火,奔逃中又引燃了帐篷,火借助风势,没片刻的功夫,整个营房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纵然天王亲临城关指挥,也是无济于事了。
在李穆率领军队发动的猛烈攻击之下,城关本就岌岌可危了,这里又祸不单行,那奉命前来提人的头目心知不妙,顾不得别的,疾步奔向关着长公主的地方,借着火光,看见外面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守卫的尸体,脸色大变,冲了进去。
“不好了,人跑了——”
风声,马鸣,匈奴人嘶声力竭的吼声,随了火光,冲上夜空,久久不散。
……
高峤对营房里的路和岗哨的分布,早已印记于心,将小七扛在肩上,带着萧永嘉,从预先择好的路,趁着这营房乱成一团,朝外而去,路上杀了数个为躲开马群的踩踏而无意蹿来的匈奴兵,照着计划那般,顺利潜了出去。
月光之下,两座夹峰之间,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前。
高七和其余手下在放火完毕之后,与高峤约在这条小道的尽头碰面。那里,马匹已是预备妥当。
火海和匈奴人的呼叫声,已被抛在了身后。高峤带着妻儿,快步行于山间的羊肠道上,树影婆娑,怪石嶙峋,他感到怀中小七那双搂着自己脖颈的小手,收得越来越紧,毛茸茸的小脑袋,也朝自己越靠越近,最后紧紧地贴在了他的下巴上,一动不动。
那是来自怀中稚子的无声的亲昵和依靠。
他在战乱中降临人世,因了做父亲的自己的疏忽,叫他从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天起,便随了母亲,身陷囹圄。
就在今夜之前,当高峤在暗处远远眺他母子的身影之时,在他的心底深处,喜悦之余,不是未曾没有过掺杂了愧疚的胆怯之情。
曾为大虞国相、高氏家主的他,自认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已是尽到了他所能为的本分。
但是身为丈夫,以及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却亏欠良多。
他曾无数次地向着上天暗祈,祈垂怜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好叫他弥补从前对妻子的亏欠。但当梦想中的这一刻真的到来之际,他却又变得胆怯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妻儿。他害怕得不到妻子的原谅,害怕在那个稚子的心目中,自己这位父亲,就是一个不堪的存在。
然而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了他。他何其有幸,能得妻如此,娇儿如此。
此前的一切忧虑,在这一刻,全然消失。
他的胸膛里,涌出了阵阵的暖流。
他悄悄地调整抱着小七的姿势,好让他在自己的怀里能更舒适些。
“还走得动吗?”
他低声问妻子。
萧永嘉微微喘息,摇了摇头:“我走得动。”
“前头就快到了。”
萧永嘉朝丈夫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斑驳的月光从树影中洒落,映在她的脸上。
她面容皎洁如旧,但看起来却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高峤默默地抓紧了她的手,带着她正要继续向前,忽然,脚步停了下来。
前方一道坳口,就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中间,宛若突兀的岩柱,立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月色照落,那人以黑布蒙面,不见面容,只余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烁动着莫测的光。十数名随从模样的暗影,正悄无声息地从道两旁的树木和山石之后闪出,分立在那人身后左右,将去路完全地堵死了。
小七蓦然转头。高峤感受到了他的紧张,立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低地道了声莫怕,随即轻轻放他在地,将母子二人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里距离接应之地,已没多少路了。眼见就要抵达,半路竟又来了一个挡道之人。
高峤知对面和匈奴人应该不是一伙的。他一时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能肯定,对方似乎早就在此等着了,并且,是敌非友。
他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蒙面男子,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那人也是一语不发,和高峤对望了片刻,两道闪闪的目光转落到了他身后萧永嘉的身上,片刻之后,开口道:“将她留下,我便放你和你儿子离开。”嗓音粗哑,难听至极。
高峤沉声道:“你何人?”
那人不应,只道:“高峤,指挥兵马,你或许还能和我周旋一番,但论武功,你绝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愿多加为难,你照我的话做,我绝不食言。”
高峤眼底掠过一丝怒意,目光扫视了对方一圈,短短一个刹那,心中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这个蒙面人,不知来历为何,跟不知他何以要挟持萧永嘉,但显然,这是个劲敌,何况还有十来名不弱的手下。
自己倘若只身一人,和对方搏命便是。回首来路半生,何等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又岂会惧怕面前这区区十来个敌人?
但此刻,他的身后,却还有萧永嘉母子。
在没有一击便中的十足把握的前提下,他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便是要保证她母子二人的安全。
这里距离前方安排好的汇合之处,已是不远了。只要自己能拖住这些人,高七他们见自己未能在约定的时间抵达,自然会找过来的。
高峤转头,低声叮嘱萧永嘉带着小七紧靠山壁,手慢慢地捏紧了剑柄,冷冷地道:“一个连头脸都不敢显露,藏头缩尾的鼠辈,也敢如此放话。是不是对手,试过便知。”
他身后的萧永嘉忽然弯腰,凑到小七的耳畔,叫他站着勿动,自己上前一步,和高峤并肩而立,说道:“我夫君方才问你何人,你为何不应?”
蒙面人不言。
“你不说,那就容我猜一下。”
她慢慢地道:“当年南朝发生内乱,慕容兄妹趁我夫君忙于救助民众,保卫建康的机会,将我掳到了北方鲜卑人的地方。这几年,发生了很多的事,夫君也一直在寻我母子,如今终于找到了,我一家得以团圆,你却突然现身于此。你和匈奴人不是一伙的,但也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暗中刺探已久,否则,你是不可能如此凑巧,此刻恰好也在此地现身挡道。”
“你以巾蒙面,不肯显露身份,说明你和我夫妇有旧,至少相识。”
“你仗着人多,威胁要扣留我,目的难道也和西凉皇帝刘建一样,是要拿我去威胁李穆?”
“堂堂大丈夫,岂会靠一妇人左右战局?你当我……”
那蒙面人顿了一顿。
“你当我会和慕容替刘建那些无耻之人一样,做出如此下作之事?”他的语气,隐隐带了些自傲。
萧永嘉微微点头:“我敬你的骨气。但你的目的,究竟为何?我听你方才口气,倒有几分诚恳,仿似只要我留下了,你便会真的放走他父子二人。这我便不解了。我固然是南朝的长公主,但如今南朝掌权的,是高太后,我的身份,早时过境迁,并无多少利用价值。你却费了如此大的气力,一路跟踪埋伏,单单只为扣下我?我想来想去,或许是你我旧日有仇,你要报复于我……”
“不不,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随着萧永嘉的叙话,蒙面人的情绪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无波无痕,渐渐仿佛变得激动了起来,听她如此发话,立刻朝前踏了一步,出声否认。
“既不是如刘建那般利用我左右战事,也不是有仇,那么你要扣我,到底所图为何?”
蒙面人仿佛一时语塞。
萧永嘉盯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了对方脸上的那片蒙布,一层层地剥开隐藏其后的那张真实面目。
“你虽然蒙了面,说话声也变了,但却总是叫我想起一个从前认识的人。那人我以为应当死去了的,故方才不敢贸然指认。但想来想去,除了那人,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还会有谁做这种事!”